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山中景色大好,枯枝生绿叶,绿叶开红花。
我带着山猫菜豆儿拜别师父,去卫国都城梁州寻“鬼仙度”的十二味长生药。
菜豆儿是一只修行百年的小山猫,而我是一只女鬼,我的师父是瑶於山山神,年纪很大,但颜值很高。
我醒来的那日,师父的神姬洞外是饕风虐雪之境,白雪盖地正如我脑中一片空白,像有前尘往事被一一抛诸身后。
师父亲自为我调制丸药,又教我练习自家心法幻术,没过多久我便能自行在山里蹦跶,师父看我气色不错,塞给我一包东西后笑嘻嘻道:“人家祭祀河伯嘛,河伯好歹能捞个漂亮媳妇儿,他们硬把一姑娘塞给我,你看我不仅没讨着好还得伺候你,可惜啊可惜,辛阿要是个美男子该多好?喏,这个瓶瓶你拿好,去梁州搞到‘鬼仙度’的长生药,回来接我的班!”
我心中忐忑,“师父,你是山神,我怎么接你的班?”
师父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快滚快滚,本山神大人不想跟一只鬼废话。”
师父一向脾气暴躁,我接了包裹便带着菜豆儿华丽丽地滚。
一路游山玩水东逛西跑,我和山猫的心情都爽歪歪,来到梁州在城里晃了几日,除了花光师父给的银钱,让菜豆儿囤了几两小膘,莫说长生药,我连半根毛都没见到。
鬼仙度,鬼仙度,这长生药叫什么狗屁鬼仙度,还硬要我凑齐稀奇古怪的十二味药材,我在梁州大街上问了许多人,没人知道这鬼药是个什么鬼意思。
眼看自己穷得叮当响住不起客栈,菜豆的肚皮一日比一日瘪,哼哼唧唧没完没了,我一咬牙狠狠心,当掉了外衣。
只穿了件素净的内衬衣服从当铺里出来,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拿着碎银子买了两个炊饼。
怀里的菜豆早就饿昏了头,我把饼掰碎喂给它吃,谁知这货吃了饼就从我怀里跑出去。
“不会是看上哪只猫了吧,菜豆儿早恋?措施得做好啊,别祸害人家喵!”
我大腿一拍跟在后面狂追,菜豆儿钻进一栋顶好看的楼里,门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香艳女子,露出白白的脖颈,招摇团扇丝帕,向过往的男人殷勤吆喝。
我心急便直接闯进去,眼看菜豆儿蹿进一间房里,而我在门口被两位持剑的年轻后生拦住。
“姑娘,这房间岂是你能随便闯的。”
我赶紧跟他解释:“不随便不随便,我是来寻猫的,烦劳你们把我的猫抱出来,我立马就走。”
我刚一说完,从屋内传来极温柔浑厚的声音,“让她进来。”
门口两位立即放下剑,然后我便欢天喜地掀帘而入。
金兽燃得满堂香,迎面便见菜豆儿在一人怀里嬉闹打滚,好不快活。
那人起身靠栏杆站着,面如美玉,目如朗星,说不出的雍容华贵,是个忒标致忒有钱忒豪气的纨绔公子哥儿。
菜豆儿在他怀里玩得欢快,喵呜喵呜地叫唤,张开粉嘟嘟的小嘴,小乳牙还试图去咬那人戴在手上的玉扳指。
我坐在一边看他们尽兴,心里感慨万千。
虽说不是早恋让人放心不少,可这世风日下,不仅人心不古,连这小畜生也嫌穷爱富,它既找着这么个金主求包养,怕是再也不会跟我一起咽野菜团子了。
良久,小公子开口道:“姑娘要找的猫可是我怀里这只?”
我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只,它叫菜豆儿。”
小公子听完略皱眉,寻味道:“菜豆——儿?如此乖巧伶俐活泼可爱的神兽,不似凡间物,竟有这么个土气的名字。”
我试探着问:“那叫旺财、来福怎么样?再不济,进宝儿也行啊,我看世间的人,好像都挺爱财啊宝儿的。”
小公子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上下打量我一眼,道:“姑娘甚是清奇!
