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炼气法门,有“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之说。一般的炼气法门,只到寻真境界。寻真境后,想要直指长生,炼气士只能摸索合适于自己的“道”。比如罗浮这样强盛的道门第一大派,对真正有志于长生的弟子来说,最好的地方,也只是众多前辈积累的经验和突破境界时的护持,却不是前辈们寻真境后的运气法门。
鹤道人虽然不明白大道独行,问寻境后的运气法门只能由各人自行体悟的道理,但终究也是曾经问过道的人,知道炼气法门能到问寻境,已能做一个门派的根基。但他沉浸世俗富贵日久,功利之心已是本能,明知不妥,仍然追问:“我重修之后,多久能破境增寿?”
晏娆摇头:“你纵欲贪欢多年,早已根基败坏,如今天地间又罡煞紊乱,非资质出众者,极难成功采气。你即使重修,此生也不见得能突破气蕴,不过持守清修,再增十年寿数,还是可以的。如此,也算我还你人情因果了。”
鹤道人顿时颓然,过了会儿,突道:“道友,我已坠入凡尘多年,如今也不想再去妄求道途前程。然而,你选我门下弟子入侍,我想为他们求一个得传真法的机会。”
晏娆哑然失笑:“我既用人,自有所酬。随我而去的人只要愿意向道,我自然传其真法。然而,我看你这些弟子,只怕贪恋凡尘富贵者多,愿求真法的人却少——这心性,尚不如你。”
鹤道人错愕无比,扭头一看刚才被晏娆选中的几名弟子的脸色,果然有人不以为然,只是慑于师威不得不暂时屈从。他是散修沦落,少年志气时也曾见过道门大派弟子的风光,只恨不得机缘。如今自己的弟子却是机缘到了面前,居然不愿求道,由不得他大怒:“不想求真法的,都滚回去,换愿意求道的人来,别误了师兄弟们的机缘!”
晏娆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道:“慢,我来道友处借人,只为人手不足。愿求道者,我以真法传授,指点的机会却是有限。故我只选合用之人,却非为授徒而来,诸位切莫误会。”
她借用人手第一要紧的事,是能帮她处理俗务,办事之余才可以修炼;对于一心向道的人来说,跟她走是两厢耽误。她的话说得明白,鹤道人的弟子中,反倒是年纪最大的那个走了出来,稽首道:“道友之意,小道懂了。然而小道随师父多年,只愿一见真正的道途风景。能在办事之余,得传真法,于我辈而言,已是大幸。小道愿为道友驾前行走,换取一闻真法的机会。”
有人带头,便又有两人上前主动请求与师兄弟交换机会。出乎晏娆意料,真正有向道之心的人,居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反倒是年少的那些,由于大派弟子撤走已经几十年,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玄门炼气士的风光,局限于这方圆几十里的富贵,已经毁了心志,不思进取了。
大派弟子一走,道法失了正统引导,必然衰退,这是晏娆自重昕口中听到内幕后就有预料的事。然而散修的后辈子弟,不过五六十年,两个世代都不足,竟就败退得如此心性不堪,却是晏娆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照这样下去,岂不是只要再两世六十年,凡人就已经连修道都只当成传闻,不再想自己也能走上道途?届时世俗凡人顶多有些武学或者微末道法能施展,遇到妖族吃人,又如何抵挡?
天地量劫尚未灭世,而凡人已经先历劫毁灭!
她虽然炼气养性,度量与眼光与凡俗不同,此时却也不由得面色阴沉,过了会儿才摆手道:“好,你们既然愿意为了求道而不辞奔波,我自然会将该你们得的东西教给你们。”
鹤道人后面收的徒弟多是当成跑腿在用,反而是年纪大些的几个徒弟感情深厚,见她带走的是排行居前的弟子,忍不住又有些担心:“道友既不是要斗法争强,要人手到底要干什么?”
晏娆道:“我要人替我收集北洲诸国、州、郡、县的政局变动,人口增减,灾害次数,英雄豪杰,妖魔鬼怪,妖物异类出没等消息。你这几名弟子当不当用,顶多十天半个月就能见分晓,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她想知道的这些事,若是正常的时候,能干的地方官或者胥吏更清楚。奈何如今北洲各国征伐不休,宗族豪强势大,人才或是隐逸或是为地方势力所收。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又不愿意在两眼一抹黑的时候直接以道法侵害世俗权力。便只能从好歹也算修行中人的各地道观、庙宇等地着手。
仙鹤观众人一听晏娆找人做的事如此简单,心思活泛些的人便又有些眉眼意动。晏娆虽然与世俗争利之人接触的机会比普通人要少些,便她修炼雷法,洗炼精神,自然慧心通透,能观气察色,明辨是非善恶,也不多话,带着选中的人自行离去了。
没人帮忙时她只能耽误修炼,有了人手,她便先带着人去了麒麟落脚之地。
麒麟习惯有晏娆的神通汲取雷火采气修炼的畅快,嫌山中的罡煞不纯,炼化麻烦。修炼了一夜便贪玩点化了几株积年灵物作戏,陡然见到晏娆带人回来,喜出望外:“晏晏,你可回来了!我都要无聊死了!”
