傍晚。
蔷薇的军帐中,站满了军士及以上的军官。
这有些别扭,因为此时的蔷薇还是半卧着,身后靠着一个软枕头,就这样坐立在榻上。如果蔷薇只是远征军的统帅倒也没什么,可偏偏她还是王国的公主,一个十六岁的、尊贵的少女。这让那些军官不敢直视,目光最高只齐床沿。
桑儿将拆下的绷带交给军医,然后到榻前跪下去。
军医退了两步。
“公主,经初步诊断,您的伤势基本没有问题了,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建议您回底比斯接受彻底的治疗。我军中条件简陋,并不能确保您的头部没有留下后遗症,万一……总之,作为一名军医,这是我的建议和请求。”
因为是医生,他比那些军官们少了一些顾忌,看着蔷薇说道。
“没事了,你看我这不很好吗?”蔷薇投去一些感激,“你的药物很有用,我已经没有感到任何头晕和不适了,相信再过一天,就能恢复如初。”
军医也不敢忤悖公主的命令,低下头,不再说。
“瓦德加刺杀不了我,就该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蔷薇继续说道,原来,她是因为头伤还不方便走动,所以才召集了军官们在这里进行军事会议。她看向多伦:“多伦,你说你派出哨兵深入望风丘陵进行了调查,结果怎么样?”
多伦在军官的队列中走出两步。
“如资料显示的一样,这里的局势极其复杂,丘陵上大部分城邦都有瓦德加的信徒,有的甚至由瓦德加直接掌控。另外,这里的政治状况也非常混乱,腐败严重,内斗频繁,经常有城邦一年换一个城主的事件发生,不过在瓦德加的协调下,他们彼此之间倒是很少发生战事。最后,这里的盗贼很猖獗,我们前天派出的侦查小队还遭遇过劫道,但好在救援及时,没有发生意外。”
说完,多伦合上手里的文件,立正起来。
“还真是犯罪的天堂。”
蔷薇叹道,同时,还有一抹戏谑的笑容。
“……传令全军,休整一日后开拔,我们在这里停太久了。”
“公主,刺杀的人我们还没……”
“他们对我进行了一次暗杀,并未成功,那必然就会有第二次,但,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蔷薇打断了多伦,想到什么,忽而又质疑道,“就算那个暗杀者潜伏着没走,都过了这么多天,你们难道还没占领那座山顶吗?”
“……”
军官们仍然低着头,似乎有些惭愧地不敢应答。
远征军后撤以后,除了坚守营地,并没有进行任何的军事行动。当然,这是正确的,因为他们不敢保证敌人刺杀蔷薇之后会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蔷薇能想明白这个缘故,所以也没有发难。
“索图。”她向索图看了一眼。
“是!”索图迅速接令,并坚定地承诺说,“这次一定确保您的安全。”
蔷薇点头。
但多伦还有顾虑:“公主,您的伤势……是不是再休息一段时间?”
“我说了,没有问题。”
蔷薇皱了皱眉,倒是又一次觉得性格古板的多伦有点烦。
多伦不敢再说。与别的要么粗犷豪放、要么温雅活泼的军官相比,多伦确实是既不苟言笑、又不解风情的一个。虽然他的顾虑是对的、也是好的,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公主的心情迫切,是不会耽误哪怕任何一点时间的。
这着实让人有些无奈。
多伦深吸了一口气,眉间的忧虑不减,直到看见蔷薇把目光投向他,他才继续刚才的会议内容:“据报告,瓦德加教会设在望风丘陵深处,据此恐怕还有一个月的行程。在早上的作战会议中,我与众军官讨论出了两个方案。”
“哪两个?”蔷薇问。
“考虑到我军没有后援支持,所携物资也不足,最好是采用联盟太阳王曾使用过的长袭战略,直接攻取瓦德加。但这样的问题在于,望风丘陵地形复杂,遍布山麓和沟壑,我军上万人无法展开,更无法发挥军力优势;而且,刚才报告中也提及,这里的各城邦首鼠两端,他们如果作为瓦德加的爪牙不断向我们进行侵扰,那我们就算能一一对付,最后也有可能……可能会被耗死在这里。”
多伦说道。
很明显,这第一个方案听起来并不是很可取。
“第二个方案呢?”
