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倚靠在床栏边,殷玉瑶凝视着两个孩子,细细想着心事。
一阵风自后方传来。
殷玉瑶猛地坐直身体,拔下髻上金簪,倏地转头。
殿门似是隙开一条缝,来回轻轻摇晃着。
她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两条黑影来得极其迅猛,一左一右,剑光霍霍,直攻向她。
因为要护着孩子,她不敢退让,只能手执金簪迎身而上。
来人使的是软剑,其招式颇有几分眼熟——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思虑这些,击退强敌乃是她当下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且必须去做的事。
安静躺着的小承宇睁开了眼,只有五岁的男孩子,却表现出惊人的镇定与急智,用被子裹起还在熟睡的妹妹,悄悄下了床,趁所有人不注意,藏进角落里,紧紧地咬住双唇,捂住妹妹的小嘴,目光凛然地注视着战局,同时心中不停地喊道:父皇,快来啊父皇!
哧——剑锋刺来,正中殷玉瑶的手臂,以她现在的功力,是完全可以闪避开的,只因她全心护着“床上的孩子”,是以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鲜血泌出来,染红衣袍,长发飞扬开来,划出道道凌厉的弧线。
“砰——”殿门被人一掌震开,随之粉碎,那男子如飓风般卷进,脸上是多年未见的萧杀。
听得身后动静,两名黑衣人收剑欲退,却哪里还能走脱,被燕煌曦一掌一个,拍落于地,下一瞬间,两柄寒光凛凛的剑,精准地命中两名男子的心脏。
腥热的血在殿阁间流溢开来,湿透红锦地衣。
“瑶儿!”男子上前一把将殷玉瑶扶住,“伤哪儿了?”
“我……没事,”殷玉瑶晃了两晃,强撑着道,“孩,孩子……”
浓眉一拧,燕煌曦转头去看仍旧鼓鼓囊囊的小床,一把抓起锦被,却见里面躺着的,只是两个软乎乎的羽枕,心下顿时一松。
“父皇!”直到确定再无危险,小承宇才抱着妹妹从角落里闪出,几步走到身形高大的燕煌曦身旁。
“做得好!”燕煌曦满眸嘉许,伸手拍拍他的头,“宇儿,你要快快长大,保护妹妹,保护你母后。”
“宇儿知道!”小承宇眸光凛然,“父皇,明天我就去外祖爷爷府上学习武艺!”
“这——”燕煌曦面现迟疑——无论如何,承宇只有五岁,铁黎那一套带兵的手腕,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绝非一个五岁的孩子所能承受。
“父皇,宇儿不怕吃苦!”小承宇却是满眸倔强,略带几分稚气的童声却清脆无比。
“不愧是朕的好儿子!”燕煌曦满眸赞叹,疼惜地拍拍他的小脑袋,“既如此,宇儿先上床睡吧,明日,父皇与你一起去外祖爷爷府上。”
看着两个孩子睡下,燕煌曦方才转头,沉声叫道:“殿外禁军何在?”
“卑职在。”新任的禁军首领陈国瑞大步走进。
“把这两人抬出去,另外,查一查凤仪宫的禁卫损失了多少。”
“是。”陈国瑞应声挥手,即有两名禁军上前,拖起两具黑衣人的尸体,出殿而去。
“安宏慎,速传御医蒋德。”
少顷,蒋德背着药箱匆匆而来,燕煌曦亲自看着他给殷玉瑶处理好伤口,沉声问道:“如何?”
“启禀皇上,娘娘只是皮外伤,不甚碍事,只要连续用药三日,即可痊愈。”
“嗯。”燕煌曦这才点点头,挥手令其离去。
殿中安静下来,燕煌曦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温柔地抚慰她,而是沉默地负手而立,看着殿门的方向。
一丝冷寂从他全身上下扩散开来,如冰刃般森寒。
捺着心中的不安,殷玉瑶细步走到他身边,轻轻伸出手指,可刚刚触到他的外袍,便被一股刚猛至极的气息给震荡开去——此时的他,和燕云湖畔初相见时,和数年前浩京郊外,与燕煌暄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何其相似——那是恨,也是恐惧。
恨心中至爱被人觊觎,恨心中至爱遭遇危险,更恨自己的无能,无法保护想保护的。
“煌曦……”她不禁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那样的他——或许很多年前,当他们初次相遇时,她便想这样做吧,她不要他孤单,不要他痛苦,更不要他恨!
