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本是这座小城的名字。“鹿饮长溪,声达于野“这八个破败的大字还残存在城墙的断壁残垣上。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劳作一天的人们都陆陆续续收了农具,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家里。
华灯初上,便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刻。往日此时,街上定是充满了叫卖声,喊叫声以及浓妆素裹姑娘们清脆的笑声。
然而今天,鹿野城却出奇的安静,小城的人们晚饭也来不及吃,就慌慌张张的跑到城中的祠堂中去。男人,女人,老太太,老大爷,牙牙学语的孩童,都齐聚在祠堂前的空地上,一脸肃穆庄重,偶尔有小孩哭闹叫喊,都被大人迅速止住。
空地正中摆着一个箱子,旁边站着一人,城里的人都认得,那是君家的老太爷,也就每年的这个时候出来一次。
君老太爷一身丝绸长袍,手里拄着龙头拐,左右踱着碎步,脸上平静地看不出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鹿野城的大钟戚戚然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头仿佛一颤,已经有女人止不住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君老太爷环顾了一下人群,轻咳两声,待众人安静下来,起身说道:“鹿野城的乡亲们,都静静,听我说,五十年前那妖兽来到此地,便搅得我鹿野城终日不得安息,当时鹿野城上下齐心除妖,却不想折损精壮过百。数十年来,我鹿野城困苦不堪,也曾招募壮士,剑客,驯兽师,游侠等等一力除妖,不料那妖兽凶猛如斯,竟无一生还。三十年前,驯兽师黄大人路过此地,言此妖非人力所能战胜,需以童男童女祭之,方得平安。自此以后,我鹿野城每年都遴选未成年的孩儿祭送那妖兽.可怜我鹿野城那未成年的孩子啊!“
言至此,场中百姓皆痛苦流涕,声泪俱下,连君老太爷的眼中也含着泪花。
良久,君老太爷直起腰杆,继续说道:“这箱子里便是城中所有六岁以上的孩童名字,由天风遴选,选中的孩子好吃好喝,伺候一晚,明天就送去后山吧。“说完瘫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只颓废的挥了挥手,再也不说一句话。
现场的女人们已经忍不住的哭喊起来,鹿野城原本也是一座富裕的小城,自那妖兽来了之后,能逃走的都逃走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一些穷苦百姓,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只见五个壮年汉子抬出一个长长的喇叭,将那喇叭对着箱子,一人大力吹起。
箱子里写着名字的小纸片一时鼓荡起来,开始漫天飞舞。
人们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盯着空中,祈祷着那最后一片落下的不是自己孩子的名字。
阵风过后,最后一张纸片也缓缓落地。凝神看时,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君子风。
此时的君子风刚过六岁,算是君家的外戚,五岁时跟随父母逃亡,来到鹿野城投靠了君老太爷,不期想父母来到此地之后染上重病,双双身亡。留下君子风一个人孤苦的在君府。
君家本就对这支外戚心怀不满,更何况穷苦时来投奔的亲戚,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君子风父母过世之后,君子风便在君府做起了杂役,名义上对外宣称是君家子孙,实际上连个仆人都不如。
遴选到君子风,不仅鹿野城众人松了口气,连君老太爷的脸上也泛起了血色。君家自祖上至今,已有十七代之久,如今年岁合适,达到遴选资格者竟有二十人之多.无论哪个孩子被选上,都相当于在君老太爷的心头剜掉一块肉。如今虽说君子风这孩子也眉清目秀,讨人喜欢,但是为了鹿野城的未来,君老太爷表面上有些悲伤,心底里却莫名的轻松了许多。
夜风吹过,众人散去。跟着众人看热闹的君子风也回到了自己的柴房。
一个六岁懵懂的孩子,他完全不知道今天晚上的遴选意味着什么,看着好多人哭了又哭,最后那声放松的叹息,都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来鹿野城两年多,君子风从没见到如此人多的聚会。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到明日竟可以离开君府,心里就说不出的开心。
那一夜,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喝的,更没人来告诉这个孩子他该去做什么,未来会怎样。这座小城找到了替罪羊,而羊是什么想法,谁在乎?
