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麒麟对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心生戒备,晏娆却是天性乐于与人来往,见对方满脸意外好奇,便开口邀请:“道友远来为客,何不近前叙话?”
那女子笑着摇头:“我神通控制不稳,常有死气外溢,侵蚀生机。道友这小星才刚刚生发,我若是不识好歹的进去溜一圈,只怕立即就把它重新变为荒星了。”
晏娆也觉得这女子身周法力波动有异于常人,再听到她自承死气控制不稳,更是心中惊讶。她本来不爱探寻他人隐秘,但在孤寂无人的星河上修炼的时间久了,乍然遇到个外貌看似同龄亲切的姑娘,便想同她多说几句话:“道友可是修行遇到碍难了么?我在宗门也随师学过歧黄之术,若是一般的法力运转差错,也能诊看一二。”
女子有些错愕,旋即大笑:“多谢道友美意,不过我是因走鬼修之道,神通转换与人身习性一时调整不来。此事只能靠我自己更改,药石难及。”
她神色坦荡,并不因害怕别人忌讳而隐瞒自己是鬼修,更令晏娆心生好感,笑道:“我是罗浮宗金竹峰弟子晏娆,被师长放遂在外历练,故来星河采取罡煞。还未请教道友仙乡芳名。”
女子怔仲了一下,笑道:“我道号紫炁,但转修鬼道之前,乃是丹阳派弟子,本名勾留。”
她连转修鬼道之前的本名都肯说,那也是有意和她结交了。晏娆心中欢喜,笑道:“勾留道友,天宇无极,你我竟能在这浩渺星河边相遇,也是难得的缘分,不如坐下来一叙?”
紫炁笑道:“是我家阿鸾感觉到这边有生气,唆使我过来找人,我才顺着星河西下的寻你,也不算巧遇了。”
她嘴里说话,人却下了青鸾,翩然在河岸一块平整的星石上坐下了。晏娆落到她身前坐好,道:“能在荒芜死寂的星空感应到生气所在,如何不是巧遇?”
紫炁点头:“说得也是,我在星空里游荡了上百年,也只有你才让这地方出现了生机。”
小麒麟站在一旁跟青鸾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插口:“上百年你们都在星空上游荡,难道就不曾回人间看一看?”
在天外游荡百年不回人间,不是她不想回,而是无法回去。小麒麟问得冒昧,青鸾护主,凤眼一瞪,喝道:“小爷我就喜欢星空宽阔无边,谁耐烦去人间受那腌臜气?”
紫炁笑着拍了拍爱宠的翅膀,笑道:“好好说话,难得有小伙伴,难道你不想交朋友,就光想着得罪人?”
青鸾有些着恼:“阿留,我都长大了!”
小麒麟从胎中就被宁琰和晏娆以各种奇珍异宝喂养,修为上来后,个头可比青鸾大多了,见状便嘲笑:“上百年时间,你也就是长这么点大,还叫长大?”
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可或缺一样,祥瑞之间的交流自然也有与主人不同之处。晏娆和紫炁听着它们的争吵,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晏娆从百宝囊中取出一袋珍果挂到在小麒麟脖子上,笑道:“我和勾留道友说话,你请小伙伴一起去小星上吃零食玩耍吧。”
青鸾也是天生瑞鸟,连紫炁的死气能受住,到新生发的小星上玩耍对于培养生机有益无害;而小麒麟对于自己催发有功的小星,也别有一种想向同侪炫耀的心理,当下和青鸾一边拌嘴一边欢快的去了。
紫炁目送二小离去,忽然有些愧疚地道:“阿鸾爱玩贪吃好热闹,出生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偏偏为了陪我,一百多年都在星空里枯渡,吃的也是些没味的灵晶,可委屈它了。”
晏娆笑道:“你是这样想的,但在它想来,也许人间繁华,尘世美味都不如你重要,能在星空里长相伴随,并不委屈。”
紫炁失笑,过了会儿才道:“我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都有些忘了怎样跟人相处。幸亏今天能遇到你,不然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晏娆猜想她既然长时间不入人间,对于烟火美食应该有兴趣,便取出酒食摆在平石上,笑着相邀:“修行不知岁月,若不是道友来访,我也差点忘该怎样待客。天外荒凉,无处备宴,道友莫嫌简薄,且饮一杯淡酒。”
紫炁抚掌笑道:“我已经一百多年不曾享用过人间美食了!道友此宴端得珍贵无双,岂有嫌弃之理?今日天青星灿,有酒有宴,岂能没有歌舞相伴?我也献丑为道友奉上一舞悦耳娱目。”
说着挥手一抹,在石台前铺出一面冰镜,镜内红花绿树,莺歌燕舞相映。一个头戴幂离的执箫女子分花拂柳,娉婷而行,由远及近,竟然就这样从镜中走了出来,按孔试音。随着她的箫音,镜中的花、树、虫、鸟都一样样的从镜中凸出,围着她且歌且舞。
晏娆大感惊奇,笑道:“道友竟然能无中生有,造出这番奇景来,妙极!如此佳音妙景,当浮一白,请!”
