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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日时分(4)

他正骂骂咧咧掸去裤子上的水珠时,摩托车在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刹车,刹车毂窒息般地嚎叫一声,一股青烟腾空而起,只见摩托车手一个急转弯,再次轰大油门朝他疾驰而来。

嗯,看来对方是来者不善。他立即退到路边的一堆沙堆后,心想,“这下你总威胁不到我了吧。”话虽有壮胆的意思,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些惧怕,他警惕地目睹摩托开来。

摩托车来到沙堆旁便猛地急转弯,急转弯是以前轮为圆心,后轮为半径画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圆弧,透出危险中的熟练,车手立即手松油门,一条腿自信地代替了支架落在地上,完美而优雅地支撑着摩托和整个人的身体。“喂,你是不是扎西旺堆哥哥介绍来的上海朋友?”说话的同时车手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和善,同时取下头盔。

“正是正是。”原想车手是来惹事的,苏峰心脏怦怦怦直跳,“请问你是不是吉称表弟?”

“哦呀,刚才妹妹带话说扎西哥哥打来电话说你要来,我才急忙到乡政府来接你,上车吧。”说罢松开了离合器,手腕上戴着一串牙骨佛珠的右手转动轰大油门示意苏峰上车。

苏峰如释重负地说:“真不知说什么好,要是你不来,今晚我就得在露天搭帐篷,睡睡袋了。”此刻,剧烈的心脏跳动慢慢趋于正常,但还是难以掩盖急出的冷汗。

摩托赛车般的疾驰吓得他再次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丧失了勇气去看左右的景物,而是死死地抓住吉称的衣服,只觉得余光中的景物在以火箭般的速度朝后飞去。他几次都想开口提出下车自己走,但还是忍住了,他怕吉称笑话自己是软蛋。他紧闭双唇,仅靠鼻孔就能呼吸到足够的空气了,闪电一样的速度如果张开嘴巴肯定被空气噎死,在惊魂中他把自己托付给了祈祷:“上帝啊,是死是活全由你了。”

摩托在轰鸣中一个急刹,让苏峰的胸紧紧压在吉称背上。“到了。”吉称再次亮出他的招牌动作,脚一点地腿支撑起车和人的重量,揭下头盔,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透出康巴汉子的神韵,宽大的额头下一对大眼,眼白白得微蓝,高挺的鼻梁像刀锋般的雪山之棱,这是经常在欧洲杯足球赛场被女性追捧的形象。更让人生畏的是他虽然身着汉装,但腰间却挂着一把足有一尺长的腰刀,银质的刀鞘在黄昏像一根荧光棒,让人心里生寒。

“这么快就到了?”他假装还没尽兴似的问,其实正庆幸自己还活着。

“哦呀,到了。”取代摩托响声的是院内狗的叫声,“阿爸,旺堆的朋友来了。”吉称抬头向二楼有亮光的窗口大声说。

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吆喝狗的同时大门开了。一个少妇探出头来,昏暗的光线里他看不清女人的脸,“这是我大嫂。”吉称介绍。她向苏峰莞尔一笑打开双木门,苏峰冲她笑笑,说:“你好。”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惧怕院里的狗,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头无比硕大的黑狗将拴它的铁链拉得哗哗直响,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黑虎,别叫。”吉称紧随其后将车推进院子,放好车后就抱着苏峰沉重的行囊,努努嘴示意他跟开门的女主人进屋。

带路的少妇将电筒放在背后为他照亮,他顺着电光进屋,双腿却以追光的速度前进,他太怕那只狗突袭他,幸好黑暗掩盖了他的紧张,只觉得心脏跟着太阳穴猛跳不止。

一股干草和牛粪味缓冲了紧张的情绪,只听得黑嗡嗡的空间里有牲畜咀嚼草料的声音,张师傅告诉他藏房一楼是用来关牲畜的。电筒光无意间照到了蹲在一根柱头旁的猫,猫眼在黑暗中绿宝石一样发亮,当他距猫只一步之遥时,猫带着叫声一个箭步窜到楼梯的护栏上,回过头时那对宝石般的眼睛仍在黑暗处发着光。

