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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费城

插曲 此时此刻

“主说,要有光。”

黑色布面一阵扑扇,接着,那个戴着兜帽的家伙已经消失不见。

米莉安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接着眨了眨眼睛。一卷白浪从天际袭来,整个世界突破迷雾的围困——仿佛从一潭牛奶中矗立起来。

那个正在说话的胖男人坐在她的对面。在他身后,一个敏感易怒的女人在来回踱步,那是他的搭档——一个酩酊大醉的女人,带着歪斜的笑容,嘴角深深地陷入那高耸的颧骨之处。她的手上包扎着绷带。

“你看起来像一坨狗屎。”格罗斯基,那个胖男人说道,还低声吹了一个口哨。

“你看起来就像被一堆垃圾袋缠绕包裹着的穿着运动套装的狗屎。”米莉安回答道。她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生硬沙哑,如同赤脚行走在破碎裂损的贝壳之上,被沙土碾压磨损,被盐分刺痛灼伤。

衣衫褴褛,破碎紊乱,粗糙凌乱得一团糟。

格罗斯基只是耸了耸肩,笑了一下。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不过,她知道如有必要,他可以提高音量。他的胸膛之中其实“暗藏”着一面轰隆作响的定音鼓。

他拿起那个箱子,正位于他面前的她的箱子。他将他那如同香肠串的手指放在了箱子上面。盖子一阵晃动,挂锁颤动不已。

那个干瘪的女人——韦尔斯,凯瑟琳·韦尔斯——十分紧张地来回踱步,仿佛她有什么东西需要藏匿起来。米莉安知道确实如此。

米莉安的脚下所感不异于她的双耳所闻:潮水即将一涌而进。就在不远处,那波浪汹涌澎湃、水势滔天,擅自闯了进来。她环顾四周,这里只是某座摇摇欲坠的海滩小屋。这些木板墙,仿佛在找寻某种情感上的支持,彼此依靠。头顶是被茅草覆盖的屋顶,一阵夹杂着鱼腥味的微风透过开着的窗户悄悄地溜了进来,悬挂着的蜘蛛网开始摇摇晃晃。

“我们现在在哪儿?”米莉安问道。

格罗斯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香烟。”

“你不应该抽烟。”

“你不应该沉溺于猪油和融化的奶酪之中。你现在还吃芝士汉堡吗,或者你只是将它们注入你那男性的乳头里?”她试图模仿着去描述注射的过程,但突然意识到她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置于面前,而那镣铐则被拴在了一条桌腿上。这张桌子是木质的,古老陈旧,摇摇晃晃。如果迫不得已的话,她其实可以将其摧毁。

不过她并没有到那个地步。目前还没有,可以这样说。

“这个关于猪油的事情还真的挺有意思的啊!”托马斯·格罗斯基说道,“它其实恶名远扬。七十年代的时候,它与其他动物脂肪一起被妖魔化了。然而事实却是,杀死你的其实是植物脂肪。克罗斯克[1],人造黄油。那些,呃,那些反式脂肪酸会把你弄得一团糟。”他像是正在气愤地给山羊挤奶一般捏紧了一个拳头,“切断了你的动脉,这就像一个衣夹一般。”

“这可真是令人着迷啊!”她像捏一块海绵一般将这些字眼挤了出来,让嘲讽之意四处滴落飞溅,“谢谢你,卫生局局长胖子麦基!”

“我只是想说明,不能以貌取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砰,砰,砰,“你看着我,心想,嘿,这儿有一个满脸雀斑的浑蛋,就像《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弗林特斯通吃掉了巴尼、威尔玛,将紫色的恐龙变成了恐龙汉堡。掀起他肚子上的一层肥肉,你甚至可以从里面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夹馅面包。你以为我的死期即将到来,以为我的心脏如同老太太厨房里搁置太久的一个汤罐头:不久之后肯定会爆裂。不过,情况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年四十二岁,却如同十六岁的少年一样健康强壮。我的良性胆固醇可以堆到屋顶那么高。我的恶性胆固醇,扯淡,我才不觉得我有什么恶性胆固醇呢。我有非常棒的血压,和相当完美的血糖值——我甚至连‘糖尿病’几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我吃得非常健康。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绿色食品。甜菜、羽衣甘蓝、菠菜,显而易见我的身体很好。”

“显而易见。”