“第二种采用沉稳的战略,将此次远征作为常规的军事征服,一个城邦一个城邦地打过去。”多伦肃色道,“但问题也很明显,我们可能会后力不足,甚至一旦这里的城邦真正联合起来,我们的远征军也许并不会是对手。”
“确实难以抉择。”
蔷薇听完了报告,略有思索,然后问,“建议呢?”
“大部分军官赞同第二个方案。因为,我们虽然没有物资后援,但望风丘陵也并不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我们可以通过征用的方式,或者……”说着,多伦抬起头来,面无神情,只用会议时专有的语气补充道,“……掠夺。”
蔷薇怔了怔。
她没有想到,多伦会用那个词汇。
诚然,流域上发生的大部分战争,都是为了资源的掠夺。但蔷薇必须明白,她是带着北安王的旗帜来到这里的,他们打的是一场正义的复仇之战。
“这是你对远征的态度?”蔷薇脸色沉了沉,问。
“报告,我只是在提供方案。”多伦行了个军礼,看起来,他没有态度。
“呼!”
蔷薇长长舒出一口气。
原本她向蛮王看了一眼,但蛮王还是不予答复。实际上,这两个方案都各有利弊,就算是蛮王,一时也不太分辨得出哪个方案更加有效可行。
这一次倒不是他故意卖弄。
于是,蔷薇终于将目光看向了最角落那个年轻的中士。
“埃文?”
“我赞同第一种。”埃文正色起来。
“为什么?”
“报告公主殿下,我研究过太阳王的军事思想,第二次流域战争中他所领导的那场长途奔袭战,意义并不在于速战速决,而在于,它展示了一支军队所向披靡的气势。太阳王兵锋所指,走到哪儿杀到哪儿,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敌人,人们只会畏惧,而不会生出反抗的念头。”埃文分析道,并迎着众人的目光,“我认为,面对一群并不团结的敌人,我们效仿这样的方式会更加有效。”
“……”
军官们没有发表意见,不可否认埃文的观点很有价值、并且思路极其正确。但是,他们都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埃文,好像看待异类一样。
或许,因为埃文话中对那位异族之王的称赞。
……太阳王。
无法想象,一个长着蓝色眼睛的人,却对曾经屠戮过他们同胞的人发出这种言论。即便王国与联盟签订了外交协议,但直至如今,忒瑞斯人依然将太阳王看成是一个邪恶的侵略者。而包括埃文在内的大多数军官,就是忒瑞斯人。
蔷薇凝了凝神。
她注视着埃文:“你怎样看待太阳王?”
“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埃文肯定地说。他并没有顾及他人的眼光,而是给出一个正面的评价。
蔷薇叹口气。
蔷薇了解阳炎族与忒瑞斯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仇恨,但因为仇恨的蒙蔽,导致他们都无法正确地去看待彼此。蔷薇是中立的,因为她是北安王的女儿。
或许,北安王就是为了两族和平而生的。
蔷薇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去纠正这些,这暂时也不是她该考虑的事。她颇为满意地看了埃文一眼,嘴角逐渐上扬,终于向军官们下了决策:
“就这么办!”
