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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课第一天我学到的第一件事,是我并非一个高二生,而只是个五年级生,对外我则可以宣称自己是“五年级威客”。据说这是英国分级法,威客在很多事上都喜欢标新立异,只是目前还没有人向我详细介绍。我感觉整个校园都在俯视我,或说将我看穿。没人注意我,我指的不仅仅是学生——老师们也一样。我不指望夹道欢迎或别的什么,但经过第一天的公开羞辱,我以为他们对新生会温和一点。在我以前的学校,新生至少会被带进指导教室一一介绍,当然,威克姆甚至连指导教室都没有,他们大概以为那太普通了,看不上眼。

并非说我不介意站在人前自我介绍,但哪怕一个简单的引见也好啊!好像老师们都已经有了他们钟爱的明星学生,因此对新生不再感兴趣了。

我的第一堂课是英国文学,任课教师温斯洛太太解释说,威克姆学校的课程是由密涅瓦和华莱士夫妇二人亲自设置的,因为他们特别喜欢浪漫主义诗歌,所以我们第一学期的课程会格外向这方面倾斜。我们首先就从学习六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开始,第一个是威廉·布莱克。

布莱克是我的最爱之一,一直都是,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他为自己的诗配图,将文学与美术融合在一起。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虽然我写不出真正的诗篇,但我的画也会用到文字,而且他和我一样对天使钟爱有加。

我们大声朗读《一个丢失的女孩》,第一节总是让我感触良多:

未来的孩子,

读到这令人愤慨的一页,

将知道在从前的时代,

爱情,甜蜜的爱情,曾被视为可耻的罪行。

他确信对我们这些“未来的孩子”而言,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但真的改变了吗?我们离布莱克所描绘的“自由的爱情”恐怕还差得远吧?在威克姆,甚至连男生女生单独相处都是不被允许的。

当温斯洛太太问诗歌中的父亲指代什么时,我举起了手,我确信自己知道答案:社会约束、习俗、规则。但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而是叫了一个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楼的女生,但结果证明,我的答案是正确的。

这时马尔科姆的金发朋友突然开口,“但如果爱错了人,那样的爱情算不算犯罪呢?”他微笑着问。

在和同学只言片语的聊天中我已经知道他叫肯特·斯蒂尔斯,是阿比盖尔的孪生哥哥,这就说得通了。他和阿比盖尔有着一样笔直的金色头发,难怪第一次在餐厅见到他时,我就感觉他的笑容有点眼熟。

“很独到的见解,肯特。虽然和诗的中心思想无关,但,很有趣。”温斯洛太太讨好似的称赞说。

但这些老师们的宠儿——斯隆、夏洛特、狄伦或者肯特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威克姆读这样的诗歌有多讽刺。

去吃午饭的路上,我到学生活动中心查看了我那小巧的金属信箱,里面有张纸,是印着紧急字样的公文纸,上面写道:

致:威克姆寄宿学校全体新生

发信人:索顿校长

见信请于当日前往医务室参加新学年健康体检。科贝特护士全天值班。

我查了校园地图,发现医务室所在的位置是学校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离老宅不远,走路大概需要十分钟。真是雪中送炭,我正愁找不到理由可以不去餐厅,于是当即动身前往医务室。

我想一定是里面有人看见我走近那栋石结构的房屋了,因为我还没有敲门,门就应声而开了。我来到狭长而幽暗的走廊,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但每个房间里都空无一人。

“威克姆离最近的医院都有两个多小时路程,所以我们在防范上要下足功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科贝特护士突然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吓了我一跳。她随即领着我穿过走廊,“以前肺结核和天花还流行的时候,我们建了小型医院服务老师和学生,但是如今,一个小小的医务室还整天无事可做。”她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失望的味道。

我们走进一间不大的体检室,她让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开始例行的常规检查:体温、血压、条件反射。她用橡皮锤敲打我的膝部,但毫无反应。

“也许我把神经丢在拉斯维加斯了。”我开玩笑说。她没有笑,但却趁我没有提防的时候让我成功有了膝跳反射。

最后,她把我带到一张小课桌前准备采血。我提醒她说:“很多护士都扎不到我的血管。”

“放心吧,这个我在行。”结果证明她并未吹牛,采血管被装满时,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但我不得不把头扭到一边,看到血我受不了。

整个星期,每一次上课,或者上课的途中,我都期待遇见马尔科姆,可我始终未能如愿。有时候我远远看着某人像他,可走近一看却是别人。真希望他问过我姓什么或我的手机号码,可他没有。真希望我给学生名录发过照片,那样在我的名字上方就不会只显示“未提供照片”几个字。

第一周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我终于有机会走进美术中心。近看,这里就像一座庞大的环形楼梯围着一个巨大的火坑,那显然是学校每年举行篝火晚会的地方,或者说这里是秋季狂欢节的中心场地。中心外部由玻璃和金属材质组成,步入中庭,我惊讶地发现其中一道画廊上竟然挂了好几幅我的画,走近一看,有个牌子上赫然写着:欢迎新画家!

