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成帝十年。
锦国辟九州,济州月满楼。
济州斓合,隆冬大雪。
大雪足足下了半月不止,大片大片鹅毛飞雪肆无忌惮地纷纷扬扬,将六合天地织成一面白网,丈把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斓合郊外的拜月亭中,雾气腾腾、茶香萦绕。
亭外,寒风凛冽。
谢蔷不自觉地裹紧身披的大氅,慢条斯理地往炉火中添炭。
火炉中炭火烧得极旺,以至紫玉壶中的极品碧螺春很快就没有了茶色。
谢蔷无所事事,就将紫玉壶旁边棋盘上的棋子敲得啪啪作响。
谢蔷并不是有耐心的人,除此她还气量极小。就比如她今日冒着风雪等候在这拜月亭,不过因为昨日有人棋局上赢了她半子。
但等了许久那人都没有露面,谢蔷很是烦躁,怒不可遏地一掌拍碎了棋盘,大把棋子也顿时化为齑粉,转眼就又被凛冽的寒风席卷地无影无踪。
肝火总算调和些许,谢蔷起身拂去大氅落着的雪,随意摆了摆手,便有随行的人上前收拾“残局”。
拜月亭西行百十来步便是护城河,宛若一条银色带子地贯穿斓合南北。
而此时冰天雪地的时节,护城河万里冰封,梳着各式垂髫的孩童,穿着厚厚的棉袄,正玩得不亦乐乎。
孩童不知疲倦地在护城河冰面上蹦蹦跳跳,谢蔷驻足看了好大一会儿,顿时觉得偷得来不少年岁。
乐趣确实不少,但护城河旁寒风瑟瑟,谢蔷天生比旁人畏寒些,裹紧大氅离开护城河时,心里盘算着下次出门还应再添件衣。
护城河不远处的草垛丛中络绎不绝地传来动静,谢蔷抬腿走了过去。
草垛丛深处,有人背对着她练剑。寒冬腊月的时节,那人却穿着单薄的长衫,出招皆利落漂亮,看得谢蔷几番想拍手叫绝。
再细细定睛一看,那练剑之人谢蔷十分相熟。
一年前她四方云游时途经沧州渝城,恰巧没有了盘缠。这时碰上了落瑶堂堂主落玉瑶,两人几年前结识却并没有太多交情,最多也不过江湖侠士间的惺惺相惜。
但落玉瑶主动邀请她做客千障山,其期间对方盛情的程度愣是弄得她一个日常蹭吃蹭喝的混子,也感到无地自容。
分别时她信誓旦旦地许诺落玉瑶一个要求,落玉瑶当即让她带上自己的小徒弟一同云游,开阔眼界、修其心性。
她见了落玉瑶那唤“落子樱”的小徒弟一眼,便立马应承下来,心想着带着生得如此标致的人儿,自己再去蹭吃蹭喝也会容易些许。
可这过去近一年,她万分后悔当初的决定。落子樱生得不差,却是实个实打实的面瘫,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除此之外,她还寡言少语,自己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着实憋得慌。
再说斓合隆冬大雪的这几日,落子樱这人总窝在房中练剑,谢蔷想她这样属实违背了落玉瑶想让其修养心性的初衷,便强硬地带她踏雪出门。
那知才一会儿的工夫人就不知所踪,她原本还有些欣慰,这会见到了谢蔷只觉得无奈。
她随意踢下路边的石块,那石块却不偏不倚地冲落子樱后背袭去。在距离不足一丈远时,落子樱反手握剑将石块弹开,又瞬移几步将剑刺向谢蔷脖颈。
反手一剑刺喉,这是杀人的剑术。
落家独步天下的武功除了自创的内力心经,再有便是落家剑法。
落家剑法又名秋雨剑法,相传为落家先祖落冥同夫人陈秋雨所创。落冥是江湖上有名的爱妻如命,便取了夫人的闺名命名夫妻二人的心血剑法。
谢蔷几年前同落玉瑶切磋过,落玉瑶所用正是秋雨剑法。此剑法刚柔并济、似是而非,处处险招但并无杀招,这同落家“兼济天下”的祖训不谋而合。
而刚才落子樱使出的这狠毒的杀招,断不可能出自秋雨剑法。
长剑在离她脖颈不足一尺刺破了大氅才堪堪停住,谢蔷竟有些庆幸自己天生畏寒,否则今日指不定要命丧于此。
落子樱像是未尚未觉察谢蔷所想,又或许根本不在乎。她收了剑,面不改色地说:“道人,刚才冒犯了。”
谢蔷扯了扯身披的大氅,道:“今日带你出门想着让你轻松,竟不知你却是换了个地方练剑。”
落子樱含糊其辞:“左右也无他事,练剑也能暖和些。”
谢蔷含着笑不动声色:“说起来我许你师父带你外出游历,初衷可是让你修养身心。若让她知道你还是日日未荒废武艺,不知她是欣慰还是气恼得快马加鞭赶来斓合掐死于我。”这便是明着拿人师父来威慑这徒弟了。
闻言,落子樱果然服了软:“道人说的极是,听说斓合北城有庙会,我这就陪道人走一趟。”
谢蔷这才欣慰地点头,可两人还未走出几步远,就有人骑着马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到落子樱后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少主,堂主她……她就快不行了!”
落子樱如遭雷劈,半天也没缓过神来,随后直接夺过那人的马,不眠不休地赶去渝城,三个月的路程却只用了一月有余。
抵达渝城千障山的那天已过惊蛰时分,应景似的下了场雨。春雨淅淅沥沥,落地不湿。
落子樱疾步走进落玉瑶的厢房,见到卧床的落玉瑶,自欺欺人地不想认。
落玉瑶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没有光彩,见落子樱来,她颤颤巍巍地挣扎起身,却徒劳无力。只费劲地开口,声音沙哑:“小樱,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只……我有个孩子,我一直未尽到为母之责。我知道你迟早要去祈都,我拦不住你,我只希望你若是见到我的孩子,能替我照看他……”
落子樱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紧紧握住落玉瑶的手。可就在这时,落玉瑶眼睛里流出血,瞬间侵染了被褥。殷红的血肆无忌惮地蔓延,落子樱原本握着落玉瑶的双手也逐渐染满了血。
她的手上染着师父的血,这个认知让落子樱不知所措,她失神向后仰去,眼前的场景却变了个样。
眼前是一个刑场,刑台上二三十人都带着厚厚的枷锁,台下人山人海,她本人躲在街角不起眼的角落,正是她五岁时的情景。
可不同的是,此时台下的人都对着她,恣意放肆指着嘲笑她。
台上的人同样对着她,双眼流着鲜红的血,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楚千雪,我可是你外公!”
“这丫头怎么和她娘一个德行,雪儿,可还记得小姨,你刚生下来小姨还抱过你的。”
“千雪表妹,我偷来了琛墨表哥的蝴蝶风筝,你可不可以别再同他怄气了?”
……
落子樱难过得泣不成声,这时身后传来动静,她回过头,看见满脸横肉的刽子手举着刀向她砍来。
——
落子樱从噩梦中惊起,发觉后背冷汗浸湿了中衣。她一脸平静地从床榻上起身,朝后山走去。
千障山的后山有一寒潭,潭水冷得像拿钉子往人骨头里刺。
落子樱只身穿单薄的中衫,却猛地一头扎进寒潭。
十年了,她闭着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