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公开赛的参赛队员通过队内比赛选拔已经定了下来,沈娇和王宪一分别是女单和男单的头号种子。虽然只是一场公开赛,重要性比不得世界杯和世乒赛这样的大赛,但是几个主力队员和教练开完会,脸上都有些严肃。
陈思乐正想和沈娇讨论下晚饭,后面的李指导就喊住了她们,确切地说,是喊住了沈娇。
她和李指导打了个招呼,转头和沈娇挤了个眼色,表示先溜了,外面等她。
“我看了《周末合家欢》了,表现得不错呀沈娇。”李指导带了些笑,“我看网上,球迷和观众都反响挺热烈,今早碰见武局,他还跟我说‘真别说,沈娇这孩子打扮打扮还真好看!’”他学着武局的腔调,沈娇笑得眼角弯弯,谦虚道:“武局长从来都爱护自己人,净捡着好话说。”
李指导哈哈笑了几声,笑声回荡在走廊里,慢慢飘远。李指导是男队的总教练,一直都是带的男队员,没有亲自带过沈娇,两人随便聊了几句家常,李指导终于扯回正题,看着沈娇,眼神却有些放空,“程瑾……他还好吧?”
他兀自笑了笑,似乎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自说自话道:“这孩子,看起来比以前爱笑了些,他比其他孩子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
沈娇停下脚步,心里发酸,程瑾当年就是被李指导发掘,一步一步带进国家队的,她那时刚进二队,偶尔有几次碰到程瑾和李指导走在一起,略显老成的教练一路上絮絮叨叨,少年就在一旁安静地听。她那时还想幸好她的教练不怎么念叨她,却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故。
过了两年,李指导晋升为乒乓球队总教练,每天轮番督促队员训练,但是再也没有亲自带过某个队员。
“我留了程瑾哥哥的微信和电话,最近又慢慢联系起来啦。”沈娇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说他有空会来看这次的公开赛,我们要好好加油,一定不能输,不然他真的要不高兴了。”
李指导眼中有欣慰,声音也洪亮了不少,边笑边说:“好!我们一定要赢!”
好像是从那天晚上发出去第一条微信开始,沈娇和程瑾开始断断续续地网络联系。之所以是断断续续,因为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洛杉矶,时差跨在中间,有时一句话对方要隔几个小时或者第二天才回复。
不过沈娇倒是比较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程瑾车祸住院的时候,她每次跑去医院,得到的总是他不想见任何人的消息。后来他就突然去了英国,也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辗转从李指导那里要来了他的电子邮箱,起初每天都给他发一封邮件,问他过得好不好,恢复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归队,她欠他的道歉在邮件中说了无数次,但总还是想等他回来再亲口说一次。
后来程瑾退役的消息渐渐传开,她看过一次《乒坛》的文章,对他的退役杂志只是寥寥数语,仿佛不应该在一个不能夺冠的球员身上浪费笔墨。
竞技体育残酷,却又人才辈出。球迷们很快就忘了他,教练们闭口不提,新来的队员性格活泼,没有一点他的影子。
转眼间,他就这样轻易地被弃之脑后。
所以她更不能忘记他。
随着她进入一队,她的训练时间更长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一封邮件了,她改成了一周一封,后来一月一封,再后来,她就没写了。
大概是突然有天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新闻,看到他对过去一字不提的态度,她想,他应该觉得她不应该被原谅,那些邮件,只会成为他的烦恼和包袱,不断提醒他,他曾经光明的未来是怎样被葬送。
习惯了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反而最近和程瑾的联系让沈娇觉得受宠若惊。他愿意和她说话,这是个好兆头,她想慢慢弥补从前的过错,因此每次回微信总是思虑再三,回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错他突然又消失了。
陈思乐用吸管搅了搅橙汁,把目光从眼前埋头打字的女孩儿身上收回。
她比沈娇大两岁,但是晚进队两年,得益于她是个资深网民,所以她也知道曾经乒乓球队有程瑾这么一号人物,不过球队更新换代太快,只有那几个主力队员才能被大家记住,要想追溯程瑾的过去,难度估计跟考古差不多。
只是,沈娇和程瑾看上去像有点什么渊源?
她不敢直接问,压住内心的好奇找了点别的话题:“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看你最近看手机的频率很高啊!”
