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流枫有国书来,言说赫连毓诚有意让位,令皇太子赫连庆昭提前及位。
也就是说,年方十七岁的赫连庆昭,即将成为流枫国新的帝王。
那个姿容秀美,聪颖好学的孩子,将来定是一代有为之主。
殷玉瑶一行沉思着,一行进了明泰殿。
“母后。”
原本坐在桌边的男子站起身来,朝着她伏身拜倒。
“是寰儿”殷玉瑶脸上绽出丝笑容,刚要同他交谈,却惊觉身边的纳兰灵聪正在不住颤抖,当下收住话头,将他揽到近前,柔声道,“聪儿,你怎么了?”
纳兰灵聪几乎把整颗脑袋都埋入了她的衣袍中,小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看了一眼神情冷峻得像块冰似的燕承寰,殷玉瑶明白过来,遂朝燕承寰摆摆手,燕承寰瞅了瞅纳兰灵聪,默不作声地退出。
“好了,聪儿”殷玉瑶像拔萝卜似的,将纳兰灵聪给拉出来,细细拭去他额上微汗,“来,跟姨姨一起,吃饭。”
早有宫侍,沉默着走进,将银筷玉碗,美味佳肴,摆放于长条案上,殷玉瑶携着纳兰灵聪,走到桌边,抱起他放在椅上,拿过一双小筷子,塞到他手里,神色慈蔼地道:“吃吧。”
伸出小粉舌,纳兰照羽舔舔嘴唇,这才拿起筷子,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肉丸,夹起一个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碎,咽下。
“好吃吗?”殷玉瑶轻声问道。
“嗯。”纳兰灵聪点头,埋下脸扒了一口气,吃得格外香甜。
殷玉瑶见他能够自己用饭,方才也拿起箸子来,食用饭菜。
不想没安宁多久,纳兰灵聪忽然运筷如风,把鸡鸭鱼肉直往碗里挟,然后溜下椅子,捧起银碗就往外跑。
“你做什么去?”殷玉瑶赶紧放了碗筷跟出,却见纳兰灵聪已经跑过了中庭,当下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追去。
“皇上这是——”恰好乔言捧着一叠奏折走来,远远看见,不由愣住,拿不定主意,是送到明泰殿里去,还是——
“给我吧。”眼前一黯,冷不防一道人影突兀出现,把奏折悉数接了过去,乔言假作才刚回神,连忙曲膝跪倒,连连告罪道:“奴才眼拙,没看见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没你的事了,去吧。”燕承寰却仍然没有正眼瞧他,转身便走。
乔言心中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转念又想起自己的“任务”来,不得不打迭起一张笑脸,快步跟上去,点头哈腰地道:“皇太子,论理,奴才一介小小内侍,不敢过问朝里的事,可是这些奏折里,有些是紧急待办的,皇上眼下又抽不出功夫来,殿下您不如——”
燕承寰蓦地收住脚步,“哗”地转过身来,目光好似剔骨钢刀,硬生生扎在乔言脸上,迫得他步步后退。
“本宫该怎么做,需要你这奴才来教导吗?身为大内总管,不想着如何尽心竭力为主子卖命,反倒千盘算万盘算着自己的私利……乔言啊乔言,不要以为你做的事儿,人不知鬼不觉,若是玩过了火,只怕这浩京上下数十万人,没人能救得了你!”
“扑通”一声,乔言扎扎实实地跪在地上,放开嗓门干嚎道:“殿下!奴才这可都是为殿下好啊!”
燕承寰哪里肯理会他,冷冷扫了他一眼,掉头而去。
身后,乔言搁在地上的手,不由狠狠抠进了砖缝儿——热脸贴了硬钉子,教他如何不恼?
他心里早发着狠,把燕承寰从头踩到脚,可是明面儿上,他仍然是最不入流的奴才,什么都做不了……
宗翰宫。
燕承寰默默倚在粗壮的树干上,仰头望着高远的天空。
回到永霄宫,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对这座辉煌的宫殿,他却依然有种难言的疏离感,觉得并不比呆在荒芜人烟的大漠强,到底是他受不住这富贵命,还是,还是什么呢?
他总觉得,这里有一股子东西,和他的个性格格难以相融——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
虚伪。
对,就是虚伪。
每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都对你格外地“尊祟”,老远看见你,便笑脸相迎。
可他心里却清楚,他们“尊祟”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头上皇太子的光环。
他们仰望着他,并将终身以这种姿态仰望他。
若是一般人,定会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并愿意付出一切手段,将这种感觉长长远远地留住。
可他却不喜欢。
他喜欢真实。
和君爷爷在一起时,他们都是坦荡的,可以时刻把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让对方一看便知。
可是自打走出大漠以后,那些世俗人众,一个个都让他讨厌,一个个都面目可憎,尤其是他们面对名利财色时,那种贪馋的神情,几乎能把他恶心死。
为什么这个世界,和君爷爷说的不一样,和母亲眼中看到的不一样,和父皇说的,也不一样?
为什么世间人,拥有一颗良善之心的,始终是少数?更多的人,为了利益互相攻杀,攀比、抢夺……纵然他拥有无上的权利,只怕也不能改变这虚伪的人心吧?
