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斯林地区回到爱丁堡市中心，已经是傍晚了。
程酱被赶出教堂后，不死心地在外面转圈，想要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米达，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米达长什么样，看谁都像，看谁都不像。
有几次，程酱甚至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去找到吕伊萍，告诉她阿刃的死讯，然后请她联系米达。但是，一方面害怕这样会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程酱潜意识里不希望这里的人知道阿刃已经死了。他希望他们都以为阿刃还活着，这样好像阿刃就真的还活着一样。
最终，程酱放弃了这一天的行动，灰溜溜地回到了爱丁堡旧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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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温顿街附近的韩式餐馆吃完一份石锅拌饭之后，他犹豫着是去“太阳的假面”看看蓓绪老板娘，还是去MOC上今晚的班。
不知为什么总是犹豫不决，程酱便先拿出手机给任朦朦发了条消息，大概讲了今天查探的情况。
虽然没能打听到米达的情况，但总算确定了阿刃在罗斯林教堂长期做志愿者，也算是有一点突破吧。隐隐然间程酱竟然期待得到任朦朦的表扬，随即立刻甩甩头抛掉这个丢人的想法。
很快，任朦朦就回了一条微信。
霸道女：“没事”
程酱撇撇嘴，正想再输入点什么，问问她今天的进度，对方又来了两条。
霸道女：“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还是回去当你的网管吧”
“你不用再管了，弱鸡酱”
程酱大怒之下差点直接摔手机。
但是很快这种愤怒就化成一种自责，然后成了自轻自贱，最后竟然变成了自我安慰。嗬，不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吗，谁稀罕她的好评啊，谁需要管她说什么啊。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思想转变，程酱不禁捏紧了拳头，满心都是对自己的愤怒，而这种愤怒没有任何宣泄的地方。
程酱很熟悉这种感觉。这二十多年来，每次遇到困难、挫折，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明哲保身，先找到一个可以全身而退不被责备的理由；每次遇到想要的东西，只要有一点超过自己能力的难度，自己立刻就会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告诉自己没有得到也没关系，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要......
这难道不是一种怯懦？这就是怯懦，这种怯懦伴随了自己二十多年，自己从来没有战胜过它一次。
如果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什么事都做不好啊。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总是半途而废，总是没办法做到让自己满意，更遑论被他人认可和满意？
在这一刻，程酱没有意识到，至少这一次，他敢于直视这份怯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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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程酱步行到附近的“太阳的假面”酒吧。
抱着看看有没有开门的心情，程酱看到今天绘着一张面具的logo的招牌是亮着的，于是便走了进去———程酱此时灵台清明，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从阿刃死后，自己一直犹犹豫豫不想来见蓓绪老板娘，也是一种逃避。
“叮当”一声，吧台里的蓓绪一如既往地看了过来，见到程酱，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在酒吧悠扬哀婉的音乐衬托下有些凄美动人。
程酱坐到吧台边，两人相视无语，蓓绪给程酱端来一杯雪碧，程酱摇摇头，说：“今天我想喝酒。”
几杯长岛冰茶下肚，程酱的脸已经热了起来。
“老板娘，我......对不起。”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道歉觉得顺口。
蓓绪双手十指紧扣，用力地闭上眼睛，摇摇头。
“这不怪你，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蓓绪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会找出真凶的，我发誓。程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对了，老板娘，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最近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我没事，前些天就是什么也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不过，只是躺在家里也于事无补啊。”蓓绪振作了一下精神，“说起来，就连阿刃的葬礼我都没有帮忙筹备，真是太糟糕的大姐姐了。”
“没事，云老师和何老，还有大家，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
“嗯，真是多亏他们了。这次的葬礼的费用，必须由我出，麻烦你帮我转告他们俩。”蓓绪的语气不容争辩。他们俩指的自然是云老师和老何。
程酱点点头。
这时，酒吧门“叮当”一声再次响起来。
进来了两个客人，其中一个很熟悉，是大志，另一个却不是他的女朋友馥蕤，而是一个瘦瘦高高，有明显谢顶的学生样的男子。
“老板娘，你身体没事了啊，太好了，我还担心说今天酒吧还没开门呢，那样的话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大志过来吧台跟老板娘打招呼。
蓓绪微笑点头：“带你的同学过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你们坐，我马上过来招待你们。”
大志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拍了拍程酱的肩膀，便跟那个学生样的谢顶男子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程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那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就谢顶？整个人也有一种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唯唯诺诺的气质。与其说像个学生，更不如说像个在职场里混迹了多年却还在底层的悲催中年。
