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祝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这位姑娘,你若是三大家族的人,就将身份亮明了,若不是,这样置喙我们的术法,未免有些不知进退了吧。”
他这人三、四十岁,说话有一股官僚气,不自觉带着教训晚辈的口吻。
遥奚安大笑起来,像是他说了什么很有趣的笑话一样。半晌才抬手擦掉了笑出来挂在睫毛上的一点泪水,眼睛仍然弯着,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吕大人,皇室的狗做久了,忘了本心了吧。不知道你们三大家族的人给那术法取了什么名字,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最开始叫做秦氏禁锢。”
她看到吕祝脸色猛然变了,嗤笑了一声:“别人的东西随手拿来用也就算了,还大言不惭地当做是自己的。吕大人,我确实不是你们三大家族的人,我没你们这么厚的脸皮。”
听到这里,陆澜复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遥奚安说话总爱开玩笑,但刻薄到这种地步的情况……实在不算多见。
吕祝被她气的脸皮泛红,手上攥起又松开,往复几次,才咬着牙冷笑两声:“小姑娘,希望你哪天为人鱼肉了,也还能像今天这么牙尖嘴利。”
陆澜复本来一直没说话,此刻却微微皱眉:“吕大人,我劝你说话做人留三分余地,免得哪天被置于砧板,连救你的人也没有。”
遥奚安没再同人拌嘴,见方阙重向这边看过来了,伸高胳膊对他招了招手,等他走近,将方法给他讲了。
吕祝等她说完,也简单说了两句表示这方法可行,然后目光从遥奚安和陆澜复身上扫过,抱着胳膊后退了一步:“不过这事儿做起来有点麻烦,七个铃铛的方位要按照要求严格放置,我知道方都尉箭术过人,但如此黑夜要从这么远的船上将铃铛射过去,未免不保险。”
他这话说的有道理,方阙重想了一下,点头道:“我乘船过去,围绕那妖,依次将七个铃铛放好。”
吕祝满意道:“正是这个道理,供方都尉使用的铃铛,我这里有,只是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恐怕不能很好地为你指出那七个方位。倒是这位姑娘,刚才说的条条是道,应该是对这术法是十分了解的。”
他这意思说的明显,器具他出,可风险他不甘愿去冒。遥奚安自然听得明白,看着人挑了挑眉头,张口就要反驳他。
陆澜复在她身侧,伸手按住她,低声道:“我陪你去。”
遥奚安犹自对吕祝不满,但知轻重,回过身来对陆澜复摇了摇头:“你别去,那家伙不肯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在之前没有考虑过秦氏禁锢,一是因为那时那妖兽已将我们包围,情形并不适用,二是因为……我师父说起这个术法不乏有当玩笑讲的意思,三大家族将这术法据为己有是因那姓秦的术士根本没什么名气,不成气候,这术法又不常使用,究竟效力如何,能禁锢多久,连我也不清楚。吕祝不肯去,必然也是思量到了这一点。”
陆澜复脸上依旧带着他一贯的笑容,抬起胳膊在遥奚安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掌坚定有力:“所以我陪你去。”
遥奚安有点吃惊,然后笑起来:“好。”
在方阙重的安排下,乘船人员很快确定,小船不大,落下后飘荡在大船旁边,就像屋檐下面一块太湖石。方阙重带领两个府兵、两个水手,再加上遥奚安、陆澜复,一共七人。
船头船尾两个府兵各执一盏防风灯,水手在两侧划桨,木浆在水面带起涟漪,一圈圈荡漾出去,最后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小船上非常寂静,只有木浆划下去的水声,一阵一阵的,伴随着风从不确定的方向吹来。
按照计划,他们将围绕妖兽转一周,在它周围放下已经绑了漂浮物确保不会完全沉下的铃铛,为免危险,他们将尽量远离它,遥奚安确定方位后,由方阙重将铃铛射出。
但是实际操作并不那么容易,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妖兽是会动的……
遥奚安搓了搓两只手,紧张的呼出一口气:“一想到我们可能是从那妖兽脑袋顶上划过去,我整个人特别想眼睛一闭立马晕倒。”
船头那府兵大概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此刻倒还能接她这话:“姑娘,你这眼睛一闭一睁,到时候就是在那妖肚子里啦。”
遥奚安一脸惆怅地看他:“就它那嘴那大小,我先看见的也不能是它肚子,而是你们啊。”说着想咬破自己手指,被陆澜复眼疾手快地扯住了:“省点儿血用吧,你身上到处都是伤,哪儿不能让你沾点血。”
遥奚安歪过头来看他:“你一富家公子,哪儿学来的这勤俭持家的美德啊。”说归说,动作上倒很老实,她身上全是新鲜伤口,刚好够她指尖沾上一点血,在自己右手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握了握手掌,侧出身去将手心贴在水面上。
海面上倒影着他们小船上一点微弱的橙色光芒,遥奚安微微闭上眼睛,连呼吸都放缓,认真地感受。
其余人受到感染,不自觉得也都放轻了声音。
半晌,她一点点将胳膊抬起来,五个手指略微分开,像是在感受更远的地方。然后她低声道:“向右。”
就这样,小船根据遥奚安判断的方向不断转移,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她忽然睁开眼睛,同时手仿佛触碰到火焰一般,往后一缩。
她把手掌的血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用食指在海面上空画了一个圈:“就在那里……”她说着,似乎有些害怕,手指微微颤抖。
方阙重打量着那一片,一边从箭筒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
陆澜复问道:“怎么了?”