紫炁笑道:“雕虫小技,博君一乐耳。”
两人都久离人间,此时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却是越聊越投机。晏娆看着冰镜上的花树生灭,歌舞转化,忽然心中一动,问紫炁:“勾留道友,这吹箫掌镜的……莫不就是你的原身?”
紫炁怔了怔,道:“晏道友法眼如炬,我这原身与法身大不相同,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晏娆笑道:“道友的法身与原身外形虽然相异,神气则一贯相通。何况音律一道自有神韵,傀儡伎固然能够分毫不差的演奏乐曲,却不似道友的原身乐节中自有灵性。”
紫炁摇了摇头,苦笑道:“道友别安慰我啦!我原身有缺,无法补足,只怕终我此生都不能再生灵性,跟傀儡也没甚差别了。”
鬼修有着极大的缺陷,若不能将原身与法身完全炼化,重新相融,纯阴鬼体往往很难扛过长生境的劫火。紫炁的修为已经到了无中生有,虚空塑物的地步,居然没法给原身补足缺陷,这倒跟晏娆因为记忆缺失,不能溯本寻真的处境相似。
晏娆心有所感,犹豫片刻,道:“勾留道友,我主修雷法,有催发生灵之能。不知你修行的功法,能否收纳雷气?”
雷为天地号令之声,催生万物,亦荡涤邪祟。紫炁身为鬼修,从根本上来说要受雷法克制。不过生灭枯荣之事,乃天地造化神奇,若是她的修为到了,少量的收纳雷气修行,便能借其中的生发之意逐步蕴育生机。
紫炁愕然,突然大笑起来:“我刚刚也想问你,是不是想把这小星炼化为内景乾坤,却又顾忌天地感应反制,要不要我帮你蒙蔽一下天机。难怪我们相距万里,竟能心生感应,原来你我竟有这样的缘分!”
晏娆怔了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道友有蒙蔽天机之能?这果然是难得的缘分!”
她和紫炁二人神通于对方有助益,乃是道途中的良友,这样的缘分虽不及双修道侣难得,但也着实可靠坚定。两人各自将出身来历不便全盘托出而致的隔阂抛却,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互相商讨修行途中的疑难,印证所悟。
这一场欢宴,变成了修行释疑,断断续续地几次重置酒菜,青鸾和麒麟在小星上行云布雨,发雷降电的玩了个几个来回,镜影歌舞中的伴衬季节从春入秋,晏娆和紫炁才谈兴稍尽,坐下来对饮。
晏娆看到镜中景象已是深秋,陡然想起自己还要回人间,不由有些怅然,道:“阿留,我得到消息,说是道门如今准备以凡人饲妖,想重走血祭妖族以渡天地量劫老路。我早想下去看看,只是因为自身境界不够,怕贸然插手于事无补。如今得你赠我紫气蒙蔽天机,神通大进,想来一般的敌手已经奈何我不得,也该下去了。”
紫炁对于道门放弃凡人之事并不意外,道:“我原身出自北洲丹阳道,门派以丹法见长,斗法不利。其实早在百年之前,门派就已经开始收缩世俗势力,将子弟聚于洞天福地,准备渡劫。家师当年一直坚守世俗山门入口不肯关闭,便是觉得此举不妥,还想再求门中长老重开善门。如今我转修鬼道,履足人间只会给人带来殃祸,不能再为我师尽心,当真愧对老人家的抚育之恩。”
晏娆安慰道:“令师带你入门修行,第一桩期盼之事,自然是弟子修行无碍,直指长生,行有余力之时,才让你帮助他人。如今你修行已到紧要关头,长生在望,已然不负师望,何必为身外之事郁结?”
紫炁摇了摇头,镜台上她的原身感应离愁,镜中秋景转清,雁飞南离,箫声呜咽,也换了一曲离别之音。晏娆在山中除了严真真以外,皆交情泛泛。紫炁是她出山以来,性情最相投的朋友,如今将要分离,她心里也很是不舍,当即取出箜篌,与箫音合奏。
紫炁放下酒杯,合着拍子唱道:“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