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一切如常。
我正和姐姐通电话,而她坐在窗牖边的桌子前,这是她在赤川租住的房间。阳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她长长的黑发上,斑斑驳驳。她揪着我不断地问问题,一个接一个,对于她的每个问题,我只是嘟囔出一个字来应付,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但是忽然间,她便在我眼前粉身碎骨,转瞬成灰。
我在黑色轿车里醒来,倘若不是膝上放着的白瓷瓮,我会觉得这一切不过只是脑海里的南柯一梦。瓷瓮宛如圆柱形的矮花瓶,上面装点着飞翔的杜鹃与素雅的菊花。瓮里盛着姐姐石田惠子的骨灰,她离世时仅有三十三岁。
我松了松领带,问本田:“还要开多久?”
他打着方向盘说:“快到了。”
“能不能放点音乐?”
“当然可以。”他答道,便摁了一下按钮。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比莉·荷莉戴[1]的《夏日时光》。
此时正值周五下午,所以整个旅程十分顺利。目光所及之处,阳光明媚,交通顺畅,甚至音乐也令人心情舒畅,这是一首会让人跟着节拍敲手指的歌曲。
而我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瓷瓮,眼睛死死盯着它。本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回道路上。
“惠子生前很喜欢爵士乐。”他说。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她还收集过一小堆磁带,现在这些磁带都怎么样了呢?
“但很逗的是,她连一个爵士乐手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继续说道。
我清了清喉咙,“人无须学富五车,也能欣赏爵士乐。”
“一语中的,石田君。”
其实,这些话是姐姐先告诉我的。
哪怕此时此刻,我也能勾勒出她坐在桌前,手指绕着电话线,脸上挂着沾沾自喜的笑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人无须学富五车,也能欣赏爵士乐。”
尽管我从未见过她租住的房间,我对房间的样子一无所知,然而奇怪的是,此情此景却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到了。”本田说着,把车停在桂木酒店的入口处。
“非常感谢您为我姐姐安排悼念仪式。”我说道。
“无足挂齿。惠子生前曾给我许多帮助。”
我点了点头,下了车,手仍旧紧紧握着瓷瓮。我正准备穿过大门,便听到他在身后叫我,“石田君。”
我转过身,本田已经摇下车窗玻璃。
“你打算如何处理……”他挠着后脑勺,眼睛看着瓷瓮。
“我还没决定。”
“如果你想把骨灰撒到海里,我们可以让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来处理,他们会收取一点费用。”
“我不会这样做,”我说道,“姐姐怕水,她不会游泳。”
本田与姐姐在同一所补习学校任教,正是他为我安排了住宿。
他曾经说过:“这里家具简陋,但既便宜又宜居。”他的描述完全准确。房间摆放着一张小床、一台小电视机、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以及配套的椅子,此外再无他物。家具有些老旧,但是用起来毫无问题。房间相对来说比较干净整洁,有个套房浴室,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霉味。
我把骨灰瓮放在梳妆台上,看了看手表。此时两点半,所以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警局。我脱下西服,把它搭在椅背后,我需要洗个澡,把葬礼熏香的气味全部洗掉。
滑开浴室的门,我瞥了一眼梳妆台,骨灰瓮默默地立在那里。
我来到警局,看见警务柜台里只有一位孤零零的年轻警官,而我是唯一的访客。当我向他报上姓名,他便站起来,打开警局大门。
“随我来。”他说道。我跟着他,心里感到十分惊讶,他竟让警务柜台空无一人。
警官领着我走过狭窄的走廊,然后示意让我进入右边的一个房间。我敲了两下门,深深地呼了口气,转动门把手。
“不好意思,打搅了。”我说。
在一张堆满文件夹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头发稀疏,身穿褪色黑西装,内里是皱巴巴的白衬衫。作为警官,他的穿着太邋遢了。
我们身处的房间没有窗户,而且比我想象中的要窄小,或许这种设计就是有意要给来访者制造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幽闭氛围。桌子从这头的墙顶到那头的墙,将办公室一分为二。我心中不禁疑惑,这位警官每天早上是如何到椅子跟前的呢?是从桌面上爬过去,还是从桌底下爬过去的呢?
