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接下来谢珺每日替陆遥调养身体,谢纶则练习他的剑法,做菜,以及教顿珠认字,转眼已到半个月后。
这日四人准备妥当,一清早便朝镇上走去,因为从陆遥他们的山寨走到镇上最快要花一个半时辰。
沿路皆是环湖的山路,听顿珠说这里的人都住在永宁湖边上,只有利江王的王妃住在明珠岛上。
“三月茶树青又青,春茶飘香满山岭。古茶茶山坡对坡,扁担两头箩对箩。”顿珠愉快唱起当地的歌谣,清脆的歌声在山间回荡,惊飞了一些鸟儿。
永宁湖与谢珺以往看到的湖差别很大。洞庭湖湖水时刻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犹如大江大海之壮阔,而永宁湖永远风平浪静,像一颗拥有魔力的蓝宝石,观水浅之处则洗涤心灵,望水深之处则神魂皆失。
这座镇名曰尼塞镇,三人到镇上正好赶上热闹的圩会,谢珺等人先去盐铺买了一年储备的盐,在一处小餐馆坐下,等菜上桌时,她听到店小二的叫喊:“这位兄弟,你买东西可不能不给钱!”
“整座镇都是我的,我还需要花钱?”男子冷冷说道,甩开店小二拉扯他衣服的手。
谢珺看被他拉住的那个人,头戴一顶远游冠,着朱衣绛纱,内衬白花罗中单,再以一黑色腰带系住腰部。远游冠是王侯的头冠,正所谓“若得辞远游,戴武弁,解朱组,佩青绂”,想来男子身份不凡。不过细看此人衣着华丽,可是衣衽弄错了,叫人不忍直视。
谢珺示意谢纶看好顿珠,她感觉到周围有埋伏的杀气,眼疾手快将华服男子拦在自己身后,从衣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小二问道:“这些够不够?他是我朋友,我来替他结账。你继续招待其他客人吧。”
店小二收了钱也就没说什么,去其他桌子招待客人了。
谢珺松了一口气,回头把男子拉到身边,恭敬说道:“还请公子饶他一条命。”
“要不是你救了他,我一声令下,现在他碰过我衣服的双手已经被剁下来了。”男子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谢珺连忙说道:“我替他向公子赔罪。”看来此人很看重自己的衣着穿戴。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看我这一身打扮如何?”男子看了一下眼她,似乎已不在意刚才那个发生的事了。
谢珺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吗?如果你答应我不惩罚任何人。”她不确定是否能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说真话。
那男子点点头,“中原人有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尽管说。”
谢珺犹豫了一下说道:“看公子是在仿中原打扮,中原以右为尊,以左为卑,你身份尊贵,衣服却穿的左衽,有些不妥。”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朝她一笑,“不错,带走了。”
说罢谢珺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两个侍卫莫名其妙拖上一辆马车,带离镇上。
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谢珺发现自己所在之地是一处萋萋芳草岸,周围碧波万顷,景色绝佳。
“请姑娘移步船上。”侍卫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珺不得已坐上船,由船头船尾各一名船夫划船,驶向一座湖中小岛。
谢珺心里七上八下,开口问旁边的侍女:“这是去哪里?”
“问姑娘的话,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明珠岛。”侍女十四五六的年纪,面容秀丽。
明珠岛,不就是顿珠说的利江王妃住的地方吗?那个男子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带她来这个地方。
侍女看穿她的疑惑,继续说道:“姑娘不用紧张,王爷请你过来是想让你陪陪王妃。”
思忖之间谢珺已经到了岛上,这座岛不算小,但岛上只有二十名侍卫把守,她坐上马车,被侍女带到了南边的一处宫殿。
“还请姑娘在这里稍等,我们王妃骑完马就会过来了。”侍女说完便退下了。
谢珺点点头便开始观察起这座宫殿,说是宫殿,其实和堂屋的大小差不多。堂屋内的装饰挺简朴的,中间摆有一坐墩,高一寸三尺,四面编束,细密坚实,内里是木头搭建的坐板,上面再铺一层绸缎。旁边是朱黑漆的佛橱,内有雕花,庄重肃穆。
“累了吧,先吃点水果吧。”说着两个侍女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利江王妃解明珠了。
解明珠头发盘作发髻,用一块长的青布包头,缠裹于头部,身上是白洋布对襟上衣,襟边镶接银扣,下着青布桶裙,裙边以缎布为饰,腰间佩戴一条银腰带,由矩形银牌两边环扣,手上带有开口银手镯,一端是龙头,另一端凤头,寓意“龙凤呈祥”。
虽是如此打扮,但王妃却是一个中原人。
“难怪王爷要把姑娘抓过来,原来姑娘也是中原人。”利江王妃说话真是耿直,谢珺听了不禁汗颜。
“你不必行礼了,我们也算是他乡遇故人,你也过来坐吧。”王妃说着已经坐在坐墩上,侍女在旁替她解下繁重的服饰。
“这服饰真的很重,开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王妃半倚在栏杆边,懒懒答道。
“回王妃,我叫王君。”谢珺答道。
“你在西京待过吗?是的话,给我说说如今的西京是如何情形吧。”
滇南之地,离中原实在遥远,消息也颇为阻塞。谢珺想起陆遥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那天的他也是这般表情,于是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当日见闻,王妃同样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和陆遥一样,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七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备受皇帝宠爱吗?”那日陆遥眼中满是期待,似乎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
“有个人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谢珺不经意说出口,感慨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是谁?”王妃遣散了婢女,堂屋内独留她和谢珺,因为骑马留了太多汗,这会儿她从锦盒里拿出一块手帕,替自己擦汗。