沈娇关了屏幕,瞪她一眼,“没有的事。”
陈思乐一本正经:“我是怕你被人骗了!你不知道现在的男生套路好深!油嘴滑舌的,说几句好听的就把女孩子骗到手啦!特别是像你这样一心打球、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着重强调了后半句。
沈娇不假思索:“他不是那种人。”说完她又浅浅地笑起来,“我早过了青春期,不是什么少女了。”
陈思乐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任凭谁对着沈娇这副软萌的样子都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她哪是什么天山童姥,分明是个人形迷妹收割器。她哼哼两声,揶揄地挤挤眼睛,“那个‘他’又是谁?”
“程瑾。”沈娇半低着眼睑,睫毛轻轻地上下颤动,像片羽毛。陈思乐心里突然被挠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和程……”
沈娇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想歪了,哭笑不得:“你不要总把事情往那方面想好不好。”
陈思乐一口气干掉大半杯果汁,喘喘气说:“那你的表情不要总是这么少女怀春好不好!”
“你最近一有空都在看手机,晚上也不按时睡觉了,我很难不往恋爱这方面想啊!”陈思乐玩笑着抱怨,思维又发散到队内的几对情侣身上,“你看看祁明浩和张洁,还有张怀正和他女朋友,都是微信发展出来的奸情!你想想,每天都有人对你嘘寒问暖,在你训练最辛苦的时候给你讲讲笑话,送送温暖,男生我不知道,反正女生啊,很容易被这种点滴打动的。”
她不知道程瑾性格如何,不过和沈娇做了这么多年队友,又同住一个宿舍,她知道沈娇在球场上叱咤风云不苟言笑的模样,也知道这个女孩儿私底下的羞涩内敛,不会轻易和陌生人搭话,想了想,应该是程瑾在追沈娇吧?
沈娇被她说得一愣,真的反思起来她最近的行为举止。程瑾会不会也误认为她对他有好感?可是,按他从前的性格,一旦觉察到有人喜欢他,他就会立即疏远对方。
我对她没有感情,为什么要给她希望?这样对彼此都是浪费。
少年的低语在耳边响起,沈娇恍惚又看到他半倚在看台栏杆上的模样,稍低着头和她讲话。
如果程瑾以为她喜欢他,那他又没有用疏远来保持距离,那他、他……
一个人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讨厌的人呢?
沈娇思绪一团混乱,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陈思乐饶有兴致地欣赏沈娇脸红的样子,这样程瑾和沈娇的渊源就说得通了?!久别重逢擦出爱的火花?!突然之间觉察到娱乐圈的最高机密?!
啊,陈思乐,你果然有一双慧眼。
三月末,中国乒乓球队赴美的新闻报道开来。
训练馆里,程瑾做完一组平板支撑,就地坐着休息。几缕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过,停在他的喉结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随后滚落到下方的领口处,隐没。
一个对女人有致命魅力的男人。
埃文在见到程瑾第一面的时候曾私下这样评价他。
“休息五分钟,再做一组,今天的训练就结束了。”埃文递了张毛巾给他,打趣道:“然后明天你就可以去约会了,希望这些天练就的好身材能帮你加加印象分。”
程瑾偏过头勾了勾唇,“不是约会,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朋友之间的普通见面而已。”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带着点自我讽刺的意味。
他曾经的骄傲、自私和固执让沈娇一直活在对他的愧疚之中,是他一手造就了现在的局面,沈娇记得他、心疼他、又怕他。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样按下通话键的,听到手机那头传出的通话声,他第一次慌乱地挂了电话,一边希望她没有接到,一边又隐隐地盼望她看到了,回拨过来。
她没有回。
程瑾喉头发涩,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思究竟是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沈娇对他是没有爱的,他比谁都清楚,要和她摊牌然后放弃吗?
到洛杉矶的第一个晚上,程瑾做梦了。梦到奥运会那年,她和冯指导站在酒店走廊里,脸上却没有一丝夺冠后的笑容,轻轻说:“如果程瑾哥哥在就好了,这个冠军我是为他拿的。”
“不过他已经不想见我了。”
程瑾半夜惊醒,望着酒店窗户外的微弱繁星,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就算和她说出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话又怎样,沈娇释怀了,他却走不出来了。
他活到现在,明白了人一生可以学会放弃一些东西,比如乒乓球,也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会后悔终生,比如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