程酱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己难道也会变成那样吗？
过了一会儿，蓓绪帮大志和那人送去酒水后，回到吧台前，跟程酱继续聊起来。
“那人是大志的同班同学。”
“是吗？这差别也太大了吧。”程酱吐吐舌头。
蓓绪耸耸肩，心照不宣地说道：“虽然是同学，但似乎是大志的助手，一直在汇报研发进度之类的事情。”
“不愧是大志啊，还是硕士，就那么被器重，比我真是强多了。”程酱说起这话来倒是真心实意，毫无醋意。
“确实。之前就听说过，这几年大志他们的生物科学学院在大力开展生物工程研究成果与商业结合的‘科研商业化’活动，这件事的领头人正好是大志的导师，而那个导师对大志非常信任，把与商业公司对口的工作都交给他了。”
程酱点点头，这件事之前就听艾伦他们说起过。不管是大志、孙滨、郑女神，以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有了一席之地。程酱虽然有点失落，但满心都是佩服。
“呵呵，你也不用太失落。你也有别人没有的优点，”蓓绪对程酱眨眨眼，美得不禁让程酱心跳加速了两下，“你是个会真心为别人的成功而高兴的人。这是很了不起的哟。我相信阿刃喜欢你的也是这一点。”
程酱听完，笑容僵在那里。
“好了，我也要振作起来！否则就要让今天来看望我的朋友们继续担心了！”蓓绪老板娘伸了个懒腰。宽宽的肩，细细的腰，比一般女生都要高大一些，像是个超模一样。
程酱支持地点点头，顺口问道：“嗯嗯。今天来的人很多吗？蓓绪姐人气就是高啊。”
“呵呵，都是老朋友嘛。艾伦、阿嘎、何老、云老师......对了，那个人也来了，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吧？”
“谁？”
“任朦朦啊，有名的天才大美女哦～”
程酱一楞，立即问道：“蓓绪姐你也认识她吗？”
“当然咯，她是阿刃在伦敦的室友，据说是同时念三个理工科专业的天才女生。我在来爱丁堡之前也在伦敦住过两年，跟她见过几次面呢。记得都是去唐人街吃火锅......对，她可喜欢吃火锅了，是个爽朗的姑娘。”
虽然逻辑上理应如此，但这还是让程酱有些吃惊。更没想到任朦朦有那么厉害。
“那，你们谈了些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叙叙旧，缅怀了一下阿刃。”蓓绪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还有相约过几天一起去参加阿刃的葬礼。怎么了？”
程酱挠挠头，心想就不用跟蓓绪说两人之间的不愉快了，于是起身准备告辞。
“啊，对了，还有个事忘了告诉你。”蓓绪叫住走出两步的程酱，“之前何老他们来的时候，听他说你在打听一本书？叫什么，什么什么的冒险？”
“<TH的人间冒险>！老板娘你知道这本书吗？”
“嗯，听他说起后，我才又想起来这件事———亮亮出事之前的一天晚上，他来酒吧喝了两杯，顺手把这本书送给了阿刃。我们当时都觉得很奇怪，但他说只是因为这本小说很好看，刚看完就想推荐出去而已，阿刃就收下了———因为这本书的名字很奇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程酱睁得大大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不得了的线索。
“怎么了？这事很重要吗？”蓓绪见程酱这副样子，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对了，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这个，我想想......很多人都知道吧？在阿刃遇害之前，我好像在闲聊的时候跟一些来酒吧的客人说起过。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啊对，因为我觉得阿刃肯定会告诉你。”
“这样啊......老板娘保重身体，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喝两杯。”说完，程酱就离开了酒吧。
阿刃没有告诉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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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酱从“太阳的假面”出来后，立刻奔向南桥街上老何的漫画书店“隐秘星球”。
此时天色已晚，大街上反而霓虹闪烁。进入十一月，爱丁堡节日连连，每个节日都有活动，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庆祝节日的气氛。尤其是距离11月30日的国庆节------圣安德鲁斯节越来越近，那天的“万人火炬长跑”活动更是四处张贴着鼓动报名的海报，俨然是所有活动中最受期待的皇冠上的明珠。
不出十分钟，程酱来到隐秘星球，店已经打烊，但窗户里面还有光亮着。
程酱连连敲门，喊着“何老”，却无人应门。
程酱掏出手机，才想起没有老何的电话。
是离店忘了关灯吗？
没办法，程酱准备离开。正在这时，突然瞄见窗户里面有个人影动了一下，像是站起来，又俯下身子，身型完全不像老何。
难道有小偷？应该怎么办？
程酱干脆又大力敲了几下门，如果有小偷的话，应该会吓得失去方寸吧，然后下一步就是联系到老何，或者报警......
正在这时，隐秘星球的门轻轻向里打开，老何露出半个身子，一脸不耐烦地望着程酱。
“咦？何老你在家啊？”程酱满心奇怪。
“在呀，清点货物没听见。”老何一边说着，一边用身体堵好门，丝毫没有请程酱进去的意思，“这个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程酱挠挠头，站在门口说道：“我想来问问您找到那种让隐形墨水显形的试剂了吗？”
老何“哦”了一声，想必是想起了此事，说道：“弄到手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给你。”说完“砰”地把门关上。
程酱莫名其妙地等在门口，几分钟后，老何再次打开门。
“来，拿着。”老何说着递给他一个深色塑料瓶子，里面有大概五十毫升液体，“用毛刷子刷，有用的话几秒钟就显形了。环境光线别太强。”
“哦，太好了，谢谢何老。这个需要多少钱……”程酱话还没说完，老何就又把门关上了。
程酱疑窦丛生，但显然老何今天是不会有心情跟他分享秘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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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磅店买了一根毛刷之后，程酱就立刻赶回家，准备开始研究《TH的人间冒险》这部小说的秘密。
进家门前，他顺便观察了一下隔壁的动静，里面似乎有音乐传出来，看来霸道女在家。但程酱想起之前收到的微信———“你不用再管了，弱鸡酱”———突然强大的自尊心让他坚决不去敲门打听任何消息，打定主意只靠自己查案。
一进家门，程酱就把桌子清开，摆上《TH的人间冒险》和那瓶让隐形药水显形的试剂以及刚买的刷子。
把灯光调暗后，程酱打开深色塑料瓶，将刷子轻轻地伸进去沾上试剂，然后抽出来，慢慢放到小说扉页的空白处，小心地上下涂抹。
纸湿润了。程酱全神贯注地盯着刚才涂抹的地方，期待着变化的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