谢珺看去,那手帕竟然也是凤凰花图案,谢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块手帕你也见过类似的,告诉我,那个人在哪里?”王妃突然激动起来。
谢珺不知如何回答,房间陷于一种无尽的沉默。
王妃盯着膝上的手帕看了半天,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咬了咬那鲜红般的唇,“王姑娘,你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谢珺点点头,听她说下去。
王妃的语气不见悲喜,缓缓向谢珺陈述一个仿佛与她毫无干系的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少女,出身显贵,与公主是好朋友,后来有个遥远地方的王来朝中觐见皇帝。因为他所管辖的土地上除了本地人,还有很多从中原过来避难的汉人,他不太懂得中原文化,常常处理不好有关中原人的事务。那次觐见除了朝贡,还想为自己的儿子求亲。王的本意是想要带一个公主回去,可是皇帝舍不得他年幼的宝贝女儿,便让少女代替她去,公主在临行前答应她,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回到故土。
少女去到王的领地,才发现此地山高水远,与外界基本无法沟通。她在那里非常地苦闷,因为王的大儿子经常作弄她,直到她遇到一个和她处境相似的人才发生了改变。那个人也是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中原人,因此被当地人看不起。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慢慢由惺惺相惜成了两情相悦。
可惜好景不长,王死了,他的大儿子即将继位。少女劝说恋人杀了他的兄长,自己继承王位,这样便可以长相厮守。可是她的恋人选择了临阵脱逃。她不肯跟随他逃亡,被迫成了新的王的妻子,被永远囚禁在死气沉沉的宫殿里。
谢珺暗自思忖,想必王妃故事中的少女,便是她自己吧。
“你恨他吗?”谢珺问道。
原来世上皆是伤心人,眼前的王妃也并非外界传闻的被捧在掌心的明珠,而是失去恋人也失去自由的可怜人。
谢珺也终于明白陆遥为什么不肯治好自己的病,而且他和每个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却落在了别的地方,大概就是所谓的“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吧。
这样想来,她忽然觉得原来那个自己和陆遥很相像,一样地不敢面对现实。
“怎么不恨?这两年来,我每日饱受折磨,而他呢,可能早就忘了我了吧。”王妃恨恨说道。
“如果我说,他命至垂危,每日同你一般饱受煎熬,你会不会好受些?”
“因为他的怯懦,才导致如今我如今的悲惨,我为什么要原谅他!”王妃说完这番话很是疲倦,挥了挥衣袖,让谢珺退下了。
谢珺走出堂屋,心思重重。
迎面却来了一个如沐春风的人,却是那街上她替之解围的男子,也就是当今滇南的王,利江王赵潜。
“怎么样,王妃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好多了?”利江王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如你所愿。”谢珺刚听了那样悲伤的故事,无法对这个恶劣的王巧言令色。
“有意思!”利江王看她如此不忿,反而拍掌叫好,使点劲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但她明显感觉到这个人透过她的眸子看的是另一个人。
利江王忽然温柔地替谢珺理起额前凌乱的头发,谢珺被他暧昧的行为激怒了,但她的力气无法与这个人反抗,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这么乖巧就不好玩了。”利江王瞬间松开了禁锢她的双臂。
谢珺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王上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利江王哈哈一笑说道,“那就看我亲爱的王妃,什么时候能展开笑颜了?”
谢珺抬头看了看前方,才发现王妃已经走到了门口,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说道:“如果真的想让我笑,王上就不要连累无辜的人了。”
“这位姑娘是中原人,正好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不是很好吗?我的一片苦心,王妃怎么就不能谅解呢?”利江王说完走进堂屋,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明天本王会在岛上开一场百花宴,到时候还要麻烦王妃替本王招待前来的各位夫人小姐。”
“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的,他困住我,但是我决不让你也被困。”王爷走后,解明珠的目光转向庭院里凤凰树上休憩的一只黄莺。
“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王妃口中念的诗,谢珺听了个大概意思,她悲伤不已的模样映在谢珺眼中,谢珺不由暗叹王妃和陆遥两人未果的恋情,但她现在最担心的人还是谢纶。
她坚信谢纶会来救她,只是不知道这阴险狡诈的利江王是不是早有埋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月色朦胧,野鹤渡水,叫声悲戚,此夜注定难眠。
另一边,谢珺被抓走后,谢纶立刻把顿珠安全送到家,和陆遥说了当时的情形,他才知道掳走谢珺的那个人是利江王。
“那我现在就去找她。”最是无情帝王家,谢纶对此深有感受,他不敢有所耽误。
“你拿着这个地图去吧,上面有最快到达明珠岛的路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珺姑娘应该去了那里。最好路上买匹马,最近的马市在女神湾附近,你经过的时候可以直接去。”临行时分,陆遥嘱咐了一些事,他很感谢自己能够交到谢珺姐弟这样的朋友。
“好,那你们呢?”谢纶问道。
“命中早有此劫,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你快走!山寨后有一条小路,你从那里离开。”陆遥催促道,他知道那个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谢纶向他行了一个礼,也没多说,从小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