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他亲眼看到那把刀,插进她的身体。
他亲口品尝到血腥的味道。
因之,他疯狂了。
他着魔了。
因之,他衍生出和安清奕一样的狂性魔性。
然后,向整个世界,举起屠刀。
或许,曾经的安清奕,也是燕煌曦。
就如现在的燕煌曦,越来越倾向于安清奕。
安清奕寂寞得太久,所以,他想找一个和自己相同的伙伴。
他选择了燕煌曦。
以他曾经的铁血经历,锻造出另一个自己。
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毁灭了一个男人的爱,成功地,将他渡入地狱。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成魔成佛,一念,而已。
夜,深沉。
桑山别宫。
看着面前那具只剩下骨架的尸体,韩仪妩媚的脸上,一片冰冷死寂。
那是她的儿子。
她在这世上,除韩之越之外,唯一的亲人。
从实说,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母子之情。
甚至,从小到大,她根本不太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在想些什么。
如果他们母子肯静下心来听彼此说话,她必将听到,很多惊心动魄的话语。
人,一辈子,说真心话的时候少,说违心话的时候多。
有些违心话,是为了保护自己,更多的违心话,是因为,真心话不敢说。
就比如他们。
她这一辈子,做了太多亏心事,不敢对丈夫说——实际上,她丈夫也不屑于理睬她,不能对儿子说,不想对情人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其实,她的心里,很苦,真地很苦。
她很美。
一个很美的女人,应该是上天的宠儿,应该拥有完满的感情。
可是她没有。
她进皇宫,并不是完全自愿。
她被那个男人挑中,是因为她的美貌。
错只错在,她不该爱上他。
她比铁红霓,晚到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年轻的燕煜翔,因为与铁红霓呕气,独自去御花园散心,撞见了正在水榭中挽袖轻舞的她。
他一时情动,所以宠幸了她。
可是第二日,他就开始后悔,仍然回去铁红霓身边,将她彻底遗忘。
她不甘心。
她愤愤不平。
所以,她用了后妃中惯用的手段,一次又一次地引诱他。
终于,她成功地离间了他们的感情,却近乎悲凉地发现,这个男人,还是不爱她。
我无语了。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如铁红霓。
直到,铁红霓说出那句话。
因为,你不是铁红霓。
这句话,她自个儿琢磨了很久,一直没弄明白。
铁红霓是什么?
铁红霓跟她有什么不一样?
女人就是女人,难道两个女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有。
有一样东西,铁红霓有,她没有。
铁红霓有的,是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英气,磊落之气。
那是燕煜翔所深深欣赏的。
那不是一般女人所有的。
正是这独特的气质,将她与后宫中所有妃嫔,甚至是全天下所有女子,都区别开来。
她因这份独特的气质,得到那个帝王的爱,却也因这份独特的傲气,错失那个帝王的爱。
在爱情面前,高傲得过了头,只会失去自己的爱人。
无论男女。
都是一样。
个性,决定命运。
个性,也决定爱情。
后来。
铁红霓死了,燕煜翔下令封锁了心霓院,也关闭了心门,那个时候,她已经落入另一个男人的圈套,即使有机会靠近燕煜翔,也不可能,再得到他的爱情。
燕煜翔不傻。
严格地说,他也没犯啥错。
因为一个帝王,的确有资格三宫六院。
只能说,是铁红霓,不适合做一个皇后。
不适合爱一个帝王。
其实,快意恩仇的她,如果当初选择君至傲,或许会一生游荡江湖,自由逍遥,寿终正寝。
当然,如果她真这么做,就没有咱们的男主角燕煌曦了。
对于他们之间这段感情,我只能表示无奈。
深深的无奈。
算是古代男尊世界里,独有的无奈。
如果铁红霓生活在现代,估计她会大胆地向燕煜翔提出离婚,然后去找君至傲。
管你爱不爱。
只要你背叛了我,那就选择彻底的不原谅。
这是铁红霓的个性。
不过,估计若在现代,燕煜翔也不会做出出轨的事儿,哈哈,咱们且闲话一下。
有时候回头想想,我这本小说,最初的起始,也是缘于燕煜翔一时的“情误”,如果不是他招惹了韩仪,就不会有燕煌暄,不会有北宫弦的操纵宫帏,大燕太子燕煌旭,也不会在边境枉送性命,那么估计,这大燕的皇帝,也轮不到燕煌曦来坐。
如此一想,没有他老爹的年少风流,燕煌曦估计还呆在龙谷里研习兵书战阵,或者揣一把剑,游纵天下,继续他年少轻狂的日子,这整个故事,也就不存在了。
燕煜翔,作为燕煌曦的父亲,我该怎么评价你呢?