来到二楼,黢黑的,唯一能看清的是钢炉里发出蓝幽幽的火焰。“来了啊,快快请坐。”一个和善而沙哑的男声在说话的同时从钢炉上提开茶壶,顿时屋里亮了许多。

顺着炉光苏峰渐渐看清了说话人的脸,他连忙微微欠身双手合十说:“好好,谢谢。”

“这是我阿爸,降嘎。”吉称咚咚咚地快步走上楼梯介绍说。

“哦,你好,降嘎叔叔。”致谢后苏峰坐下,“真是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梦幻般地第一次进入藏家,这让他在困倦中突然兴奋起来。

吉称在钢炉上点燃蜡烛后对苏峰说:“阿爸只会一点点汉话。”屋子里亮堂起来,“你一定饿坏了吧?再等一下,阿妈和嫂子在厨房里打酥油茶了。”

“啊,真饿了。”苏峰说,同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极富节奏感的打茶声,此刻他很想去厨房看看,碍于不熟,只好耐心地候着。

屋里恢复了空前的宁静,只有他和大叔,老人正襟危坐,眼睛一直都看着地面,嘴里念着嘛呢,转经筒随着经声均匀地转动着。他看看表,八点半。这个时候大上海早已是灯火辉煌游人如织,而同纬度的西部乡间早已万籁俱寂。

很快,吉称端着一簸箕热气腾腾的蒸馍,说:“你一定饿极了,多吃些。”

不一会儿吉称的嫂子微笑着双手端着一壶酥油茶放在桌上,后面跟着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的女人,“这是我阿妈。”嫂子向他介绍道,阿妈对苏峰笑笑,然后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藏语。

“哦,我阿妈说客人一定饿了,叫我赶快给你倒茶,吃些馍馍再说话也不迟。”吉称替母亲翻译,同时指指桌上放着的东西说,“这个是风干牛肉,会吃不?”

“生的?”苏峰问。

“生的,但是风干的。”

“好的。”他很爽快地接受了,心想,生肉能吃吗?拿起牛肉看看,问,“就这样吃吗?”

“用刀削着吃,你先看我怎么削肉吃,”降嘎叔叔拿着藏刀熟练地示范给苏峰看。

苏峰接过肉吃起来,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投机的表情引来众人看穿的笑声。

“你这次来是准备怎么拍照片?”吉称问。

“主要来拍人文方面的。”

“什么人文啊?”吉称问。

“我这样给你说好了,就是我想到有牛羊和草地的纯牧区去,拍拍牧人是怎么和寺庙、经幡、牛羊、阳光、蓝天、白云、还有寒冷生活在一起的。”

“这太好办了。”老降嘎削落一小块一小块的牛肉递给苏峰,他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接过牛肉吃起来,感觉越嚼口感越好,说:“好吃。降嘎叔叔,你说去牧场好办吗?”

“怎么不好办,我老婆的妹妹他们一家人就在然冲牛场,我可以给你带路,趁他们还没有转场去高山牧场。”

“真的吗?你陪我去,太谢谢你了。马脚费我付。”

“什么马脚费马脚费的,”老降嘎挥挥手,“我顺便去看看次仁,次仁是我老婆妹妹的男人,我们这里的汉人叫老挑,你们那里叫什么?”

“叫连襟。”

“哦,连襟,连襟,意思都一样。”老降嘎咬咬牙品味着连襟的意思。而坐在钢炉边的嫂子一旦看见苏峰的茶碗少些茶,哪怕就仅仅只喝了一口,就立即过来续上,每次凑过来都是怯生生地笑着,没有语言,但从行为里表现出生怕怠慢了客人的样子。

这个夜晚,老降嘎家的烛光亮得特别久,这是他们家有史以来接待的最远的客人,如果从然冲草原骑马到上海足足要走三个月。

这晚,对苏峰更是一个难忘的梦之夜。大家在友好而好奇的氛围里交流着,因为语言的障碍,双方不得不依靠手势和表情才能尽力达到最大限度的沟通。夜,明白这一切。

出发前,吉称家说什么都无法推辞苏峰的一点心意,他去乡政府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四条砖茶,两条砖茶留给了老降嘎家,两条带着准备给老降嘎的连襟家。

出发时吉称叮咛他,“记住,骑上马背后,脚尖就轻轻地踏在马镫上,双手捏住缰绳,朝右走时收右缰绳,朝左走时收左缰绳,两腿的内侧和内膝盖要紧紧地夹住马肚,马上坡时身体朝前倾,下坡时朝后仰。记住了。”