那一夜,后山里的狼嚎一阵高过一阵,人们都恐惧的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守护着风雨飘摇的鹿野城。
那一夜,月光洒满后山,银色铺满大地,在洁白的月光下,有人发疯了,后来他逢人便说:他看到了一头小山般大小的红狼.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他疯了。
人们不知道,疯子的话,有时候,陈述的却恰恰是事实。
第二日一早,鹿野城的人们便敲锣打鼓的将君子风送至后山脚下。君老太爷照例念了一遍祷文,眼中挤出几滴眼泪表示哀悼,便在众人催促中颤巍巍的离开了。
一时间,天地万物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君子风一人。
山风吹过谷地,树木随风摇摆,君子风那单薄的衣服在风中轻扬,让他感到一阵寒冷。
突然之间,仿佛一阵巨风吹过,君子风身体猝然飞到了半空。睁开眼,但觉猩风扑面,两肋生疼,扭头一看,一张猩口獠牙映入眼中,顿时吓得昏死过去。
等到君子风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身下垫着蒲草,全身上下疼痛无比。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到洞口伫立着一头巨大无比的狼。那巨狼后肢蹲下,前肢竖立,一动不动的盯着月光,眼中流淌着淡淡的光芒。它的全身披满红色长毛,远远看去,一根根倒竖起来,宛如巨刺一般。
君子风扭动着身体想爬起来,手掌忽然触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凝神看时,却是一头小狗大小的狼崽。月光柔和的洒了进来,君子风能够清楚的看到那小狼崽全身细嫩的红毛,湿润的鼻孔,刚刚露出下巴略显白色的乳牙。小狼的下巴枕在君子风的小腿上,一双黑黑的眼睛骨碌碌的盯着君子风来回转动。
看着那双眼睛之时,君子风只觉心中一阵悸动,仿佛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他朦朦胧胧的感觉到,自己和这头小狼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羁绊。
那小狼看着君子风,突然抬起头,轻轻的低吼了一声。“嗷~~”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那声低叫惊动了巨狼,那妖兽回头看了看这一人一兽,骄傲的眼中泛着冷冷的月光,并没有动作,只是仰起头,“嗷~~”一声惊天动地的狼吼喷薄而出,一瞬间百兽俱静的山林似有大风吹过,栖息的鸟儿被惊醒,尖叫着飞出了山林。
君子风只觉一阵头晕耳鸣,不想那狼吼之声竟至于此。
月光冷冷的向西移动,巨狼仍旧盯着月光,一动不动,洞里的君子风已经悄然入睡,小狼依偎在他的怀里,时不时的低吼一声。世界就这样在沉寂中结束了一天。
五年后。
黄如海又一次来到鹿野小城。
三十年前,黄如海被一头妖兽夺去了右眼,被他视为平生大辱。三十年来,无时无刻,他都在想着复仇。三十年的刻苦修行,加上师门的鼎力协助,如今,黄如海虽已年逾古稀,但却愈发精神,浑身肌肉绷练,驯兽之术在师门中已无出其右者。
此次前来,黄如海只有一个愿望,便是将这妖兽收入麾下。
赤狼,想到这个名字,黄如海的心中便一阵翻腾。
据《洪荒妖兽志》所载:赤狼,天生异种,狼群繁衍之时,只有灰色或者黑色的狼可以生存,这多与狼所生活的环境有关,偶尔有白色的狼王出现,亦必有众狼前后护卫,方可生存。狼群生存条件恶劣,尚若毛色与环境不合,便极不容易逃生,很难活到成年,是以世人所见皆为灰狼、黑狼。而赤狼出生之时,全身皮毛皆为血红色,狼群亦视之为不祥之物。赤狼只能离群索居。然则全身皮毛皆红,极易受到其他生物如虎豹等攻击,存活下来极难。但凡存活下来的赤狼,天生战斗经验丰富,是不可多得的驯兽。是以驯兽师皆以赤狼为兽中极品,有“得兽百,莫如赤狼一”的美誉。而赤狼由于天性使然,一旦认主,必定终生忠诚,至死方休。
倘若能够将这赤狼纳入麾下,当真不枉此行。
想到这里,黄如海的步伐不禁急促了起来。远远的离开了鹿野小城,来到了当年君子风被当做祭品供奉的地方。
秋风萧瑟,凉意袭来.黄如海平复了一下心情,掏出怀中九孔的驯兽短笛。
双膝盘坐,劲力暗起,将那短笛凑到耳边,开始吹奏。
那笛声尖刺破耳,仿佛石头刮擦林地,又仿佛铁器争鸣,诸般不悦,息盈于耳。
那山林中诸多野兽,受不了这笛声,开始四处逃窜。猛然间,一阵腥风吹过.黄如海余光便见那赤狼蹲在不过数米之外。
当真大吃一惊,笛声顿时停歇下来。
但见那赤狼虽面容不改,毛发之间却已白毛丛生。动作之间却颇有迟缓,似有重疾缠身,又似年老体衰之兆。想到岁月如斯,转眼之间,三十五年已成过眼烟云。当年强壮到连三五十个壮年男子都拿不下的赤狼,如今竟然毛发褪色,形容枯犒,难道自己这一趟又将白来?