其实,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指责你的资格,作为帝王,你是出色的,作为丈夫,你是模范的,作为父亲,你也做得不错。
你真是个好男人。
十足十的好男人。
即使你走到我面前来,我还是不能说什么。
你的忍耐,你的艰辛,你的柔情,你的智谋,你的韬略,我都看在眼里,我都一一承认。
认真地说起来,你从未背叛过你的感情,你的妻子。
看着你一生的故事,我只能发出一声感叹。
罢了。
人生,果然有很多无奈。
现在,儿子死了,丈夫死了,情人,是从来不能依靠的。
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而她,年华已逝,青春不再,美貌凋残。
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
连唯一的儿子,也变成了一堆白骨。
韩仪一直静默着。
漆黑的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情愫。
在这一刻,她能想些什么?是曾经破灭的爱情幻想,还是那些看起来无比灿烂的岁月?
都不是。
在这个时候,她反倒问了自己,一个非常有哲理的问题——生,如何?死,如何?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
现在,她想了。
却依然没有答案。
而命运,似乎也不再准备,给她回答的时间。
因为,有一个人,带着浑身的阴冷,走了进来。
慢慢地,韩仪抬起头,对上那双玄黑的眼。
依旧风情的眉眼间,一派平静。
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对视。
上一次,在郦州的军营里,她拿着九龙阙,对他厉声斥责,他将她狠狠掀翻在地,然后以新君之尊,废掉了她贵妃的身份。当时,她叫嚣,她厉吼,她预言般地赌咒,他摆脱不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宿命。
果然。
事情果然像她说的那般,发展了。
和他的父亲一样,他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而且伤得比他父亲更重。
好歹,铁红霓是病死的,就算与燕煜翔的“负心”有关,但也不是全责。
而他,是“亲手”杀死了他自己的爱人。
他比他父亲更残忍,比他父亲更无情,比他父亲更铁血。
或许,这就是身为一个帝王的宿命,注定一生无爱的宿命。
一世孤独的宿命。
他们冷冷地对视着。
一个阴冷,另一个冰冷。
“哐”地一声,他将一个药瓶重重砸到她面前。
瓶子碎裂开来,药汁飞溅。
带着股媚惑的甜香。
扫了眼满地碎片,韩仪仍然不作声。
事实上,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用处。
因为,在此时的燕煌曦面前,她只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妇人。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燕煌曦却问出了另一句话:“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韩仪一怔。
却没有回答。
“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踏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像是要溅出血来。
“你想知道?”她的眼里不见畏惧,只有浓黑。
他逼视着她,下垂的手慢慢攥紧。
“有些真相,不知道,永远比知道要好。”
看着这个也失去了爱情的男人,她的心中,居然掠过丝微悯。
她也是爱过的人,深谙那种绝灭的痛。
燕煌曦,你何必,再为自己增一道伤?
“你说!”深呼一口气,他重重地加重语气。
“是,被我气死的。”
燕煌曦猛地瞪大了眼。
沉默着伸出右手,沉默地将一支玉簪,放到他的面前,韩仪开始了她人生最后一次,平静的讲述。
时光倒回七年之前。
那个时候,十五岁的燕煌曦还在龙鸣山谷尧翁门下求学,燕煜翔也已经疏远了韩仪与其他妃嫔,和铁红霓的感情尚算和谐。
事情,发生在铁红霓三十五岁寿辰之前。
燕煜翔亲自选了块玉,用一个月时间,磨砌成簪,准备在她生辰当日,送给她。
皇后寿庆前两日,韩仪因为替燕煌暄讨要封地之事,前去明泰殿找燕煜翔,不巧看见了桌上锦盒内的玉簪。
当时,她出于好奇,拿起了那支簪,看到了上面镌刻的五个字:
今生不负卿后面还有个小字:
霓看到这六个字的刹那,她五雷轰顶。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对于感情,无望了。
他对她说,今生不负卿。
那她呢?
她是什么?
她算什么?
一个笑话?一个暖床的工具?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发出恶毒的声音——好,好,燕煜翔,你要今生不卿,我倒要看看,你做不做得到,你,做不做得到!
没有更多的犹豫,她拿起那支簪,插入她的髻间,然后走出了明泰殿,去了凤仪宫。
铁红霓正在院中舞剑,看到她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她有什么事。
她笑着扯了些八卦,然后问:“后儿是皇后娘娘的玉辰,也不知道,皇上会送什么礼物给娘娘,臣妾倒是想跟着开开眼呢,就不知道,有没有这福气?”