这才叫真正的欢迎啊!

“你不会反对吧?”

我吓了一跳,那声音来自身后,它低沉沙哑,出自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每天恐怕抽了上千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吧。我转过身,发现她比声音听上去要年轻得多,甚至可以说娇小玲珑。实际上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但神情中透着乔治亚·欧姬芙[9]或路易丝·布尔乔亚[10]那种看穿世事的洒脱与淡然。她的打扮放浪不羁——衣服上的图案带有印度、拉美和非洲等各地的特色——总之与我在学校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为了欢迎你的到来,我特意收集了你的一些作品。”她说,“我觉得这是值得庆祝的。”

我笑了笑,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我自己的卧室,我的作品还从来没有在别的任何地方悬挂过。这里就像一个真正的画廊,一切看起来都赏心悦目,但又势不可当,令人害怕。我感觉自己的全部秘密都暴露无遗。

她感觉到了我的不安,开口说道:“丽芙,你的作品应该全部挂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看到。遗憾的是,这里几乎无人问津。”她并没有夸张,这座雄伟的建筑难以置信地遭到了遗弃。

“你可以叫我本森女士,我是威克姆美术部的主任。”

“我是丽芙·布鲁姆,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没错,我带你去看看你的画室吧?”

“好啊!这一刻我都等了16年了。”

我的画室堪称完美,这是那种你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成名之后可以拥有的工作间——高高的玻璃天花板,充足的自然光,牢固的木画架,还有可以存放作品的大文件夹。

“这全是我的?”我有种做梦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

本森女士指了指她为我准备的所有材料:数种不同的墨水、各种炭笔和蜡笔、一套油画颜料、一套布里斯托尔双头毡笔和一堆做拼贴画用的旧杂志和报纸。令人欣喜的是,这里甚至还有一台旧打字机,和我在家里用的那一台差不多,只是因为太重我没有把它带来。

“我仔细研究了你的作品,大致推断你可能需要这些东西。”

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或因为狂喜而笑出了声。从来没有人对我如此体贴入微又慷慨无私,连圣诞老人都没有,每年圣诞前夕我都会煞费苦心地列出一大堆我想要的颜料名称——酞菁绿价格尤贵——但我的父母总会从塔吉特百货买一套绘儿乐回来,他们以为那些都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会努力画画,说你会不断督促自己尝试新的东西……比如做点出格的事,用左手画画,发狂,失控,把生命融入作品中,走出你自己的小世界,我想看到你的作品——还有你——在更加广阔的世界里得到认可。”她转身离开,却又在门口停住,“再比如,说你会睁大眼睛处处当心,夜里不要一个人出来。”

“这里的管理很严格,对吧?”

“没错。”她低沉地说。但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我全神贯注地画画,几乎错过了下午5点钟的助学金学生会议,我连手都顾不上洗,就拿着地图跑过校园。来到会议地点,我发现担任勤工助学导师的是我们的宿管老师德劳兹太太。我迟到了11分钟,这让她大为生气,她提醒我说,威克姆的助学金与考勤成绩是直接挂钩的。随后她又以近乎欢乐的语气通知我说,我的兼职搭档是加布里埃尔·尼克尔斯。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了望,原来就是我在餐厅认识的加布。

“大家已经分好组了,只有尼克尔斯先生还是一个人。”

加布,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的怪家伙,想想看,就连参加助学金计划的学生都如此充满偏见啊!他在角落里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随后得意扬扬地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比画出一个L,那是全世界都能看懂的手势:Loser,失败者。我会心地笑了笑。

“好。”我爽快地对德劳兹太太说,“我本来就要选他的。”

一方面我看不惯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另一方面我也替加布难过,而还有一个方面,是我确实愿意选他。虽然他的样貌举止让我有点怵,但在所有人当中他却是最真性情的一个,至少他敢直面自己的古怪,这是需要勇气的。来威克姆之后我也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但我不会把它当成某种荣誉勋章别在身上。

德劳兹太太让我们稍事等待,直到其他小组分配完任务,随后她才宣布我们的第一份工作是登记刻在地下墓穴砖墙上的校友名字。我们立即准备开始,这时我发现加布浑身都在发抖,真正的发抖,仿佛提到地下墓穴会令他的身体产生某种本能的反应。我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们从环形楼梯的最底端开始,这正是到校第一天阿比盖尔带我们参观过的地下墓穴。凑近墓墙,你会发现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和年份。刻字留名,想必这是威克姆多年的传统,而且这一传统恐怕会保留到用光所有的砖为止。在建校150周年之际,校方决定把这些名字全部登记下来,制成“地图”,这样当校友回母校访问时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他们家族前辈的名字。

