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我就直接去了厨房。要是问霍华德,他应该会给个“Mi casa,su casa(我家就是你家)”的标准答案——大概还会用意大利腔说——所以我问都没问就直接去搜查冰箱了。
冰箱上面两层塞满了橄榄、调味芥末之类的东西——就是让食物好吃,但不是食物的玩意儿——于是我去翻冷藏柜的抽屉,总算找到一盒像是椰子酸奶的东西,还有一大块面包。没找到吃剩的千层面,我很郁闷。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半块面包,把一盒酸奶(没得说,史上最赞的酸奶)几乎舔了个干净之后,在橱柜里翻到一盒写着“CIOCCOLATO(巧克力)”的麦片。中奖啦!不管用什么语言写的巧克力,我都认识。
我吃了一大碗麦片,然后像清理犯罪现场似的把厨房弄干净。现在干吗?嗯,要是在西雅图的话,我大概会换衣服跟艾迪一起去游泳,或者从车库里推出脚踏车,去买那种三倍巧克力奶昔,我基本就靠它活着。可在这儿?我连网络都没有。
“冲澡。”我脱口而出。有事做了。更何况,我真需要冲一把。
我上楼,从卧室拿了那一摞毛巾,去了卫生间。里面干净得不可思议,感觉霍华德像是每个星期都用洗洁剂擦洗过。也许这是他跟妈妈合不来的原因。她邋遢得惊天动地。比方说有一次,我在她书桌上看到一盒意面,时间太久了都发绿了。发绿哦。
我拉开淋浴帘子,可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弄。淋浴头很小,看着挺劣质的,下面有两个喷嘴,标着C和F。
“冷和很冷?寒冷和冰冷?[7]”
我打开F喷嘴,让它流了一会儿水,用手试了试,还是冰冷的。好吧,那么也许是C?
结果一样,温度大概只高了半度。我犯了嘀咕。霍华德说意大利的科技不太先进,难道也包括要洗冷水澡?还有其他选择吗?我长途旅行一整天,然后又做了史上最累的速度训练。我必须洗澡。“入乡随俗吧。”我一咬牙,跳了进去,“好冷,好冷!啊——!”
我抓起澡盆边上的一瓶东西,抹在头发和身上,火速冲洗完,跳了出来,然后把那一摞毛巾都抓过来,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有人在敲门,我愣住了。又敲门。“谁啊?”我问。
“是我,索尼娅。你……在里头没事吧?”
我苦笑,“呃,还好。就是水有点问题,这里没有热水吗?”
“有的,就是要等会儿。在我房子里,有时候要足足放十分钟的水,才会热。C代表‘caldo’,意思是‘热’。”
我摇摇头,“明白了。”
“那啥,不好意思又打扰你,我就想告诉你,我把日记本放在你床上了。”
我愣住了。日记?等会儿,我有可能听错了,她说的可能是“诗集”[8]。诗集当礼物很贴心呀。要是我送别人诗集的话,肯定会把它放在——
“丽娜……你听见了吗?我带给你一本日记,那个是——”
“马上就好。”我大声说。好吧,她说的肯定是“日记”,可这不代表那是什么特别的日记,互相赠送日记本也是常事。我飞快地擦干,穿好衣服。等我打开门,就看到索尼娅端着一个盆栽站在走廊上。
“你给我一个新日记本?”我抱着希望问。
“噢,是旧的,是你妈妈的一个笔记本。”
我瘫软地靠在门框上,“你是说那种大皮本子,里头有很多文字和照片的?”
“对,就是这样儿的。”她的额头皱起来,“你已经看过了吗?”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我以为,你只会给我一张她拍的照片之类的。”
“我倒是有一张她拍的照片,不过它挂在我家客房的墙上,而且我也舍不得拿下来。它是那个失踪者之墙的近景,拍得很漂亮,下次你来可以看看。”
看来那个失踪者之墙在这儿很了不起。“你怎么还有一本她的日记?”
我的语气有点凶,不过她只微微点点头。“她九月份寄回来的。没有附纸条,包裹也没写收件人,可我一打开就认得它了。她住在公墓这里时,随身都带着那本日记。”
住在公墓这里?
“总之,我想过把它给你爸爸,可他一直都很忌讳谈到你妈妈。每次我提到她,他就变得……”
“怎么样?”