铁红霓一直是个爽直的女人,当下也不多想,只答:“后日便知分晓。”
然后,她起身告辞,低头的瞬间,任由发上玉簪落下,任由铁红霓看清了上面的字迹,而用自己的裙脚,遮住了最后的那个字。
铁红霓看了,什么都没说。
对于这些小事,她向来是不计较的。
再然后,她回了明泰殿,将那支玉簪放回锦盒之中。
直到生辰宴上。
最后半场歌舞,她借着所有人都赏歌观舞之时,将玉簪偷出,交与早已安排下的玉匠作,将那最后一个霓字,改成了仪字,再放回锦盒之中。
大功告成。
是夜。
燕煜翔亲自将自己精心制作的生辰礼物,当着所有臣子的面,送给了铁红霓。
铁红霓当着所有人的眼,打开了锦盒。
然后拿出玉钗,捏住尾部。
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最后那个字,却什么都没说。
平静地拿起,平静地插入发中,平静地接受燕煜翔的亲吻。
一切,都按照着韩仪的设想发生着。
因为十数年的相处,她太清楚铁红霓的个性,太清楚燕煜翔的个性。
在这之前,她不止一次在他们之间制造风波。
铁红霓不计较。
因为她没兴趣计较。
燕煜翔不计较。
因为——看在燕煌暄的份儿上。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燕煌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们的不计较,却给了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最好的机会。
其实,对于燕煜翔的不忠,铁红霓已经忍了很久,这根玉簪,不过是最后的催化剂而已。
果然。
自从生辰宴之后,不管燕煜翔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再理睬他。
因为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极限得甚至开始懊恼,懊恼当初为什么选择的是他,而不是君至傲。
但她只是懊恼,她什么都没做。
她没做,韩仪却替她做了。
以她的名义,向君至傲发出一封封传情的书柬。
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的。
何况,是燕煜翔。
他是帝王。
当看到那些信函时,他几乎气得发疯,却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去找她。
她闭门不见。
恰好那时,南边传来消息,燕煌旭中流箭身亡。
燕煜翔的精神临近崩溃,再没有精力去照拂铁红霓的情绪。
就这样吧。
爱或不爱,都不重要了。
他最悲伤的时候,她不在身边。
她最孤独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
明明几道宫门,却仿佛天涯之远。
没过多久,铁红霓便抑郁成疾。
他去看她。
她还是不肯开门。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翻墙。
他们看到了彼此。
最后一次。
她却只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完蛋了。
那一刻,看着憔悴的她,他心在抖,人在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
他说:“红霓,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干嘛还要来问我?”
——我当然是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沉默了很久,铁红霓想回答,只是,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她倒了下去。
整整昏迷了三天。
她的昏迷,不是偶然。
有人在她的药里搀了别的东西。
是北宫弦做的手脚。
燕煜翔守了她三天。
却在她即将睁眼之前,离开了。
因为北宫弦找上门来,说有事急奏。
他们离开之后,韩仪进来了。
看着床上那个行将逝去的女人,她笑得很开心。
今生不负卿。
永远不可能。
“铁红霓,独守深宫的滋味如何?”
她走到她床前,目光幽寒。
看了她很久,铁红霓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只要暂时熄灭心中的怒火,她能够看清爱人的心,只是,太迟了。
她这一生,成于高傲,败于高傲。
在这一点上,燕煌曦基本沿袭了他母亲高傲的个性。
在对待黎凤妍的问题上,他以这种相同的高傲,毁灭了那个女子的一切。
“你,放过他吧。”
最后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因为爱,她选择原谅那个男人,无论如何,她爱他,正如他爱她。
韩仪止住了笑。
看着面前那个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像黎凤妍,面对曾经的殷玉瑶。
心旌震动。
懂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是宽恕,爱是包容,爱是——原谅。
可有些女人,学不会原谅。
就比如她,和黎凤妍。
“原谅他,可以,但有一天,我会用同样的方式,毁了你的儿子!”
她看着她,无比恶毒,无比狠戾。
呼地一声,铁红霓站起身来,抽出枕边长剑,凌空劈斩向她!
报复燕煜翔,已然是她不能容忍,何况,是年只十五岁的燕煌曦!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最后的维护!
她举起了剑,却再没有砍杀的力量。
她倒在了床榻之边,胸腔中五脏六腑,阵阵绞痛。
她还是不肯放过她,走过去踩住那柄剑,盯着她的眼睛,低低阴笑:“铁红霓,你不是很能干么?你不是很出色么?可是如今,你还能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抓住剑柄,铁红霓用力地抽,用力地抽,最后……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一刻钟之后,燕煜翔回来了。
见到的,只是一座冰冷的宫殿,以及床前那一具,余温尚存的尸体。
他们的爱,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