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羯部南下,安远城守将牢牢被困在城内,连只鸽子都放不出去。
罗慕遥心急如焚,心中想道,越是往后,只怕情形会越糟。
各地厢军组织松散,没有京都将领领导,各地队伍无法拧成一股绳,如何能抵抗得住羯部人凶猛的冲击?
更何况北面大多平原,羯部人善用骑兵,只怕不出两个月,便能抵达达京城。
一旦京城被破,整个大齐便要面临亡国。
罗慕遥站在城墙上,捏着墙面凸出来的转头,额头冷汗直下。
正在此时,一名小兵慌慌张张跑上来,满面哀伤之色,汇报道:“永宁侯,去了……”
罗慕遥震惊片刻,终究是缓缓落下了手,小声回答道:“知道了。”
永宁侯年纪不小,一年前死守第一防线,死了一个儿子,原本上好的身体,受到此打击之下,也变得虚弱不堪起来。
后又被困在安远城一年半,成天提心吊胆,身体早已掏了空,太常谷地崩塌之后,这位积年老臣,终究再也撑不住,于安远城病逝。
最近,安远城棺材店生意火爆,罗慕玉头痛,早已忘了只见与棺材店老板接触多少次。她吩咐了下人寻来上好的棺木,将永宁侯给安顿下来,待得之后补全礼数。
见小厮帮永宁侯穿上寿衣入殓,罗慕玉的神经终于归于麻木,连眼泪水都不掉一颗。
死人见得多了,便不再惧怕。
城主府内,众将领商讨守城事宜。
罗慕玉按了按太阳穴,见众人心情焦躁,转头吩咐丫鬟们上凉茶,时至夏日,炎热的天气,多少对人心情有所影响。
外界信息源全部被切断,除非守城军有通天之能,从东部爬上光溜溜的雪山,方能逃出羯部人的包围圈。
罗慕遥指着南面的水路,一脸肃然道:“如今各地厢军无人指挥统领,大齐安危皆系于我手中,此次召集各位前来,便想听诸位的见解。”
“我等将领与生俱来便是为国而战,现今龟缩在城内,眼睁睁看着羯人掳掠我国百姓,心中着实难安……”开口说话的是永宁侯手下,一位姓为李的将领,因是读书人出身,其言谈举止比龙翔军将领们要文绉不少。
罗慕英早猜到罗慕遥的意思,她正了正神色,开口道:“李将军,不仅是如此。”
“羯人从关口南下,未必会走正道,万一从途中绕过去,掩盖行踪,再来突袭京城,那该如何是好了?因此,我等开城迎战,传递消息给各地厢军,便是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凭他们三万人的实力,要说和对方二十万人拼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罗慕玉抿了抿唇,依照他们对那依坎的了解,对方还真有可能如此行事,依照那依坎一步步计谋,此等花招,最为方便简洁。
“二妹说得对,我所担心的,便是此事,”罗慕遥眼神深邃,伸手指向北疆地图太常山脉,于指尖拐点往东走,“他们从关口直下,往太常山侧面包抄,一旦转过去,便能直接切入京城。途中厢军人数上虽有一拼,却因他们长期偏安一隅,自成帮派,无法集中对抗。”
“若是聚集不成一支军队,以各地厢军之能,根本无法阻止羯人南下。”
“因此,为了大齐江山存亡,我等必要传消息出去,且派出将领出城,聚拢北疆各地厢军,领兵自北而南,自南而北,借助大齐地理优势,将羯人困死在疆域中,再往西北逼近,家父的罗家军,便能将他们彻底剿灭。”
罗慕遥捏了捏拳头。
梁横许久未开口说话,直到罗慕遥将话说完许久之后,他方才出声,只是声音漠然,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梁横道:“我方人数稀缺。”
罗慕玉赶紧接话,忧心忡忡道:“此事太过危险,羯人三面围堵我城,万一……”
大哥和二姐的性命,来得着实不容易,贸然开城迎敌,罗慕遥和罗慕英必要冲在最前线,刀枪无眼,谁知会发生何等不测。
话说方到一半,罗慕玉忽地说不下去了,累积的担忧压在胸口,半天都吐不出来,憋得她一张俏脸通红。
“还有何事,比天下苍生,更为重要?”罗慕遥沉稳地答道,棱角分明的脸上坚毅尽显,他泰然自若地吩咐下去,好似在说一件极为平凡的事情,“挑选出愿意参战的将士罢。”
罗慕玉看着忙碌的自家大哥和二姐,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开城迎敌危险非常,一旦羯部人反攻回来,便是以将士们的肉身,换取一时平安。
罗慕遥心中盘算的主意,并不仅有传递消息,恐怕他还想……为安远城争取时间。
安远城囤积的粮草,大约还能支撑一年之久,不过,类似于武器之类的战备,则是越用越少,若是坐等着羯部人每天来打进攻,没准还没撑到一年,铁矿木材等资源便要告罄。
不如来一次大会战,削减双方的实力,羯部人必将往后退一射之地,不仅给城内百姓和将士带来休养生息的时间,还大大地提升了守城的安全性。
同时,还有机会在战乱中派出探子,为京城和各地厢军传递消息。
梁横站起身来,想要就地请命,谁知还未开口,便被罗慕遥一压而下:“你和三妹守城。”
罗慕玉双眼圆睁,惊恐地往后倒退两步,罗慕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真要亲自上场?