他看着我,“是石田廉先生吗?”
“是的。”
“请坐。”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在桌前的两张空椅子上坐下,“对于石田惠子小姐的遭遇,我感到十分遗憾。此时对于您和您的家人来说,必定是艰难时刻。”他把文件夹移到一边,然后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我,“我负责石田小姐的案子,您可以叫我织田。”
我点了点头,读了一下卡片:高级探长织田英寿。
“石田先生,我需要您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拿出一个录音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是的。”
探长摁下录音按钮,看一看手表,然后开始陈述一段精心编排的说辞。他先提到本次访谈的地点、日期和时间,然后对自己和我进行介绍。我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后他便开始正式访谈。
“跟我谈谈您姐姐,”他说,“你们俩亲近吗?”
“我认为是的,她每周最起码会给我打一次电话。”我答道。
“您最后一次与她通话是什么时候?”
“上周一。”
他把桌上摆着的日历转过来,面向我,“那就应该是6月6日?”
“是的。”
“1994年6月6日,”他向录音机咕哝了一句,“那么你们谈了什么?”
我盯着他背后的白墙,“没谈什么,只是些寻常事。”
“可以更具体些吗?”
我想了一会,回忆我们最后的谈话——我们谈了什么呢?哦,当然,我们谈到我的约会。
“本周你与青木外出约会了吗?”姐姐问。
“啊哈,”我回答说,“势在必行的周六晚约会。”
“你们去哪儿了?”
“一家意大利餐厅。”
“精美餐厅之流?”
“我猜应该算。”
“真的?”她尖叫起来,“我都不知道你有如此高雅的品位。”
“这是青木的主意,并非我的,她从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这家餐厅。”
“餐厅好吗?”
我窃笑起来,“极其名不副实。”
“发生了什么事?”
从何说起呢?“服务迟缓,意大利面淡而无味,还很贵。接受时尚杂志推荐的餐厅,我早该知道不应期待什么。”
她笑了起来,“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的期望过高了?”
“相信我,”我说道,“真的很糟糕。”
“那么餐后你们又去了哪里?”
我停顿了一下,“哪儿都没去。”
“什么?”她嗓子提了起来,“就这样结束了?”
“是的。”我回应着,“就这样结束了。”
“真的假的?”
“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你真的听起来大失所望?”
“我真的很失望,”她说,“对于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你太乏味无趣了。”
“不要说得自己像个老妇人,我们只差九岁而已。好了,无论如何,你到底希望我怎样?”
“像你这样年龄的人常常会在晚餐后去浪漫地散步,或者你把最美好的片段对我有所保留。”
“抱歉再次让你失望,但是她直接回了家。”
我并没有撒谎,但这并非全部情节。其实,我和青木在晚餐中发生了争执,说实话,我本来心情就不佳,餐厅平淡无味的食物和不尽人意的服务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当青木咄咄逼问我对未来的规划——用她的话来说,我们的未来规划时,我便怒了。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结婚,”我说,“是怕自己成为最后一个剩女吗?”
