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第一天的工作,我大约夜里十一点回到加藤家。我把包放在地板上,坐下脱袜子,我的目光马上被桌子上的红色电话机所吸引。控制自己,石田廉,这部电话是不可能把你和一个去世的人连接起来的。
“闭嘴!”我低声呵斥道,这一点我早已心知肚明。
我拿起电话线,把它从墙上拔下来。她永远都不会再给我打电话,所以我不想听到电话铃声。我闭上眼睛。我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城镇,到底在干什么?
小廉……
那是姐姐的声音,温暖而清晰,正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白茫茫的巨大空间里。
“是你吗?”我大声喊道,但却没有回答。
在我上方,许多巨大的泡泡悬在空中。它们是什么?我跳起来,终于碰到了一个。当食指尖碰到泡泡表面时,我感到一阵寒意。泡泡如夏日烟火般绽放,迸发出不计其数的小球,坠落到地上。
我用拇指在手指上搓了一下那层薄膜,是水。
慢慢地,我意识到我正在梦中,但是这个梦里有些东西不对,我必须出去。如果我无法逃脱,那么我将永远困在这里。
无论我走到哪里,到处都是无边的白茫茫和水泡,从未间断。现在我是不是更靠近出口了,或者离它更远了?
“廉。”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看到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正注视着我。和我上一个看到她走过马路的梦境一样,她还穿着同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
“你是谁?”我问道,“你想要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向上指。一群大金鱼正在空中遨游,几百条,甚至几千条。每条金鱼的大小和我的脑袋一般,它们身上晃动的鱼鳞将天空渲染成金黄色。
这些飞翔的金鱼在我头顶舞蹈,摆动着闪闪发光的半透明尾巴,躲过一个个的水泡。我为之目眩,它们看起来那么美丽优雅。
忽然间,金鱼向水泡发起攻击,将它们击破,冰水四溅,远处闪耀过一道亮光。我用手遮住眼睛,并且把眼睛眯起来。我想起那个小女孩,于是便到处寻找,但她跑走了。我应该追着她,可是我的腿犹如注铅,沉重极了。
在我醒来前,听到姐姐的声音。
小廉,你不应该来这儿。
我头枕在桌上,睡着了,窗户洞开。窗外大雨滂沱,雨水溅入房间。透过雨声,我能听到阵阵雷鸣。
我站起来,关上窗户。半张桌子,包括电话机,已经全湿了。我拿出一条洗脸毛巾,擦去雨水,幸运的是我没有从包里拿出今天的工作文件。
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是夜里两点钟。我知道自己应该去沐浴,可我实在太累了,于是衣服都没换就倒在床上,拉开毯子盖上,可毯子太薄了,根本无法给我保暖。我起身,穿上大衣,然后再爬回床上,又倒头便睡,这一次,我没有做梦。
当我醒来,已是艳阳高照。细小的水滴从玻璃板上滑落到窗棂,然后消失不见。我打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一次,青木在我那里过夜,我问她雨是否有味道,她一边梳头,一边疑惑地看着我。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一直落到肘弯,当她和我睡在一起时,总是把长发挽起,所以发梢会变得凌乱,但是我不介意,我喜欢看她凌乱的样子。
“我认为雨本身不带味道,”青木说道,“可雨后空气中无疑会弥漫一种芬芳的气息,一种清新的泥土气息,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我想我理解。”
“或许那是湿润土壤的味道,不管是什么,我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我酷爱雨后这股独特的气息,而一想到雨,总会让我想起青木。
在去四叶的路上,我给父母寄去另一封书信,告诉他们加藤先生家的地址,可我并没有联系青木,我不知道怎样对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发生如此长时间的冷战。
好在我享受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不需要给任何人打电话,不需要计划与任何人的约会,不需要记住任何特别的事情,这非常符合我的个性。我从不喜欢承诺,也许我本就不该交女朋友。
几天之后,我慢慢习惯了教学安排。
我大约会在八点起床,慢跑一个小时,我跑的路线会一直通往姐姐去世地点的那个斜坡。这宛如自欺欺人,认为自己每天都去拜访她。她在世时,我真该经常来看她。
返回的路上,我会去一下便利店,买两份午餐,然后把其中一份留在加藤太太的房门口,而自己会独自在厨房用餐。用完午餐后,我去加藤太太的房间,为她继续朗读几页《午夜之子》,然后出发去上班。
即使在我休息的日子里,这个时间表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不去工作,而是坐公交车到镇上。大部分的时间,我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逛逛商场,或者坐下来喝杯咖啡,每天都是可以预测的。
与我所预想的情况相反,两周之后,我慢慢开始享受与加藤太太在一起的时光。我可以选择读一些一直想要阅读但却从来找不到时间阅读的书,可以读自己喜欢的书。如果我愿意,还可以把同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朗读。不管怎么做,她都会听着我,没有任何反对之言,就好像我俘虏了一个倾听者。如果我累了,就能随时停下来。
房子本身总是那么静谧,坐在加藤太太床边的椅子上,我可以听到空气中最细微的声音,譬如微风拂过窗棂,拨动叮叮咚咚的风铃,或者是与我的呼吸交集在一起的加藤太太的呼吸韵律。如果我待的时间足够长,空气都会活起来,把我们笼罩在无形的薄膜中。
当我感到憋闷时,就会走到窗边,追寻花园中松树的影子。总有小鸟飞来飞去,我不知道它们以什么为食,可它们长着深蓝色的羽毛,羽毛颜色那么深,看起来几乎成了黑色。它们和姐姐生日时购买的鸟儿是同类吗?我不得而知。除了它们的羽毛是黑色这一点以外,我对它们的记忆很模糊,或者它们就是深蓝色的?