“我要去。”罗慕英抱着双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坦荡而勇敢。
“我知道。”罗慕遥垂着头,半玩笑般拍了拍她的肩头,垂下的眸中,眼角骤然闪过一道晶莹,片刻后,他抬头安稳地笑道:
“谁也拦不住你,我知道你的心思。”
让罗慕英乖乖在城里等,简直和要了她的命一样。
罗家子嗣,无不勇敢,坚不可摧。
罗慕玉无力地趴在城楼上,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谁让她实力太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和二姐参战搏命。
西面城门打开,无数大齐骑兵冲出,如同奔流的河水开了匝。
“二姐,二姐……”看着下方越来越残酷的战局,罗慕玉声音嘶哑,神情呆滞。
她睁大双眼,死死地盯住方阵中红色那个点,城墙之下,罗慕英领着将近五千人,与羯部主力八千人交战在一起。
我方阵型变换得极快,转眼间,由龙翔阵化为鸟翼阵,只用上片刻时间,便拔掉敌人的爪牙,将对方冲杀得七零八落,五千人对战八千人,反而还占了上风。
连罗慕玉都不由为罗慕英叫一声好,果然调军有方,天生是个打仗的好苗子。
正在此时,从我方方阵边缘,有一路轻骑破开了口子,几名灰衣骑兵,趁机溜进西方的密林中。
她刚想赞叹一声,忽然之间,森林中冲出无数悍勇黑色铁骑,转眼间,方才那一部分逃走的轻骑,皆然变成对方手上的头颅。
“不好!”
“掩护!注意掩护!”
罗慕玉吓得从原地跳起,立即指挥下去,身后负责观望的副官们,通通激动起来。
还没等副官离开多久,下方阵势又是一变,急剧往中央缩拢而来,仅留下精兵在前方设立一道防线,将敌军黑色铁骑卡在外围,其余人等,隐隐有退回城的趋势。
“准备开城门!!!”
罗慕玉从胸腔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不知,她到底是怎么吼出声来的。
城下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将她嘶哑而尖锐的声音埋得个彻底。
龙翔军素质良好,发觉力有不敌,在我方精兵的掩护下,主力飞快地往回后退,收回来大部分队伍,罗慕玉心中稍安,转头往下方望去,忽地,心中猛地一跳。
红点,红点,她不见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谧下来,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她不敢置信地探出头,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直将眼睛弄得又红又肿,流下眼泪来,都没望见那颗英勇杀敌的红点。
轰隆!
足下传来一声剧烈震颤,是安远城城门关闭的声音。
“不对,一定是回来了……”
罗慕玉在心中安慰自己,使劲地倒抽了两口气,她颤着双臂转过身,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急忙往台阶下奔了下去。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下城的时间,竟然有如此之长,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绷紧了弦的心口之上。
待到她回到地面之后,方才冲出去的骑兵们下了战马,零零散散地站在原地,众人面上都带着不可思议之色,还有几位女兵,见罗慕玉前来,竟然哭出声来。
“嫣红,怎么回事……”罗慕玉没发现自己声音颤抖的厉害,脸上还带了几分恳求之色。
嫣红眼睛通红,将头埋在胸前,不敢直视罗慕玉的眼睛,她哭道:“三姑娘,二姑娘她她她……”
罗慕玉腿脚发软,觉得自己被抽空了魂魄。
“你胡说!”她不可置信地指着嫣红吼道,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泪水止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不敢相信,她哪敢相信……罗慕英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会没有进城!