我忙摆手否认:“不奇不奇,我可大众化呢。”
小公子一时语塞,估摸找不着合适的词来形容我,正巧这时一扇隐室门开,出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绣蟒黑色锦服,腰悬宝剑玉佩,冷峻淡漠的一张脸,眼瞳阴阳异色,左眼是幽深的琥珀色,右眼是冰寒般的淡蓝色,神情中透出的孤独清冷气质摄人心魂。
而另一个呢,虽然身着男子衣衫,面容被半张银箔面具罩着看不真切,但我定睛一看,这心口微微凸起的弧度……分明是个女子嘛。
两位自隐室而出的兄台,也不知是客是主,反正挺随便的坐下便捞茶喝,全然不顾某人诱猫玩猫的龌龊行径。
小公子摸着菜豆儿的小肚肚,作死地说了句:“肚子这么鼓,怕是吃多了吧。”
闻言,菜豆儿瞪圆了眼睛,胡子一炸,悠悠地扬起一只爪。
小公子惊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菜豆儿想告诉你,它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
小公子抖了一抖,随即捞起一个苹果往它嘴里送:“不多不多,还可以再吃点,菜豆儿正在长身体。”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欢呼声,小公子放下菜豆儿,像被夺去了魂般叨叨自语,“凝云,我日日守在香兰阁,今天终于等到你跳空凌舞了……”
泠泠琴瑟声起,舞池中央,一盏莲花台自水中缓缓升起,从阁顶悬起的妃红轻纱垂到莲花台上,一抹丽影降于其中。
窈窕淑女,琴瑟合鸣,空灵的乐声如流水,蓦地箫声又起,如泣如诉,若虚若幻,这时妃红轻纱垂落到水面,似绽放的红莲花瓣。
过了一小会儿,我看莲台上的女子迟迟未跳舞,摆着一个妩媚动人的姿势凹造型,多看几眼便产生审美疲劳了。
大概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我总觉得要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在台上舞会更好,但我从没见过在公众场合跳舞唱歌的漂亮男人,说来这也是云游人间的一大憾事。
想了想,我决定把观察重点放到幕后。
我扫过几眼,在角落看到一个穿着阔袖素衫的男人,十指白皙纤长,在琴弦上弹拨抚弄,又专注又帅气。
我有点看痴了。
“那弹琴的男子便是卫国著名的琴师卫玺。世人都说,听卫玺一曲,可抵十年尘梦。姑娘倒也不俗,一下就从香兰阁这些胭脂俗粉中识得高人。”
这一句突然而来的夸赞让我摸头不知脑,我正想该如何称呼他们,戴银箔面具的人便继续说道:“在下萝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辛阿。你先前说那个琴师卫玺是高人,既然是高人,为何会和这些胭脂俗粉在一起合奏?”
“卫玺琴艺高超,性情不同于常人。怡然自得时,身在闹市也愿抚琴,听众是布衣百姓,若是王侯将相豪商巨贾携千金求得一曲,他反而面沉似水,拂袖而去。”
我嘿了一嘿:“这么有骨气,那他是不是很有钱?”