纵然是在宫中,种种明争暗斗也随处可见,父皇,你倾心铸就的桃花源,何时方能在这人间,处处见,时时见呢?
“寰儿。”
殷玉瑶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
“寰儿,你不开心?”
燕承寰没有答话,只是强颜一笑。
殷玉瑶眸中不由滑过丝忧色——这个孩子,果然承继了君至傲那颗孤傲的心,再加上燕姓皇族男儿天性的倔强,这样的一个孩子,将来,需要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打开他的心门,让他懂得,什么是爱呢?
“来,寰儿。”殷玉瑶伸手拉起他,将他带到石桌旁,示意他坐下,“寰儿有心事,可以跟母皇说。”
沉默了好半晌,燕承寰方才试探着道:“可以吗?母皇?”
“当然可以。”殷玉瑶眸中满是温馨的笑,“说吧,母皇听着。”
“母皇觉得,人间有爱,人间有情吗?”
“寰儿?”殷玉瑶不由微吃了一惊,“你为何这样问?”
“想到了,就问。”
“那你觉得呢?”
“有爱,有情,可是……太少了。”
“那寰儿想这人间怎样?”
“处处有情,处处有爱,处处百花盛开。”燕承寰说着,不由抬头望向空中。
“不错啊”殷玉瑶点头,“那你可以,试着这样去做啊。”
“我可以吗?”燕承寰眼中,却有着浓浓的不确定。
“不要怀疑自己。”殷玉瑶握紧他的手,“爱和情,并不是等来的,而要靠自己去争取,去经营。”
“争取?经营?”燕承寰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懂。”
“将来,你会懂的。”殷玉瑶温婉地笑着,“孩子,要相信,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相信,幸福就在身边,光明就在身边,快乐也在身边,唯有如此,你才能带给别人快乐、幸福,和光明。”
“谢谢母皇。”燕承寰终于有些释然地笑了,“对了母后,刚才那小孩儿是谁?”
“金淮皇长子,纳兰灵聪。”
“金淮皇长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不是很清楚”殷玉瑶摇摇头,简单把容心芷的事说了一下,“现在母皇正为这事,心里犯愁呢。”
“可否,让儿臣去瞧瞧?”
殷玉瑶心中一动,不由抬起手来,重重一拍脑门儿,她只记得君至傲,却忘了自己的大儿子,乃是君至傲的嫡传弟子,当下兴奋地拉起燕承寰的手,连声道:“快,快跟母皇来!”
燕承寰唇边不由扯出丝宠溺的笑——他的母皇,高高在上的大燕帝王,竟然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一径走到玉英宫中,殷玉瑶甚至来不及喘气,便要燕承寰赶紧着为容心芷诊治。
谁想,燕承寰刚刚靠近床榻,一个小人儿便飓风般扑过来,张臂将他挡住:“坏人!不许你靠近我母后!”
“聪儿!”殷玉瑶赶紧上前,柔声劝哄道,“他不是坏人,是来给你母后治病的,难道,你不想看到,你母后醒过来吗?”
“治病?”纳兰灵聪眨着双眼,不确定地看看殷玉瑶,再看看燕承寰。
“相信姨姨,好吗?”殷玉瑶俯下身子,目光温煦地看着他。
纳兰灵聪终于软化,默默退到一旁,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承寰。
侧身坐于锦凳上,燕承寰凝神静气,伸出两指,搭上容心芷的脉门,半晌方收功撤手。
“如何?”
“出去说。”燕承寰站起身来,刚要迈步,不想纳兰灵聪又扑了过来,一把拽住燕承寰的衣袖,竟屈膝跪在床榻上,满眸哀恳地道,“求你,求你救我母后!只要你救活我母后,纳兰灵聪愿意……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聪儿!”殷玉瑶心中剧震,赶紧回身将他扶住,口中轻嗔道,“你是金淮皇长子,怎能说这样的话?”
“不”纳兰灵聪连连摇头,眸中浮动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成熟与绝望,“聪儿没有父皇了……聪儿只有母后,若是母后也没有了,聪儿,聪儿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怎么会呢?”殷玉瑶赶紧着倾身将他抱住,拍着他的后背连声抚慰道,“姨姨会要聪儿,姨姨会永远保护聪儿。”
看着这样的场景,燕承寰的心中却涌过一阵异样,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那么母皇,你会保护寰儿吗?会像爱他,爱父皇,爱弟弟妹妹一样,爱我吗?”
殷玉瑶震惊地转过头,却见她的儿子,面容冰霜解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多年的渴望。
“寰儿!”
“母皇”既然话已说破,燕承寰也再没有了顾忌,“寰儿知道,母皇和父皇,都是为了寰儿好,可是你们有没有问过寰儿呢?也许寰儿更想呆在你们身边,有难一起当,有苦一起尝?”
“寰儿!”殷玉瑶眸中也不禁盈起泪光,但她却不能向他解释,当年将他“送”给君至傲,是燕煌曦一个人的主意,并没有同她商量。
不管过去的一切是对是错,那都已经过去,重要的,是将来。
难怪她总觉得这孩子生性冷漠,原来跟幼年的经历不无关系。
“寰儿!”她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张开双臂,轻轻地将他拥住,“母皇爱你,和爱你父皇、弟妹一样多,你不相信母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