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转过身,燕煌曦的视线,恰恰对上殷玉瑶微微泛红的双眼,不由苦笑了声,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颗颗晶莹的泪水,潸然而落,浸湿他玄黑炽金的龙袍。
“瑶儿,对不起。”
咬着嘴唇,殷玉瑶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寰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必须,自小经受残酷的磨炼,放在前辈身边,比我们身边好……我们,下不去手。”
燕煌曦仍然只有苦笑。
殷玉瑶的话,确实是道出了他的心事。
寰儿虽聪明,但若养在深宫,不识人间疾苦,不知万民悲辛,且珠围翠绕,富贵荣华,难免移了他的心志,难成大器,不若跟着君至傲悠游天下,虽难免餐风饮露,却最能锻魂炼志,况且,以君至傲的性情,既收了他,自会将一生本事倾力相授——君至傲不是帝王,却谙透世间人性人心人情,又自带一股子傲气,定然会将儿子教得格外出色,十八岁上回到宫里,又有洪宇、葛新,以及一班新物色的才子从旁相助,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将大燕国交给他。
只是他想不到,他等不了十六年,这一去,他与他的儿子,竟然是……永决……幸好,只过了半月,太医便诊出,殷玉瑶第三次怀孕,新的生命,大大冲淡了长子离去的忧伤,燕煌曦自是欢喜异常,拉着殷玉瑶的手儿道:“这次是个女孩儿便好了,像你一样。”
“那便——”抚着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殷玉瑶微微笑道,“是个女孩儿吧。”
于是,满宫里开始为小公主祈福,不过,殷玉瑶还是命人备下太子、公主两色衣物——生男生女天注定,她虽贵为皇后,也无法轻下断言哪。
不过,殷玉瑶这一有孕,燕煌曦更忙碌了,忙着整顿吏治,提拔人才,秣马厉兵,内外并举,有时候也要派人去跟流枫、金淮、陈国联络联络……以前很多事,都是殷玉瑶从旁打理,可是现在,只能由他一个人担着,有时候殷玉瑶去明泰殿,看着面色略显憔悴的他,心内不忍,欲上前相助,却皆被燕煌曦好言好语给劝回,只能在凤仪宫安心养胎。
这日,已经过了戌时,燕煌曦还未返回,抬头瞅瞅外边儿天色,殷玉瑶心内不由有些躁急,正欲遣个人去探看究竟,佩玟忽然匆匆奔进:“娘娘,信。”
目光一顿,殷玉瑶打她手里接过信函,闻着那上面淡淡的兰花香味,便已然知其来处。
拆开看时,却并不见有何文字,只用疏淡的墨,画着株玉莲,还有兰花。
殷玉瑶那颗悬了多时的心,忽然就安稳了。
“看什么呢?”面前忽然多了团大大的人影儿,却是燕煌曦,不知何时回转。
“哦。”殷玉瑶有些慌乱地收起信纸,随手夹起旁边的书册里,“是往日作的诗。”
“诗?”燕煌曦仔细瞅瞅她,含着丝琢磨,“瑶儿几时也写起诗来了?莫不是情诗吧?”
殷玉瑶顿时红了脸,生嗔地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推着他往膳桌边走:“用膳吧用膳吧,我饿了。”
聪明的燕煌曦没有细究,或许他隐隐猜得到那是什么,却不愿多问,他信她,正如她信他。
一生不疑。
安宏慎回来了。
乔言远远地瞧见他,立即松了口大气——这些日子天天呆在皇帝跟前,他都快愁出白发来了,倒不是他畏惧君威,而是他的才干的确不如安宏慎,太多时候支应不来,以前安宏慎随手就能处理的小事儿,他却要跑断腿,看来,这一宫总管真不是他这种人能做的。
“安总管,”巴巴儿上前,乔言悄声禀奏道,“您快进去吧,皇上已经催问多日了。”
“知道。”安宏慎脚步匆促,踏上石阶,一迈进殿门,便见燕煌曦正坐在御案后,批理折子。
“奴才参见皇上!”跪伏于地,安宏慎禀奏道,嗓音里微微有几许疲惫和沙哑。
“回来了?”燕煌曦摆摆手,命他起身,面上倒瞧不出个忧或者急来,也没追问,继续做着手上的事。
“奴才这次去,先时并未见着辰王。”
“哦?”听他如此说,燕煌曦方放下折子,细凝着他的面容,“继续。”
“奴才是一月前到的洪州,辰王帐下的将领说,王爷往仓颉去了,得大半月功夫才能回,奴才又问密信的事儿,众人都说不知道,奴才没法子,只得在洪州等着,直到五日前,方见到辰王。”
“他怎么说?”端过旁边的茶盏,燕煌曦轻啜了一口。
“辰王……”抬头飞快地扫了眼燕煌曦的面色,安宏慎方接着道,“辰王说,他,他从来没有,传过什么密信……”
“真的?”
“真的。”
燕煌曦沉吟,半晌再道:“朕,相信他,你呢?”