她叹气,“她搬走时,他挺难过,难过极了。即使这么多年了,我提到她时还是很紧张。总之,我保存了一些日子,然后你爸爸告诉我要接你来这儿住,这下我才明白了她把日记本寄来的原因。”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我朝她越靠越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厘米不到。哎呀!我往后让了让,嘴巴里涌出一大堆问题。
“我妈在公墓住过啊?有多久?”
“没多久,一个月左右吧。就在你爸爸求职成功后,他也刚搬到这个房子里。”
“这么说,他们是真心在一起了?不是朋友间的一夜情啥的?”这是艾迪的想法。
索尼娅有点难为情,“呃……不是,我觉得不是……那样的。他们好像很相爱,你爸爸可喜欢她了。”
“那她怎么会走的?是不是因为怀孕了?霍华德还不愿意当爸爸?”
“不是,霍华德是当爸爸的好料子——我觉得……”她抬起手,“等等。他们难道没跟你说过发生的事情?你妈妈没解释过原因?”
我垂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妈过世之后,我才知道霍华德是我爸。”好了,我快要哭了。没了妈妈,我变成了人肉水龙头,那种正常的冷热水龙头。
“唉,丽娜,我不知道啊,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把来龙去脉都跟你说了呢。老实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分手分得很突然,后来你爸爸又一直不愿意聊这事。”
“他谈到过我吗?这以前?”
她摇摇头,长长的耳坠晃来晃去,“没有。听说你要来这儿住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你确实要跟霍华德谈谈,他肯定能回答你的所有疑问。另外,那本日记大概也能回答。”她把那盆花捧给我,“早上我进城,你爸爸让我给你买了这个。他说你房间里缺点儿鲜花,紫罗兰是你妈妈的最爱。”
我从她手上接过花,将信将疑地注视着。花是深紫色的,有一股清香。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妈妈对紫罗兰没什么特别兴趣。
“你希望我再把日记保存一段时间吗?感觉要消化不少东西。也许,你要先花点工夫跟你爸聊聊。”
我摇头。先缓后急吧,“不用,我想要的。”
其实是谎话。早几个月前我就发现,读她的日记我没法儿不崩溃,最后只得放弃,把她的其他日记都装箱了。可我必须要读这一本,这是她寄给我的。
我眨了几下眼睛,对索尼娅摆出淡定自若的笑容,而她看我的神情,像是一个倒霉的局外人跟一个情绪不稳的黄毛丫头困在了走廊上。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清清喉咙,“应该不错。我可以看看她在意大利的经历。”
她的表情和缓了,“是的,一点不假。她把它寄来,肯定就是这个道理。你会跟她一样体验佛罗伦萨,也许这样的情感共通挺不错的。”
“嗯,也许吧。”假如我看完第一页没有崩溃的话。
“丽娜,你能来这儿真的很好。你随时可以来我家看你妈妈的照片。”她走到楼梯顶又回头看我,“忘了告诉你,最好从底下给紫罗兰浇水。在底盘上倒满水,把花盆放在上面就好了,那样水就不会浇过头了。它们大概这就要补充水分了。”
“谢谢,索尼娅。还有,呃……不好意思,我问了那么多问题。”
“我理解。我很欣赏你妈妈,她很特别。”
“嗯,是的。”我犹豫了一下,“你能先别跟霍华德说我们聊过吗?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呃……怨恨他或者什么的。”或者导致一些不太必要的尴尬谈话。
她点头,“我嘴巴很严的。答应我,你会跟他谈谈。他人很好,一定会回答你的疑问。”
“好的。”我看向别处,接下来是几秒漫长的沉默。
“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丽娜。”
她下了楼,出了前门,可我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卧室门。简直十万火急,恐慌一触即发。
不过是她的一本日记。你能办到的,你能办到的。终于,我沿着走廊走下去,可在最后一刻转向了楼梯,紫罗兰摇摇欲坠。
我手上有一盆特别渴的紫罗兰。索尼娅是这么说的。就先办这事儿吧。我冲下楼梯,在橱柜里翻了两遍,找到了一个够放花盆的浅碟子。
“好了,小家伙。”我往碟子里倒进两三厘米高的自来水,把花盆放在上面。我的紫罗兰好像并不特别喜欢陪伴,可我依然在餐桌边坐下来,看着它们。
这不是缓兵之计。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