这是一项颇为艰巨的任务,我们不得不像老鼠一样在昏暗的地下通道中跋涉,用学校提供的笔记本电脑记录所有的名字。在我看来,这是相当可笑的工作,但与我原本想象的灰姑娘式的擦地刷碗相比,还不算太糟。

我负责念出名字,加布负责把它们输入笔记本电脑。有些名字让我忍俊不禁,像阿奇博尔德·坎伯兰(同时也是地名)和威尔弗雷德·皮恩弗尔兹(另有畜栏之意)之类。你可以想象这些人抱着宠物狗或毛瑟枪,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一美元钞票上的华盛顿那样——让吉尔伯特·斯图尔特[11]给他们画像的情景。

但加布却有些心神不定,他不时扭头朝身后看,一点点动静都能让他一惊一乍。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他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毫无底气地回答,“你有没有发现这台电脑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还不能联网?”

“那又怎么了?”

“显然他们不相信我们。”

“也许这是一台新电脑,他们还没有用过。”

他气呼呼的,突然身子一缩,不用说他又听到什么动静了。他的神经质也让我不安起来,我只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普鲁登斯·戈金斯,1939年那届。”我故意换上一副老太太的语气说,“我在威克姆学习绣花和泡茶,后来嫁给了番茄酱大亨……1938年那届的哈弗福德·海因茨[12]。”

加布勉强笑了笑,我们转过一个墙角,来到走廊里的一个凹室,这时他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一把抓住我的衬衣使劲向后拉,仿佛要让我躲开什么可怕的东西。笔记本电脑掉在地上,屏幕摔了个粉碎,而我正好跌倒在笔记本上面。

“跑!快跑!”他冲我喊道,随后他转身面对黑暗,不知道冲着什么连连大叫,“不!别过来!走开!”

我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也准备像他那样狼狈逃开,可我禁不住朝黑暗的凹室里看了一眼——就像你从车祸现场经过时匆匆看上一眼那样。

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里除了一团漆黑什么都没有,可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摔坏了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上,我们和德劳兹太太分别坐在桌子的两边。不用说,她很生气,尤其对加布。

“考虑到你已经被记了一次最后警告,今天的事有必要和校长谈一谈。说不定你会被开除。”

加布盯着自己的两条腿,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双眼。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尽管他对威克姆不屑一顾,但家却是一个更恐怖的所在。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深有同感,因此没有多想我便开口说道:“电脑是我摔坏的。”德劳兹太太盯着我,“你之前报告的可不是这样。”

“他出于好心来帮我,因为我是新生,我让他代我受过,是因为我不知道最后那什么的事。”

“最后警告。”

“祸是我闯下的,我不能看着你们把他开除,这不公平。”

我能感觉到他正看着我,但我没有扭头与他对视,我打算一口咬定错不在他而在我。反正我没有受过最后警告,没什么好怕的。

“真是这样吗?”她半信半疑地问加布。

“当然了。”我抢在加布前面坚定地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自鸣得意地笑了笑说,“你们两个都要接受一定的处罚。”

出了办公室,加布连声道谢。我们走过院子,好长时间谁都不说话。我偷偷瞄了他几眼。显然他在纠结着什么。终于,当四周没有别的人时,他站住了。我也停了下来。

“你想知道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一、他有精神病;二、他有一个想象中的朋友;三、他吃了浴盐[13]——尽管我并不知道浴盐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莉迪亚了,她的样子很恐怖,她是冲我们来的。”

我又点了点头。绝对是第三种情况。

“我能听到亡灵的声音,在威克姆。而在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昏暗、闹鬼的地方,我还能看见它们。它们总来纠缠我,我不知道它们想干什么。”他紧咬着嘴唇,显然他看出我并没有相信,“威克姆闹鬼,这不是他们嘴里说的谣言,你尽管问吧,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我一言不发。

“莉迪亚就在地下墓穴里,她是我唯一知道名字的亡灵,有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她的脖子好像断了,扭曲得很吓人,她穿着印有史密斯乐队字样的T恤,样子疯疯癫癫。主楼大厅里也有一个,古井附近的垂柳边也有一个,还有斯凯林杰楼顶……以及……”

看到我的脸色时他停住了。

“咱们去医务室吧。”我吞了下口水说,“让护士给你瞧瞧。”

他气愤地说:“不!”

“你是不是嗑药了?”

“我没有!”

“你是不是有什么……呃……病史?”