它是天生祥瑞,修为到了将要突破的瓶颈期,神力不能自控,把座山崖催发得奇葩珍草琳琅,灵气浓郁。几名道士随在晏娆身后,只觉得不过短短的几步路,就已经移步换景,入了灵山,都错愕无比,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他们戒备,麒麟见到他们也不高兴:“晏宴,这几个人干嘛的?一身浊气,臭死了!”
晏娆拍拍他的脑袋,道:“别闹,这是帮我做事的人。因为实力不济,我带他们来让你给他们赐福,免得办事不力。”
麒麟撇嘴道:“我这里刚点了几个小精怪,一人一个借他们用段时间。赐福的话,那是别想……他们神昏气浊,我才不愿意挨呢。”
晏娆也看到了它点化的小精怪,忍不住叹气:“阿麟,你这样玩损害自身实力啊!就不能好好修炼,让它们自感化形吗?”
小麒麟也意识到自己这随意之举会乱结因果,哼哼唧唧地道:“谁让你丢下我在山里?我没伴嘛!”
“道途本就孤独,我们虽然相伴同行,但也不可能时时都在一起。你要是连这一两天的离别都不能忍,以后境界上去的闭关可怎么办?”
麒麟点化的精怪所带的福运,已经足够庇佑几个老道办事了,晏娆也不强求灵宠赐福,念了它一句,便安排几个道人各自办事去了。
麒麟目送几个道人梦游似的领命离去,心里十分怀疑:“晏晏,这几人傻得很啊,你让他们办事,他们能成吗?”
晏娆沉默片刻,道:“他们几乎不曾见过道途风光,突然见到你这种传说中的祥瑞,发傻也正常。至于办事……他们都有修炼的底子,拳脚功夫算是凡人里出众的了。如果连这种打探消息的事都做不好,就只能证明世俗界凡人的底子比我现在想的还要差。”
她已经看到了处于北洲修行地位之末的散修弟子落魄的一面,现在需要了解的却是他们和世俗凡人相处可能存在的隔阂和默契。
当群族的数量超过兆亿,能决定整个群族存亡断续的,决不会是顶端那一小摄英雄豪杰,而是数量最为庞大的黎庶凡俗。这种村镇中享受供奉的底层道士,才是最贴近百姓,最知道怎么调动百姓的人。
只要他们肯认真的收集情报,由他们提供的消息从什么角度观察、偏重得到什么方面评价,是很能分辨他们的行事风格和方法,利于她甄别人手的。而若是连收集情报这样的事,都不舍得卖点力气的人,那就真是烂泥糊不上壁,根本没有丝毫价值了。
虽然她觉得这几名老道不见得顶用,然而对于这最接近凡人的炼气士,她更愿意他们明智见远,不因年龄或者际遇,变得完全不思进取。
所幸这五个人并没有太让她失望,当他们被精怪回山中时,基本上只要是晏娆交待了的消息,他们都打听到了。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孝道人,不止自己将打听到的情报整理得条目清晰,居然还带来了一叠据说原来曾任太傅的老进士生前的手记。
能考上进士的,学识已经算是万里挑一;而能被国君托以太傅重任,更是品德与胸怀都要超出同侪。这人的手记就不单是小范围的情报佐证,还包括了一些他对时局变迁的见解猜测。晏娆就着五人收集的消息,把手记看了一遍,沉吟片刻问他们:“你们四下打探消息,见的人、事、物比以前在观中多许多,可有感想?”
孝道人看了眼师兄弟,突一咬牙,大声问:“前辈,道派正宗闭门隐世,妖魔鬼怪日益猖獗,各国征伐不休,天灾人祸不断……难道那灾劫灭世的传言,是真的吗?”
晏娆反问:“若是真的,你们又待如何?”
几人的猜想得到证实,顿时相顾失措。晏娆又问:“难道你们都不曾想过,如何自救吗?”
孝道人猛然醒悟,喜道:“前辈,你有办法渡劫救世?”
晏娆摇头:“天地量劫之前,哪怕强横如祖龙始凤、羲皇娲祖,也无法单凭个人力量去救一种一族,何况我这样的小辈后人?人想要渡劫,唯有自救!”
孝道人大喊:“天地之威,凡人如何能抵?自救渡劫,前辈说得好轻巧!”
晏娆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然而,若是连自救之心都没有,又凭什么让别人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