她抓起包站了起来,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太过分了。她连主菜都没碰就走了。
在气鼓鼓离开前,她说了句:“如果你不道歉的话,别想我再和你说话。”
我叹了口气。青木很固执,她一定会言出必行,但是这也没什么,我需要休息一下。近来,我们的谈话总是围绕婚姻,可是,我已经告诉过她,我还没有准备好要结婚,拉开点距离是好事。
在她走后,我很快离开了餐厅。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看到街对面有家酒吧,于是便走了进去,点了杯啤酒。一位女士坐到我身旁的空座位上,我们开始交谈,最后,虽然并非我的初衷,但我喝了很多酒。她本人已经足以让人迷醉,然而我认为醉人的酒精和幽暗的灯光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些因素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结果我发现自己躺在了她那间高档公寓的床上。
完事之后,我去洗澡,而她很快就睡着了。最后一班火车已经离站,所以我留下过了夜。凌晨四点左右,我醒来,她还在沉睡。因为不想与她有更多的纠缠,我便悄悄地离开了。
当然,关于这段艳遇,我对姐姐只字未提,否则她肯定会盘问起这个女人,可我几乎想不起她长什么样,更别提她姓甚名谁,我唯一记得的是她后颈上有颗小痣。
“小廉,怎么不说话了?”姐姐问道。
“我累了。”我撒了个谎。
她还继续问,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但是你很喜欢意大利菜的,不是吗?我记得以前我做的意大利面你总是一扫而光。”
“做得好吃,我才喜欢。”
“我知道一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不像你去的那家餐厅那么时尚昂贵,就是一个家庭小店,老板是对老夫妇。你来赤川的时候,我带你去。这家店虽然在城外,但是值得去一趟。”
感觉到她言语中带着的兴奋劲,我微微笑了一下,“好的。”我说道。这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
“你想到什么了?”探长问道。
我不认为自己的私生活会与姐姐的死有任何瓜葛,“我们谈论了我的学习,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有没有提到什么令她困扰的事?工作或者人际关系上的问题?”
我摇摇头,“我记得没有。”
“你知道她为什么来赤川吗?跟东京比起来,这里很乡下,而且她在这里无亲无故的。”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犹豫了一下,“我们父母之间的关系不融洽,姐姐接受不了这件事。”
他查看档案,“她一毕业就离开了东京,当时是二十二岁,对吗?”
“对的。”
“那么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一年。”他看着我,“为什么你们家只有你一个人来参加她的葬礼?”
我答不上来。他直直地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但我却一言不发。我不想过多透露家里的问题,这一切都是我们家的私事,与姐姐的死毫无关联。探长叹了口气,在他的便签本上潦草地写了几句,便签页上记满了字迹无法辨认的笔记。
“你姐姐,她有没有恋情?”
“没有。”
我很确定姐姐近期没有恋爱。并非她个人的原因,姐姐性情温顺,身材苗条,言谈举止间流露出良好的家教。总而言之,石田惠子是那种普通职员都想娶回家的女人。在她读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有一些不错的男生要约她,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如果我不爱他,就没有必要跟他约会。”她这样对我说。
“不要做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我说道,“这样的话,你永远都嫁不出去。”
她一笑置之,虽然她从不承认,但我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对此,她心知肚明。
“你确定?”探长问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照片,在桌上摊开。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个米色的手提包,我认得这是姐姐的。手提包被浸湿了,上面血迹斑斑。手提包的表面被撕开,包上到处是深深的抓痕。看到它,我本应感到难过,但我没有,我麻木了。
我仔细查看了其他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她的钱包、红头巾、钥匙(上面带着一件小兔子饰物,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药、计划簿,以及几支笔。
“看一下这个。”探长指着药说。
我靠近查看,这是一瓶避孕药。
“还有这个。”他挑出头巾的照片。
“你认为它像什么?”
“头巾。”我答道,并没有对此深想。
“法医在上面发现了一根她的睫毛。我们还发现她手腕上有深深的印痕,像是双手被绳子捆绑过。”
我觉得喉咙被堵住了,“那么她在死的时候双眼被蒙,两手被绑?”
“我们检查的结果表明这一切早在凶杀前就发生了。从她的伤痕来看,似乎她想用手提包来挡住袭击者,”他抿起嘴,思考了一会儿,“我很抱歉我的反应似乎有些麻木不仁,但我的职责就是要从所有角度来看待问题。”
我沉默不语,等待他的下一个问题。
“有没有可能,石田小姐加入了什么组织?或者什么团体,带着……某种性倾向?”他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我只是想说,她很迷人,而正如你提到的,她没有恋情。”
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我忍着没有笑出声,“我非常了解她,她不是那种四处留情的人。”
他叹息一声,但没有进一步逼问这个话题,“她没有提过任何心仪之人?”