他气得浑身直哆嗦,但忽然又停了下来,平静地说:“我理解你把我当疯子看,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可那绝对不能简单用幻觉来解释,我总是听到同样的声音,在同样的地点看到同样的面孔。我向你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愣住了,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变了一种态度,紧张,近乎绝望,并用一种交涉的口吻对我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我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除了你和我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可能是出于感激吧,我以为你能理解。”

我做不出假装相信他的样子,但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希望他不会出什么事。他不像是会伤害任何人的样子,但我不敢保证他不会伤害他自己。万一他真的干出什么傻事,我恐怕会因为袖手旁观而内疚一辈子,我讨厌这种感觉。

他不想让我离开他,我也不忍心,他看上去特别脆弱,仿佛一点点打击就会倒下,但此刻我们之间却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我对鬼魂之说很少在意,原因自然是我根本不相信它们的存在,我只知道人死了会上天堂,但前提是你真心实意地信仰耶稣。好吧,就算这是真的,那不信耶稣的人呢?比如爪哇岛上那些连耶稣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个问题我的妈妈从来都回答不上来。我父母信仰的宗教时常令我困惑,如果说他们对我有什么影响的话,只能说他们让我离上帝越来越远。

可我忍不住会想到加布对莉迪亚的描述,鬼魂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难道像弗朗西斯·培根画的画,失真而缥缈,或像爱德华·蒙克[14]的《呐喊》一样扭曲变形?是像提香[15]作品中丰满的小天使,还是像希罗尼穆斯·博斯[16]作品中可怕的恶魔呢?

关于莉迪亚的念头挥之不去,所以我做了最自然的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画室中,画她。我用黑炭涂满整张纸,在混沌的黑色中擦出她的形象: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正在画时,手机传来短信音。我拿起来看了看。

起初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嗨,丽芙。我是马尔科姆。

仅仅看到这个名字就已经令我心跳加速了,我毫不夸张,你可以想象凯斯·哈林[17]作品中跳动的、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的巨大心脏。未及回复,又一条短信弹了出来,他在找我,他总算从招生办公室查到了我的号码,而现在他想和我见面。

我告诉他我在画画。

他说要来画室找我。

我说要不然改天。

我想见他,但我满脑子都是鬼魂之事,而我又不能把加布的秘密告诉他,况且还有我那按捺不住的心跳,它如此急促,就像我猛然站起时引起的心悸。他要干吗?我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惧,听说爱情就是这种感觉。我只希望下次见到他时不会跌倒,或者晕掉,天哪!绝对不能。因此回避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尤其现在。

我匆匆赶回宿舍,刚好赶上握手礼,这是宿舍惯例,每一个学生进宿舍之前都要和宿管老师和宿舍监督生握手。对我来说,后者指的就是阿比盖尔,当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掌被我手上的黑炭弄脏时,立刻气呼呼地钻进了洗手间。

我只是笑了笑,转身去拿我的牙刷,我筋疲力尽,没工夫在意她的心情。

四周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穿行,这黑暗比水还要浓厚,更像油。渐渐地,我看到了稀薄的色彩:棕色、紫色、红色,感觉自己犹如产道中的胎儿,或像一截正在被冲洗的胶片……当我的形象清晰起来时,我发现自己正吻着马尔科姆。

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是他,我感觉得出来,他温暖,充满柔情。接吻的感觉很棒,我情难自已,欲罢不能,即便有心我也无法停止这一切。

我又达到了灵肉分离,依然是从上往下的上帝视角,只见我们躺在一张深红色的天鹅绒毯子上。一对少男少女在昏暗的创始人墓穴中忘情亲热,这时,无数形象开始从周围的黑暗中显现。起初是令人愉悦的:提香的小天使,马克·夏加尔[18]的天使。可紧接着便出现了博斯的恶魔,蒙克的恐怖尖叫,弗朗西斯·培根画笔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教皇,还有让·米歇尔·巴斯奎特[19]作品中的一个骷髅。我们陷入了食尸鬼和幽灵的包围,可我们无动于衷,依旧充满激情地亲吻着。

这时另一个鬼魂出现了,她仿佛同样来自一幅画,但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出处。她光彩照人,但又令人畏惧,说不定她是基希纳或埃米尔·诺尔德的作品。她看上去如此生动鲜明,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美丽女孩。她红色的鬈发上夹着发卡,身穿饰满珠子的直筒低腰连衣裙,胸口有一片早已凝结的乌黑血迹。那血从何而来?向上,我看到了她脖子间一道细细的伤痕。

她俯身拍拍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快停下!”但我的嘴唇没有离开马尔科姆。于是她猛烈地摇晃我,直到我与马尔科姆分开。这时我忽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只听她警告说:“赶快悬崖勒马吧,否则他们也会害了你的。”

我猛然醒悟,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我从小饱受噩梦困扰,因而早就学会了如何叫醒梦中的自己。我连续眨了几次眼睛——这通常很管用,这次也一样。

我像弹簧般从床上笔直坐起,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回想梦中的情景,它们真实得难以置信,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打开灯,抓起笔记本,开始将我梦中见到的一切画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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