……
入夜。
公主平安无恙的消息,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这让很多原本提心吊胆的士兵平静了下来,因为刺杀事件而变得有些慌乱的军心,得以安定。
夜幕中,一些值守的哨兵坚守岗位,也有一些在晚餐后聚在一起,互相开着玩笑,一片静谧与和谐。蔷薇的账中,桑儿服侍蔷薇用过药后,又端来一盆特意烧好的热水,替蔷薇悉心地暖脚。在军营中,这可以算是特殊待遇了。
桑儿六岁就进了底比斯王宫,是个孤儿,据说还是奴隶的女儿,所以地位十分卑下。不对,对同样年纪的蔷薇而言,她却从没有这样认为过。
比起一般的主仆,她们彼此之间还有几分亲切。
“公主,您怎么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啊,傍晚的时候那么多军官在场,我连动都不敢动。”桑儿一边按摩着蔷薇的脚踝,一边抬起头来说。
“你怕他们?”蔷薇放下手里的书,看过去。
“怕。我听那些士兵们说,他们一个个可凶了,还会骂人。”
“谁不会骂人?”蔷薇笑了笑,“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每天见的不是死尸就是血,当然不如底比斯那些贵族官员们礼貌客气了。”蔷薇说道,但这时,她缓缓合上了书,不禁微微地昂起头来。“说起来,我也怕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曾为父王立过战功,就连年纪最小的埃文也从军五年了。我怕他们瞧不起我,所以啊,我就不当自己是公主,我唯一的身份,就是远征军的统帅。”
说着蔷薇又顾自笑了一声。
是的,她一面不顾公主的尊驾,与军营里的这些男人打交道;一面又以统帅的威严来震慑那些军官。她就是怕,怕自己无法统御这支上万人的军团。
更怕她连同远征军一起,死在这遥远的征途中。
不过,蔷薇做得很好。
“公主,要是没有发生这些事,该多好。”桑儿轻轻叹道。
“嗯?”蔷薇回过神。
“我是说,如果您一直在王宫中做您的公主,桑儿也一直伺候在您的身边,那就不用到这里的军营中受这样的苦了。”桑儿有些心疼地说。
“你还不懂。”
“我就觉得,这不应该由您来承受。”桑儿确实不懂,但她只知道,像公主这样的少女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她看着蔷薇,“您看联盟的公子丹,每天都过得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而您,我都好久没见您开心的笑过了。”
“丹么?”
蔷薇淡淡说了一句,不禁陷入某些回忆中。
桑儿不知道蔷薇在想什么,她以为是在想那个温文尔雅的王室公子,于是调笑起来:“公主,那个丹是不是喜欢您?否则怎么会邀请您共进晚餐?”
蔷薇一怔。
随即,她刮了桑儿一眼。
“你个丫头思春了吗?信不信回到底比斯我找个人把你嫁了?”
“我才不嫁,桑儿只愿意一直伺候公主。”桑儿忙说,但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一瞬间低落起来,脸上再度浮起那抹卑微,“再说我只是一个奴隶……”
“谁说你是奴隶?回去我就给你找个贵族,看他们敢不敢拒绝你!”蔷薇顿时说道。提及这个,她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少女的笑容,暂时地忘记了军营里这些事。“对了,斯托里家族就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听说还是底比斯最英俊、最有才华的贵族子嗣。就他!嫁给了他,看谁还敢说你是奴隶!”
桑儿没说话。
斯托里家族是北翡翠王国最显赫的贵族之一,她哪里敢想。
而且,桑儿仅仅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说起嫁人之类的事,也难免面红耳赤的羞臊起来。她一下站起身,并没头没脑地端着那盆热水打算退下去。
“公主,你休息吧,我回去了。”桑儿低着头说。
“不了。”
但蔷薇叫住了她。
昏黄的灯光中,两名少女在这样肃穆的军营里,似乎也有她们的一片空间。
“……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说说话。”
……
冬季如约而至。
望风丘陵一场冻雨过后,天气就变得寒冷起来。当然,这里和北方不同,没有呼啸不止的凛风,也没有覆盖千里的冰雪,偶尔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还变得和夏季一样。唯独相同的是,气温骤下,人们不得不频繁地添衣升火了。
望风丘陵中部,群山之间,有一片难得一见的平原。
这里有一座城邦。
此时,城外相去两公里的地方,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展开队列,勉强算得上整齐,但还是感觉有些闲散,毫无士气可言。他们的兵器也相对简陋,看起来不过是用来锻造农具的粗铁,还有队列前方的几匹马,骨瘦嶙峋地立于冷风中。
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
队列最前方的一个男人,衣冠楚楚,骑在一匹马上向远方眺望。
那里是一片农田,但因为到了冬季收成结束,长满了杂草,看起来像是一片荒原。稀薄的阳光下,半米来高的杂草随风而荡,掀起一阵阵的浪。
很久,终于有一匹快马飞驰过来。
很急促。
这名担任哨探的骑兵飞速来到他的城主面前,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屈膝跪立。他的脸色无比难看,甚至,还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怎么样?”男人焦急地问。
“来了!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