外面是虎狼般的羯部人啊,她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
突然,罗慕玉拼命地推开身前的嫣红,往人堆里扑了过去,她双手乱拨,疯狂地搜寻那熟悉的身影。
将士们见罗慕玉过来,都默默地让开了路,罗慕玉毫不放弃,抓了人便掀开头盔,想从中找出那张熟悉的脸庞。
她往后倒退两步,拼命地摇着头,放开那名女兵的肩膀。
罗慕玉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如同一个流浪的孩子孤独地走在街头,朝着不忍躲开的人群大喊道:“二姐,二姐,你在哪里……”
你不能不要我……
只怪人实在是太多了,罗慕玉脑袋有些发晕,眼前人来人往,影影绰绰,令人看不大清晰,突然,她瞧见角落站着的红袍女子,心中一喜,猛地冲了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角。
她欣喜地抬起头来,瞧见的却是一脸泪水的梁叶。
“三妹妹,英姐她……”梁叶涕泪横流,已经哭得不成人形,“她为了救我,把我,把我从缝隙中扔了进来……对不起。”
梁叶痛苦地咬着嘴瓣,一脸的沉痛之色,说到后面,她居然哽咽得都说不出来。
罗慕玉彻底呆住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来了一名副官,他焦急地落了马,对着罗慕玉喊道:“玉将军,罗小将军被刺重伤昏迷,请您赶紧过去瞧瞧!”
大哥也……
听闻此话,罗慕玉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倒地晕了过去。
罗慕英醒过来之时,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捂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方才想起来,自己是被羯部人给生擒了。
“算我运气好,没被你们弄死呢。”罗慕英利落地坐了起来,摸了摸发痛的肩膀,却发觉自己已经换了衣裳,肩膀的伤口,也被人小心包扎过了。
她啧啧称奇,羯部人对待高级俘虏当真客气,伺候人的水准,不输于罗府的丫鬟了。
正在此时,旁边侧门“嘎吱”一响,外头的铁门被掀开,露出冷冰冰的铁栅栏,外面是一片青葱的草丛。
这时,罗慕英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辆全封闭的马车上。
之后所进来的人,倒是令她脸色一沉。
那依坎从小门进来,嘴上挂着欠抽的微笑,他懒洋洋地道:“罗二姑娘高风亮节,以身犯险,自甘诱饵,若不是如此,你断然落不到我手中。”
一瞧见他的脸,便让人来气,罗慕英翻了一个白眼,恶声恶气地哼道:“要杀要剐随便。”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那依坎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摸着下巴,好似一头饥饿觅食的草原之狼,“罗家子弟狡诈,让我苦等了好久,原来真正的主力在意想不到的北城墙,居然真给你们逃了几个。”
“也罢,即便是将消息传出去也无妨,我依然是最后的赢家。”那依坎抬了抬眉毛,泰然自若地道。
见罗慕英闷着不理他,那依坎主动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轻声呢喃道:“我是不会杀你的。”
罗慕英蓦地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她一掌如闪电般落下,“啪”的一声亮响,将那依坎半张脸打歪了过去。
那依坎“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心中恶狠狠想道,这女人真心狠毒,打人居然打脸。
“这回呢?”罗慕英古怪地笑了起来,高高昂着脖子,丝毫不为所惧。
“打我又如何?”那依坎刀削斧凿的脸扭曲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捂着被打得通红的半张脸,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凶狠之色:“就算杀了我,我都不会杀你。”
罗慕英皱了皱眉。
“但是,”那依坎喜滋滋地笑了起来,那明亮的笑容好似淬了剧毒,看起来令人渗得慌,“我也不会放你走。”
“我是大齐的将军。”罗慕英沉下脸,咬牙切齿,毫不领情地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那依坎利落地回答道,他望着罗慕英的眼睛,眸光深邃,仿佛望破了牢笼中黑暗,穿透她眼中的时光。
“我,那依坎,将会是羯国未来的皇帝,天下掌控于我的手中,无论是谁,都要听我的号令。当然,夺得大齐之后,我不会伤你分毫,若是你甘愿,罗家依然是全天下最令人钦佩,最令人仰慕的将门世家。”
“你们家族今后,再也不用担心狗皇帝的疑心和猜忌,我将给与你们永恒的荣华和尊贵,而你,将是我唯一的皇后,与我共享江山。”
那依坎神色严肃,声音沉稳有力,再也瞧不见方才那般玩笑之色。
马车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放屁!”
罗慕英愣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心中疑惑道,不对啊,她明明没有开口。
那么,方才这道奇怪的叫声,到底是何人所言?
她蓦地转过头去,望向自己背后的铁墙,疑惑地凑了过去,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对面是何人?”
“罗慕英,你竟然连朕都不记得?”景仁帝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依旧是原来那副懒散而又明快的节奏,突然,他话风一转,开始破口大骂道:“那依坎小贼!你利诱我国女将不行,居然厚颜无耻地色诱,你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耻至极!”
他随后顿了顿,后又加了一句:“朕鄙视你!”
“……”
罗慕英转过头来,耸了耸肩膀,指着身后的墙面:“你们为何不堵住他的嘴?”
那依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