心虽做如此,黄如海手中的动作却并未停下,将那短笛插入怀中,拔出腰间的尖刀。左手持一铁链,与那妖兽隐隐对峙起来。
须臾之间,那妖兽扑将上来,尾巴一剪,如劲风略过,平地里扬起三尺灰尘。张开那红色巨口,狠狠地往黄如海扑来。
黄如海一个侧身闪过,不料那妖兽灵动非常,爪子斜掠,竟将黄如海的肩膀抓破。
黄如海心底大惊,没想到仅仅一回合,自己便已负伤,这妖兽当真不能小觑。
当下掏出九孔短笛,却是连续的吹响几声,只见突兀之间,黄如海周围出现了数只斑斓猛虎。
原来黄如海见独斗不过,只好召唤驯兽,来对抗这猩红妖狼。
那四只猛虎本是西疆所产,自是勇猛非常。更何况这四只猛虎乃是一母所生,相互之间配合默契,黄如海多次靠这几只猛虎化险为夷。
这数只老虎登场之后,顿成势均力敌之势。加上黄如海在旁指引,又用那九孔短笛不停的干涉,那赤狼虽是骁勇非常,渐渐地抵挡不住起来.双肩,后腿皆有负伤,那四只斑斓猛虎,也是皮毛横飞。
忽然,山涧之中,一阵强有力的狼吼响起,虽然略显稚嫩,但是中气十足。黄如海心中一惊,难道还有一头赤狼?
但见那山顶之上,一道红色闪电直冲战团而来。凝神看时,却见一头半人高的小赤狼,毛发赤红,如同一团烈火,让人惊异的是,那小狼背上竟驮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只见那少年长发及腰,树皮和布条包裹腰间,全身漆黑,双目之中略显红光,杀气毕现。
黄如海心中镇定起来,想这老狼年老体衰,已不堪大用,不曾想这老狼竟有子嗣,当真是天助我也。
念及此,急促发音几声,催促着四虎拼命攻击,只要解除这老狼大患,便是大功告成,料想这小狼定然好驯服之极。
不料那老狼见小狼出现,心中大急,一面急促低吼要那小狼火速逃离,一面急攻猛扑,顿时险象环生.那小狼却不听老狼之意,闪电一般加入战团。
那老狼眼见警告不起作用,索性放开胆性,再无顾忌,只求将眼前四兽与那驯兽之人尽数撕碎,让小狼能够脱身而出。
只见那老狼双目之中红光毕现,毛发倒竖,仰天长吼.那声音震破天地,四虎竟颤颤巍巍不能站立.黄如海但觉头皮发麻,灵魂之海一阵翻腾。
不好!这老狼要狂化了!黄如海心中大惊。
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将那九孔短笛急速吹响,顿时之间,又有三条巨蟒出现在战团之中。
然后曲调一换,声音高亢激昂,驱使这小山群兽,一点点冲向老狼。
那老狼虽悍勇非常,此时却已是油尽灯枯,那三条巨蟒缠出老狼全身,四只猛虎又不停袭扰。老狼眼见不支,低吼一声,带着小狼和君子风往老巢逃去。
那四虎与群兽紧追不舍。到得山顶之上,那老狼猛然止步,张口便咬,一条蟒蛇躲避不及,顿时被开膛破肚,那四虎想要逃离,却被那老狼一口衔住一个,双爪带上两个,那眼光之中泛着决绝与凄然,望了小狼一眼,猛地跳下了悬崖。
顿时,万籁俱静。
小狼与那少年均怔在原地。黄如海停下手中的笛声,愣在当场,不想这老狼刚烈如斯,宁死也不愿成为驯兽,心中更是大为惊骇。一瞬间,仿佛自己毕生所学,毕生所为,突然让自己厌恶到了极点,辛辛苦苦抓驯兽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那小狼心神不宁,眼中泛着泪光,竟然驮着那少年,颤颤巍巍的向悬崖走去。黄如海心中大动,一股悲伤袭来,狠狠地击中了自己。
只见他长链一挥,便将那小狼与那少年拉扯回来。
他将那锁链与长刀放在地上,解散了残存的一只斑斓猛虎。一只手轻抚着小狼的额头,一只手将那少年拦在怀里,“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咬牙挣脱了几次,没有成功。目光狠狠的盯着黄如海,声音虽小,却充满着坚定:“君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