恨是一种折磨人的情感,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仇恨中觉着快乐。
燕煌曦站着没动。
殷玉瑶对他情绪的把握是相当精准的——刚才那一刻,他的确生出股想毁灭整个世界的冲动,就像当年,安清奕亲手将“她”鲜血淋漓的心脏塞入他的口中,那样的痛,他不要再承受一次,他也承受不来。
高大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深深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刻,他的心中作出一个自私的决定——瑶儿,倘若我们两人中,注定有一个要先离开,那么,我宁愿是我。
不是不懂爱/只是曾经沧海/不是不知情/而是我已经没有了心/那么爱/那么爱/那么深沉而挚烈的爱/就算全世界都离开/我依然会握紧你的手/闯过那刀山火海……欲报说究竟的陈国瑞,在殿门处停了下来,他实在不愿去惊扰那一对紧紧相拥的夫妻。
且让他们拥有片刻的安宁吧。
没有人看得见,殷玉瑶的眼中,弥漫着深浓的悲哀——透过面前男子冷毅的面庞,她看清了他的心,甚至是他的宿命——杀戳她的燕煌曦,只有在她的面前,才肯收起那冲天的傲气、杀气、戾气。
他是个属于杀戳的男人。
作为一个王者,他必须靠杀戮来完成大业,可最终,也会死于杀戮。
以杀止杀。
这是人类世界一个永恒的,悲哀的,近乎诅咒般的怪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
有人的地方就有心术、权术、谋术。
有些战争你可以看得见,而有些战争,隐伏在暗处,无孔不入。
他用他一生杀戮,护这方天下平安。
他用他一生杀戳,护她半世良安。
男人的命,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其悲壮的一面——倘若一个男人不肯拼命,他将什么都得不到,哪怕,是最简单的生存。
而燕煌曦,乃是万万个男子中的强者,是这天下之王,生于杀戮,长于杀戮,死于杀戮,乃是他这一生,既定的宿命。
没有人,可以更改。
殷玉瑶想哭,可她只是死死地咬住唇角,不敢哭出声来。
此时的她已经隐隐地意识到,那天崩地裂的一刻,即将到来。
可是她无能为力,可是她阻止不了这一切发生。
倘若国泰民安的代价,是要她亲爱丈夫的性命,甚至是她儿子的性命来换取,她是否愿意?
或许,她应该劝说他放弃心中的理想?应该劝说他偏安一隅,不管千万黎民的生死,做个得过且过的皇帝?
那样的他们,是不是会快乐很多?
只要一家人平安康乐,就已经足够了。
以燕煌曦的能力,保他们一家四口泰泰平平,一生安康,应是不难的。
但是她可以这样做吗?
可以闭上心中的那双眼睛,可以漠视自己的良知,可以置他一生所仰赖的事业于不顾吗?
她不能!
不仅仅因为她是大燕皇后,更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正如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遭受痛苦和磨难,她也同样更不希望,这天下其他的孩子遭受贫穷、战火、以及其他的不幸。
要终止这些不幸,就必须付出代价,有时候,甚至是沉重得难以接受的,血的代价!
作为一个女人,她永远都不想看到这一切,不想面对这一切,可作为一个皇后,她不能逃避!
因为,在爱上他的那一刻开始,阴谋与血腥,也是她逃不开的宿命!
“好了,”跃动的烛火下,殷玉瑶抬起了头,脸上泪痕未干,眸中却闪动着坚毅的光,“煌曦,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燕煌曦浑身一震!
泰平十一年,春。
一场声势浩大的血腥变革,由那个强势的帝王发起,自上而下,轰轰烈烈而来。
全国八百余郡,共计百万余名官员,经裁撤、整顿、清查、分流……强势裁去三分之二;凡贪渎税收者,私设名目乱摊乱派者,中饱私囊者……杀,杀,杀……皇帝似乎是红极了眼,以从未有过的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的方式,除去大燕国内积习已久的固疾,一时之间朝野震动,权力格局由之而改。
集贤院。
葛新立在廊下,看着阴云黯沉的天空,眸中隐着深浓的忧色。
皇帝的动作,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不知道,燕煌曦为何如此急切,想要根除他所指出的三弊。
倘若皇帝的改革有所偏差,岂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失误?
“葛讲学。”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嗯。”葛新站着没动,眼睛仍是看着天空。
“皇上还是退斥不见吗?”
“嗯。”葛新点头,眸中的忧虑愈发深重,连日以来,他已经前前后后六次进折,请求独对,却全被燕煌曦斥回——看来,皇帝十分明白他想说什么,却不愿听取他的意见。
独自将自己关在明泰殿里,连续处理了一个月政事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呢?
“要不,”单延仁眼中闪过丝迟疑,“小人陪葛讲学前往凤仪宫,求见皇后娘娘吧?”
葛新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凤仪宫,他也已经去过,却被陈国瑞挡了案,据陈国瑞说,为保护皇后娘娘及皇子公主的安全,皇上特下严旨,在革制未曾完全结束之前,任何人在未得圣意许可下,不得踏入凤仪宫半步。
看来,皇上是要堵死所有的言路,孤注一掷地将这场变革进行到底。
孤注一掷吗?
葛新不由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隐隐嗅出,空气中那浓重的硝烟气息。
皇上啊,您的想法很美好,可是欲速则不达,遇大事必须谋定而后动,然后缓缓图之,方见其效,尤其是改革一途,似您这般雷厉风行,通或会通,却要付出,极端高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