我努力回忆,这些年里,在我们每周的电话中,有没有说过任何诸如此类的事情。
“前男友?”他继续问道。
“有一个人,”我说,“大约四年前。我不确定是不是她男朋友,但是她告诉过我,她常常和某人在一起。”
探长倾身向前,拿起笔,“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没有说,但这是唯一一次她曾经提到与人约会。几个月之后,他们产生了龃龉。”
“什么样的龃龉?”
“我不知道。”
他把笔扔回桌面,“对于这个人,你还了解什么其他情况?”
“他开车,”我说,“他们曾经一起出城好几趟。”
探长挠了挠下巴,“你知道他们去过哪些地方吗?”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还有什么其他情况吗?”
我在座椅上惴惴不安地挪了一下。我对姐姐的朋友或者她约会的对象知之甚少,她从不向我吐露心声,但我也从未问过足够多的问题。我对她一直都是如此漠不关心的吗?
“很抱歉,”我说,“我希望我能提供更多帮助。”
他关掉录音机,“老实说,这种情况和我交谈过的每个人的情况一模一样,她的上司、同事,还有房东,所有人对她的私生活都一无所知,她必定非常注重隐私。”
不,并非如此。姐姐对身边的人关怀备至,她总是不停地问他人问题,一个接一个,从不把自己放在谈话的中心。
或许,他说得对。她可能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一直以来,我都错了。我的意思是,我甚至都不理解为什么她会随身在手提包里带着避孕药,以及一块蒙眼巾。
“我们会尽力而为。”探长说,“如果你想起任何对我们调查有帮助的事情,给我打电话。任何事情,给我电话,明白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如果这就是他们的调查方法,那么他们永远都破不了案。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吗?”他问道。
我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但却不知从何问起,我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三天前,我接到警局的电话,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情便是自己站在她的棺椁前。化妆师的手艺很好,她看起来宛如正在沉睡。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对探长说。
他把头向前倾,“你是说关于她死亡的细节?”
“是的。”
“详情各式报道里或多或少都提及了,”他说,“石田小姐夜里独自行走时,受到尖锐物体攻击。我们在犯罪现场找到一把血迹斑斑的刀,伤口与刀刺伤吻合,刀上的DNA与她也匹配。”
会不会是那把刀?我清了清嗓门,“我可以看看这把刀吗?”
“是把普普通通的厨房刀具。”
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照片。正如其所言,这把刀很平常,并非我心里想的那把。
“你们有没有找到指纹?”
“只有你姐姐的指纹。”
“有没有可能这是她的刀?或许她随身带着,以做自卫,而攻击者抓到了刀。”
他噘起嘴,“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但赤川是个很安全的城镇。我们这儿虽有些小犯罪,但没有任何事情会需要一个年轻女士随身带刀自卫。”
我一言不发。如果这个城镇果真如此安全的话,那么我姐姐现在还会活着。
“她包里的东西一件不少,”探长说道,“她的钱包和珠宝原封不动。看起来不像一起因抢劫而误杀的案件,攻击手法十分恶劣。”
我想起读到的其中一篇报道中有这样的句子:除了脸部,受害者身上布满严重刀伤。但是我没有看到她的任何伤口。当我站在棺椁旁时,她躺在里面,脸色苍白而沉静,我想要晃动她,对她大喊:“起来了,好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惠子总是那么体贴,大家都是那么喜欢她,我想不出来有人会恨她恨到用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将她杀害。还是我错看她了?如果我花点力气去了解姐姐,是否会扭转她的命途?
如今问这些问题为时已晚,毫无用处,惠子已然坠入永无苏醒之日的梦境,哪怕是海啸也无法从永恒的睡梦中将她唤醒。
注释
[1]比莉·荷莉戴(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