遥奚安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能感受到它的情绪,很重,很清楚。”她握住陆澜复的手,她的掌心一片冰凉,“它很愤怒。它想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陆澜复抬手抚摸着她后脑,声音沉稳:“遥奚安,别害怕。”
“我知道,”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然后她转身看向方阙重,“我们开始吧。”
船头、船尾两个府兵将灯笼熄灭。
方阙重似乎从来不会让人失望,遥奚安确定下位置后,他便一言不发地将箭射出,让铃铛完全按照既定的地点落入。
铃铛没有去掉铜芯,在空中发出清脆地响声,这声音于寂静的夜中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箭射出,陆澜复都看到那两个水手身体猛地一抖。
方阙重和遥奚安配合默契,转眼间五箭射出,然后小船动了动。
因为有浪袭来,所以船随之上下晃动。
陆澜复抬头向远处望去:“海里有东西在动,是它吗?”
“它感觉到了……”遥奚安低声催促水手,“快点。”
小船猛地加快速度向前划去,水手内心害怕又不敢发出声音,咬着牙手上使力,额头上汗水顺着脸滴滴答答往下淌。
第六箭射出,以妖兽所在位置为中心,海水猛地一震,他们所乘坐的船本来就小,吃水很浅,震荡下几乎翻转过去,遥奚安边拼命往外舀水:“来不及了!”
妖兽本欲袭击大船,所以暗藏不动,但此时明显感觉到不对,因而已不顾及原本的意图。他们这艘船小如海上一叶,若妖兽有动作,根本承受不住一击。
即便是海浪都能将他们绞碎。
方阙重临危不惧,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拇指抚过,将它搭在弓上,语气依旧冷淡:“报方位。”
遥奚安吸口气,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两丈远。”
方阙重微微眯起眼睛,三指扣弦,左肩前推右肩后拉,直至右手虎口靠在下颌处,长弓拉满。
弓弦隐约发出声音,遥奚安甚至能感觉到它蓄满的力量。
然后方阙重三指迅速张开,一箭射出。
铃铛在空中发出清脆响声,在船上几人听来如同催命一般。
在铃响的同时,前方水域猛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冲出来一般。海浪瞬间涌起,一层又一层直扑过来,遥奚安握住船沿,仰头看几人高的水墙正从那边落下来。
水声轰鸣,陆澜复冲她高喊:“弃船!”
“什么?”船身几次侧到了几乎竖立的地步,遥奚安压下身体,手指努力扒住木板,“我不会……”一个浪迎头打上,顷刻间遥奚安和船一起被浪压进海面下。
她紧紧闭上眼睛,只感觉四面八上都是水,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然后在某一刻,身体陡然一轻,是海水将她托了起来。
在最初的呼吸之后,水面在她口鼻处不断上下浮动,她因惊恐而不断拍打水面:“我不会、咳、我不会凫水!”
四下一片黑暗,海水无边无际,一个人单纯的力量在海的面前显得无比弱小,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不断被海浪推向未知的方向。
然后在又一层浪打过来的时候,她放弃般的摊开了双手,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没。
海水冰凉,却像一个坚实无比的怀抱,四面八方,都是这个提供怀抱的人,它拖着她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有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