萝笙微微愕然,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传言卫玺家财万贯,出手阔绰。
我正想问问卫玺哪儿来这么多钱,小公子跺了跺脚脚朝我们喊:“别闹,凝云姑娘在跳舞呢。”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莲台上的女子正翩翩起舞,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面上戴着的薄纱和裙裾一起飘飞,一双撩人媚眼光波流转,隐隐可见的红唇微扬。
小公子看得入迷,身体不自觉地随之摇摆,摇摆……
但我对再漂亮的女人也提不起兴趣,一直手托腮作痴汉状看卫玺抚琴,恨不得流下憨憨口水,想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呢,不是我瞎说,总感觉以前在哪儿见过他,我相信自己一向和美男子很有缘的。
不等我神游天外,乐声静静流淌,蓦地戛然而止。
舞毕,女子面向小公子,略微低着头,把脸上的面纱从一侧慢慢掀开,低眉莞尔一笑,又重新挂上面纱。
行完礼,莲花台缓缓降入水中,女子手挽一轻纱飞走不见。片刻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掌声和欢呼声长久不断。
而我也才反应过来,菜豆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丢了,要不要考虑换个名字,叫它撒手没……
一旁的小公子突然伸出双手向女子飞走的方向,大喊一声“凝云”后便倒地不起。
我以为他突发了什么恶疾,那异瞳的公子不紧不慢喝了口茶,云淡风轻道:“不用担心,他这是沈西岭式隐疾,见凝云姑娘舞一回便晕一回,没什么大碍,待会儿叫温庄抬回去,睡几天就好了。”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隐疾,怪不得方才他摇头晃脑跟着跳,呆呆傻傻像野山鸡。
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
异瞳的公子对外道:“温庄,进来吧,你家主子又晕倒了,快送他回去好生休养。”接而对我道,“辛阿姑娘,我们走了。”
四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哥儿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小包银子,客客气气道:“姑娘,有人吩咐我把这些银子赠予姑娘,说姑娘买衣吃饭都可,切莫再来此地。”
我掐指一算,“哦,原来是那位萝笙公子托你来给我送钱的,谢谢啦,我正穷得叮当响。”
小哥儿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个大叔,恭恭敬敬满脸堆笑说:“打搅姑娘,小人来问问姑娘有没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我想了想,还的确有需要的。
“你可知道,刚才出去的那几个是什么人?周身好气派,和我在街上见到的人很不一样。”
大哥鞠了一躬:“这几位可不得了,都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抬出去那位是卫国首富之子沈西岭;那戴面具的公子身份颇神秘,据说背后是庞大的江湖势力;最后那位就更不得了了,是当今卫王九子白逸玄。”
我又问:“富可敌国买雍磐,雍磐是什么,吃的还是玩儿的?”
大哥一脸惊奇,“姑娘怎么会不知道雍磐,雍磐宫就是卫王行宫啊。难道姑娘不是卫国人氏?那也奇怪,如今天下一统尽是卫国疆土,怎么还有人不知道雍磐宫……”
我心急找菜豆儿,没等他叨叨完就翻窗户走了,但这一翻实在翻出了大问题。
不仅跌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还成功吸引了香兰阁所有人的注意,亲嘴的也不亲了,喝酒的也停下酒杯,纷纷交首称赞,异口同声曰:“烈女子也,烈女子也……”
此后很久我才明白他们口中烈女子的含义,也知道香兰阁其实是既可以看美女穿衣跳舞,又能看美女脱衣跳舞的青楼。
他们以为我被老鸨强迫接客但誓死不从,一烈之下便从三楼窗户跳下,烈得有骨气有节操,实在是又悲又壮。
我跌下不久,一个肥头大耳獐头鼠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糟老头儿站起来拍拍胸脯道:“这位姑娘性情刚烈实在难得,我郜某人愿慷慨解囊,救佳人于水火之中。”
另一鸡胸驼背满脸麻子的大叔,放开怀里的姑娘毫不相让:“我郭某人义不容辞,大家都别和我争。”
眼下跌得极重,虽然我没有痛感,但也丝毫动弹不得,大概是摔懵了。
我眼睁睁看那鸡胸驼背的中年男人一步步走过来,还欲伸出油腻腻戴着金戒指的双手来拉我。
我吓得一抖,嘴里哆嗦着:“郭麻子,你长得这么不好看,就……不要过来了吧。”
就在他将要碰到我的瞬间,一年轻男子的声音空落落响起,他说:“放开她!”
麻子停了手上动作,我抬头望去,看见琴师卫玺神情淡然,一身素衣长衫,说不出的气质飘逸。
这便是我和卫玺的第一次相见,心中悸动,只可惜自己形象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