“嗯,记住了。”苏峰听得似是而非的,认为管他的,只要摔不死,不能让藏族朋友认为上海来的是奶油小生,是熊包软蛋就行。奇怪的是,苏峰无法相信在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血管里都在冒热气一样,他居然毫不费力地就跨上了马背,心想,我这辈子命中注定和马背民族有不解之缘。

六月的松朵,刚刚返青的草地像浅绿的地毯,铺在波状起伏的大地上,一个悠远、宁静、空旷的空间呈现在苏峰的眼前。巨大的空间里,起伏的群山在摄影师的视角中,它是如此的气势磅礴。尽管马背在晃动,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照相机的快门。

一路上他从降嘎拍起,从那一刻头戴藏式礼帽、身着白色毪子藏袍、毛衣、牛仔裤、脚穿军用胶鞋的中年人进入了他的镜头。

穿梭在波状起伏的草地间,高原的空旷和大海的宽阔在苏峰的对比中交替更换,过去总以为大海就是打开人心胸的大门,而今,草原给苏峰提供了大海的另一种对称。

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海南岛,从雷州半岛的湛江乘船横渡琼州海峡到海口,船在看不见陆地的海洋上行驶,父亲站在甲板上抚住他的头,说:“峰儿,大海大吗?”他点点头,随后父亲引用了一段著名作家雨果的名言,“比陆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大的是人的胸怀。记住,孩子,人要有什么都能装下的胸怀。”

年少的他当初感受不到父亲教诲的用心良苦,而今在远距家乡几千公里的高原,突然产生对父亲当年告诫的顿悟。那些在雪山深处盘腿打坐的高僧为什么会有那么超越世俗的心性,也许冥想在某种意义上也在完成一次次的创作。但愿草原提供的念想成为图片的脚注,他快速从摄影背心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录音笔,迫不及待地开始口授突然迸发出来的灵感。

降嘎一路上默念六字真言。

翻过一座浑圆的山丘路逐渐平缓起来,他隐约听见上海小伙在说话,起初他还以为他也在念经,仔细聆听又不像六字真言,像是在自言自语。降嘎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是不是这人有些失常,是略巴(通常藏人把这种自言自语疯疯癫癫的人称为略巴),不行,必须阻止他的自言自语。此时,降嘎吸吸气,伸直腰唱起了康南特色的山歌:男儿是那高山的山神/用经幡装饰更加威严/骏马犹如山涧的晨雾/在暴风雨中显得格外矫健/美丽的姑娘犹如草原上的鲜花/在那蒙蒙的细雨中格外艳丽……

没等他唱完小伙子就驱马同他并行了,降嘎乐了,认为自己挽救了这位略巴。

“大叔,你唱的歌,虽然我听不懂,但这调子太美了,能告诉我歌词是什么吗?”

小伙子的提问把他难住了,虽然歌词很美,但他无法把这歌词用汉语表达出来。“怎么告诉他呢?”他想。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反问道:“好听吗?”

“嗯,很好听,是唱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歌吗?”苏峰问。

“是的,说男人像骏马,女人像花。”这回答他自己也不满意,要把歌中的意思完整翻译成汉话,他就是有一百根舌头都是说不清楚的,有点像哑巴数数心里清楚但就是说不出。

“大叔,请你再唱一遍好吗?”苏峰把录音笔伸向降嘎。

降嘎本能地向后仰仰,直勾勾地盯住录音笔问:“刚才你在跟它说话?”

“嗯,我在录音,大叔,你拿着,等会儿你就对着它唱,好吗?”