似乎我想要记住的,早已忘却,而想要忘记的,却总还记得。我心里希望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一切,譬如姐姐的离世,只不过是一场梦。
我原以为像加藤这样显赫的政客会有许多上门的访客,可事实并非如此。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唯一访客是那位白头发的家政,她每周一和周四会来。由于她融入房子的方式,让我每次都要过一会儿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很安静,小心翼翼,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话,而且不知怎的,她会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子,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唯一让人注意到她存在的东西是吸尘器的呼呼声。
每次我看到她,都会向她鞠躬,可是她不理睬我。她会不会不高兴,因为我注意到她了?这是多奇异的想法啊,没人会这样想。可当她就在身边时,我会特意不大声朗读,会溜进自己的房间,在房里等着,直到该去上班的时间。
当我向本田谈起这个家政后,他问我:“你没有试着跟她交谈吗?”
我耸耸肩,“她看起来好像不想交谈。”
“你可以试一下,打开话匣子。”
“可能吧。”我说着,心里却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
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我和本田坐在我的桌子前,吃方便面当晚餐。这天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寒冷的天气让人觉得饥饿,所以雨季里在办公室囤上些方便面是个明智的选择。
“加藤先生怎么样?”本田问。
“我极少看到他,”我说,“在我起床前他已离开家,等到我从办公室回来,他已经进自己的房间。”
“他会花时间和妻子待在一起吗?”
“我在的时候都没有。”
“这么说,他是个工作狂?”
“或许吧。”
“或者他可能喜欢独自一人。”
“有可能。”
虽然我的确有一次看到他在妻子的卧室里。
那是个周日,我正打算像往日一样去朗读。门打开了,我意识到加藤先生正在房中,于是便站在门外。他坐在妻子床边的木椅上,我常常坐在那里,他们都看向窗外,沉默无言。我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一些私人空间。
尽管他们很安静,但是我感觉到在他们之间有一股强烈的联系,就好像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沟通方式,一种秘密的语言,很奇怪,然而却很美丽。
我把面汤喝完,然后将泡沫塑料碗扔进垃圾桶,瞥了一下窗外,看到雨已经停了。七星——或者中岛柚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正走出大楼。她身边的同学有说有笑,可她看起来却与其他人很疏远。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是什么把我引向她,是那些漂亮的纤指,那个雨日,她抽烟时,优雅地动着手指,这一幕仍旧深深地吸引着我。
“好了吗,石田君?”本田问,“我要去世嘉区附近,可以顺路带你走。”
“别担心,我可以坐公交车,不远。”
“既然不远,让我载你回去。”
我拿起包,跟他到了地下停车库。他的车子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柑橘味,但我在各处都没有看到空气清新剂,或许他每天早上都在车内喷清新剂。
本田打开手刹,汽车慢慢向前移动。我感到一阵凉意,于是就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你病了吗?”本田问。
“不,我很好。”我回答道,“一定是天气。”
“当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必须注意身体。”
我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意。
“我是不是太教条主义了?”
我没有仔细想就说:“你有时候让我想起姐姐。”
这些词一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气氛变得很尴尬,但好在本田假装没有注意到。
我眯起眼睛,看着街灯。远处的红色信号灯变成绿色。在夜里,感觉马路更宽敞,或许是因为路上的车辆少了。
想到曾经做过的梦,我问本田:“这附近有对公众开放的水族馆吗?”
“很遗憾,在赤川没有,最近的在东京。”他说道,“怎么了?想家了?”
“我梦到了金鱼。”
“金鱼?”他笑起来,“是什么让你梦到了金鱼?如果你只是想找金鱼的话,可以去宠物店。”
“的确。”
“你最后一次看到金鱼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一下,想不起来。
姐姐还在东京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一起去看夏季音乐节。姐姐很喜欢摆捞金鱼游戏的摊点,虽然她玩得并不好。她把纸渔网摆动得太快,最终渔网破了。姐姐试了两三次,都以失败告终,通常她便会让我来捞。
我至少能成功地捞起两条鱼。姐姐拿起装着金鱼和半袋水的塑料袋走开,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可去完音乐节后,她总会绕道去运河,将鱼儿放生。我告诉她这是一种浪费,可她不听,石田惠子不会让任何人来替她做决定。
“你喜欢鱼吗,石田君?”本田问道。
“并不是特别喜欢,但我也不讨厌它们,”我说,“鱼就是鱼而已。”
“那么金鱼呢?”
“金鱼很漂亮,我想是它们身上的色彩的缘故。”
“人们很少会不喜欢金鱼,对吧?就像海豚一样,人人都喜欢海豚。”
车子在加藤家门前停了下来,我向本田道谢,感谢他载我回来,然后下了车。
“明天见。”他说。
我望着黑色轿车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在远处消失。打开门时,尾气的碳焦味仍弥留未散,寒冷而安静的夜晚会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黑夜无比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