安宏慎不说话,只是额头上冒出层薄汗,许久方审慎地道:“奴才……也相信。”
“那就好。”燕煌曦摆摆手,“这趟你辛苦了,且先回去吧,至于密信之事,就此作罢。”
“呃……”安宏慎的脸色有些茫然,好半晌方喃喃道,“奴才,奴才告退……”
燕煌曦再次埋下头去批折子,神情举动,平静如常。
“主子。”
但闻得“呼”一声响,御座旁的屏风后,依稀多了抹影子。
“是你啊。”燕煌曦还是稳坐如山,“见到辰王了?”
“见到了。”
“如何?”
“辰王说——他,并未发出什么密信。”
“唔,”燕煌曦微微点头,“仓颉那边如何?”
“左鹰王新近得了名猛将,骑射弓马,无不精良,犹擅长途奔袭作战。”
“唔。”燕煌曦眯眯眼,似乎嗅到了某种怪异的气息,又似乎,没有——看来,自己是在安乐里呆得太久了,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都快忘记了。
是啊,外面的世界……可不是像宫里这般平静呢,幸而是把寰儿给送出去了……想了想,他逐字逐句地开口:“是你说的那个姬元吗?”
“不是。”
“那是谁?”
“没有仔细调查过,属下,不知。”
“那就去查查,查清楚了,给朕个回话。”
“是。”南轩越答应着,刚要闪身离去,却听燕煌曦又道,“等把大燕国内,以及仓颉的事搞清楚,你还是回北黎去吧,商达那儿需要人手。”
南轩越又答应了一声是,这次却凝着没动。
“怎么?”燕煌曦转身看向他,“还有事?”
“安宏慎……似乎……”南轩越迟疑着,没有道明。
“嗯,朕知道。”燕煌曦莫愣两可,含混支应,“且让他忙活着。”
南轩越放了心,这才去了。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燕煌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天下御景》图前——北黎,有段鸿遥,仓颉,有左鹰王……和他的骑兵,再加上大燕国内的泰亲王残部……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应该可以一目了然了。
可他却想不出理由——是什么理由,让他们这样做?
段鸿遥……姬元……念着这两个名字,燕煌曦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皇上……”静谧的殿阁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燕煌曦先是一怔,继而呼地转身,大步走到来人跟前,伸手将他搀住,眸中绽出惊喜的光芒:“天峰,你,你好啦?”
“皇上!”刘天峰也难掩激动,扶着燕煌曦的胳膊,眼里盈起星星泪光,“微臣,微臣还以为,这一生再也……”
“别说这样的话,”燕煌曦出声打断他,却又想起件事儿来,“你……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是啊,他原本想着求君至傲出手施救,未料后来接连出了些事儿,竟然搁置下了,也就——“是娘娘。”
“什么?”燕煌曦瞪大眼,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双耳。
“是娘娘,”刘天峰重复道,“是娘娘去玉英宫,请君先生出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多天前,微臣也是听蒋御医说的,君先生来御医院看过微臣,替微臣运功调理一日一夜,又留下汤药一剂,让蒋御医日日煎了,喂微臣服下,方才救下微臣这条性命……君先生还说,微臣身上的毒,与皇上先前所中之毒,系出同类,只是所用药物有些不同……”
“什么?”燕煌曦浑身一震,刘天峰的话,愈发出乎他意料了——先是殷玉瑶亲去玉英宫向君至傲求助,再是刘天峰的毒,竟然和自己——如此说来,先时在青芫郡伏杀自己的的那帮人,跟借密信做手脚的人,是同一路的?
“皇上,”刘天峰目光沉凝,似乎也甚是忧惧,“微臣觉着,微臣觉着……”
“你觉着什么?”
“这天下,似乎隐伏着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慢慢地——”
“向浩京逼近?”燕煌曦接过他的话头。
刘天峰抿紧了唇。
连他都看出来了?燕煌曦心中微叹,继而摆摆手:“你伤势刚愈,好好休息吧,先别操心这些事儿。”
“微臣倒是有个想法。”刘天峰却突然道。
“哦?说来听听。”
“皇上,可以离宫。”
“离宫?”燕煌曦一愣——刘天峰的这个建议,显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一直以来,刘天峰作战勇猛,偶尔也有智计,但是却并不怎么思虑别的事,此际突然提出这么一招,着实令燕煌曦倍感意外。
“你,为何会想到,让朕——离宫?”
“引对方再次伏杀。”
刘天峰倒是答得干脆利落。
燕煌曦再次怔住了——什么时候,他身边的人,似乎都变得聪明起来了?
“这,确实是个法子……”他点头,“容朕好好想想。”
“微臣……告退。”刘天峰倒也没说别的,躬身施礼,慢慢儿退了出去。
出宫?引对方再次伏杀?回到桌案前,燕煌曦拿过一张干净的宣纸,饱蘸了浓墨,在上面缓缓地,缓缓地滑动着——夜,已经很深了。
可他还没有回来。
这是他们成亲之后的第一次。
望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殷玉瑶眸中却是一派平静。
担心?
随着日子的叠加,她已经越来越不担心了,反正,他在哪儿,她便在哪儿,只是现在多了孩子,未免需要思虑周详些。
……君至傲……寰儿……脑海里一念闪过,殷玉瑶不由一阵心惊肉跳——难道说,煌曦之所以要让君至傲把寰儿带走,并不仅仅只为磨练他?更是为了——秋夜的风穿窗而入,烛火猛烈地摇晃起来,然后“啪”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