降嘎咯咯地笑了,笑声解除了对苏峰的误判。他接过录音笔对着它唱起来:“望见了华山想起了盘羊/那鲜美可口的嫩肉/怎不使人想念它啊/望见了草原想起了马儿/那如飞似飘的小走/怎不使人想念它/望见了村落想起了姑娘/她那善良而美丽的面孔/谁人又会忘却呢。”

苏峰任随他念经似的唱着,他关注的不是歌声好与坏,他更感兴趣的是他的神态。

太阳逐渐偏西,降嘎融在波浪般浅绿色山丘的背景中,白色的毪子藏装和浅灰色的礼帽在绿色的衬托下有一道轮廓光与草地区分开来。这道轮廓光使降嘎更富于立体感,而恰到好处的是他一只手拿着录音笔,一只手托住腮帮对着录音笔唱歌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态。

后来近两年的时间同藏人的相处中,他才对很多藏人都用手托住腮帮唱歌的姿态有了更为精准的了解。上海音乐家协会一位副主席经过对少数民族音乐多年的田野调查解释说:“意大利很多唱咏叹调的歌手都喜用手托住腮帮,原因是古人在歌唱时,面对自己的情人非常害羞,因此想找到一个能转移视角的方向,于是就把自己的手作为倾诉的对象,用手替代了情人的眼神和身姿,反而越唱越有感觉,越发挥越好。”他还对苏峰说,“知道吗,帕瓦罗蒂为什么在唱歌时要手握一根钉子,原因就是他离开钉子这个倾诉对象就没法唱到最佳状态。”

“小伙子,前面的黑帐篷就是我连襟的家。”降嘎不失时机地说。

“哦,晓得了,下了这个坡,就到连襟家了。”苏峰做出调侃降嘎的样子。降嘎似乎明白了他的调侃,会意地笑了。约莫半个钟头,三匹马在翻过一个草坡后苏峰就看见了目的地。

一顶六边形的黑帐篷伫立在视线里。他看看手腕上的表,正好在六点一刻,“我的妈,整整走了八个钟头。”他的心情突然轻松下来。

在距黑帐篷近百米处,苏峰就听见帐篷处传来沉闷的狗吠声,他的心脏开始发怵,握住缰绳的手像要把绳子握断“气”似的,从叫声发出的地方看见帐篷的一角似乎要崩塌下来一样,走近才明白是一条巨大的黑色藏獒闻出异味后对他们发出的警告。

“哈哈,次仁的耳朵(降嘎把獒犬比喻为连襟次仁的耳朵)听到我们了,确(驱马声)。”老降嘎用双腿夹夹马肚快速朝黑帐篷小走而去。

首次亲历牧场的苏峰有些胆战地紧随在降嘎的马后,他感到这样会安全些。小走让马背上的苏峰像触电似的密集抖动起来。随着三匹马的步步逼近,獒犬的叫声更加凶猛,张着大口的气势像要把三匹马和两个人全部吞掉一样,但苏峰看见前面降嘎的姿态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姿态是一种风度,降嘎的姿态显示出马背民族的精神风度,传递出骨子里的胆识。

帐篷里钻出来一位高个子男人,在吆喝狗住嘴的同时,习惯性地用手搭在眉梢朝远处看过来,高个子确认是自己的连襟来了,开心地笑笑,赶忙走到獒犬的身边,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捏住拴狗的铁链。狗听懂了主人的吆喝,立马将硕大的头贴在大汉的裆下,用嘴和脸去磨蹭大汉的腿,同时尾巴不停地翘起摇摆。

一见面两人便开心地聊起来,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似乎也把他忘记了。他迅速翻下马背,追逐着两人的动作和表情咔嚓咔嚓地按动快门。

主人家穿一件粗羊毛织的毛衣,一条军绿色的绒裤,一双高筒的藏靴,为了行动方便,他将靴筒朝外翻下,手里握住一方黢黑的毛巾,手油腻得发亮,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

谈话中,降嘎突然恍然大悟还有新来的客人,便笑着回过头来,拉着年龄同他差不多的连襟用汉话介绍说:“这是从海上来的。”

当苏峰同他握手时,他忙说:“脏,脏,我在擦枪。”

他的汉话比降嘎流畅,苏峰纠正说:“不是海上,是上海来的。大叔,怎么称呼你?”

“我叫次仁。”高个子审视的眼光暗含善意,目光有神,虽说是皱纹密布的单眼皮,但配上那刀锋一样的高鼻梁和修长的脸,古铜色的皮肤包裹着线条硬朗的脸蛋,一副印第安部落酋长的硬汉模样。

苏峰的解释让两人做出害羞的神态相互对望片刻,然后哈哈哈地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次仁笑得直喘,苏峰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跟着笑起来。脸贴在主人家大腿边的獒犬也跟着凑热闹,喉管里也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尾巴翘着摇摆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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