“所以,也许你并不需要这么自以为是。”他张开嘴唇,他的舌头在他那两排平滑整齐、洁白无瑕的牙齿之间来回舔舐,发出一个湿润而空旷的声音,“因为也许你不知道你在看着什么。”

“也许你忘了,我知道你会如何死去。”

他的两颗眼珠被包裹于厚厚的眼皮的层层褶皱之中,只露出一条细缝,看起来仿佛有人将上下眼皮的肌肤捏紧,欲将其合上,但是突然,那双眼睛猛地睁开,她在他的双瞳里看到了一道光,在那片漆黑之中一闪而过:愤怒之光,明亮耀眼的白色,如同一柄钢之刀刃中蕴藏的光芒。

“又是这个。”他说道,“好吧,我会和你玩这个游戏。所以你是说我的健康最终会将我杀死是吗?你到底会不会做那件你声称会做的事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米莉安问道。轮到她转移话题了。

韦尔斯低头看着一块精致高档的手表,一块新手表,是摩凡陀牌的。它空荡荡地悬挂在她绷带附近那骨头突出的枯瘦手腕之上。米莉安心想,我们很快便可以开始这一切了。

“下午五点。”韦尔斯说道。这是一个吸烟者的嗓音。一个充满了生锈的铁片与癌症前期的声音,从这个女人那如干茅草屋屋檐一样沙哑的喉咙之中散发出来。然后,韦尔斯往格罗斯基与米莉安之间的桌子上丢了一根烟。

格罗斯基看了他的伙伴一眼。

“让她抽烟。”韦尔斯说道,“让我们结束这一切。”

“好吧。”格罗斯基说道。他将香烟朝着米莉安轻弹了过去。那根香烟滚了过去,她抓住了它,像一只活板门蛛跳跃着扑向它的猎物。韦尔斯递给他一个打火机,但他却没有递过去。他旋转把玩着这只打火机,龇牙咧嘴地笑着。米莉安用双唇转着那根香烟,咬着烟嘴,舌头舔舐着卷烟纸的边缘。她很想来一根,烟瘾带来的感觉就像是被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狗撕咬一样令人崩溃。

格罗斯基的身子向她倾斜过去,敲击着那个廉价的加油站打火机——吧嗒吧嗒吧嗒。只有零星的火花,空有余烬,空洞的承诺,没有火焰。

他耸了耸肩,把打火机放到一旁,“那好吧。”

“再试试。”

“我不是来呼吸你的臭味的。我得完成这件事情——”他朝韦尔斯伸出了大拇指,“但我不是和你一起完成这件事。”

“我这几个星期过得简直糟糕透了。”米莉安愤怒地咆哮道。

“噢噢噢噢,嗬嗬。我知道。我们马上就开始谈论这件事。”

“我想要我的香烟。”

“你必须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那样也许你才能够得到香烟。噢,也许我会给你弄来一盘绿色食品——这对晒伤非常有益。还有——还有——也许你也可以摆脱那些镣铐了哟。或者,也许不会。无论如何,一切都取决于你,布莱克小姐。”

“布莱克小姐?干吗如此正式啊?拜托,你就叫我‘去你妈的’。”

“我想知道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格罗斯基说着从他腿上的文件夹中抓起一张照片。他隔着桌子将照片滑过去。她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感觉到仿佛有一个人猛然将她的一项重大权利剥夺而去。一个孩子正在从一个娃娃的胸部扯出它的布料填充物。

照片中的这位年轻男子已经死了。

宽松的绿色老鹰牌外套上溅满了鲜血。

血被冬天冰冷刺骨的雪水浸得发黑。

此时此刻,在这座小屋之外,潮汐隆隆作响,奔涌而来。

冥冥之中,海鸟叽喳鸣叫,喋喋不休。

也许是一群塘鹅吧,米莉安心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向他讲述了那个故事。

1 戴上一枚戒指

那枚订婚戒指马上就要在安德鲁的口袋里燃烧出一个洞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仿佛它会烧透衣服的布料,落到布满脏雪的人行道上,也许会滚入下水道炉排,然后消失于泥浆之下。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会觉得胆战心惊。他喜欢莎拉,他想与莎拉结婚,但他不能用这枚戒指去娶她。这枚戒指对于她那完美如瓷的手指来说太大了。指环太大,钻石太小。这是一枚从他母亲那儿继承来的戒指。

诚然如此,这枚戒指如同一把装满子弹的枪。他在过去的几周之内几乎求了五次婚。他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只是求婚而已,你可以将那枚戒指的尺寸改一下,然后再买一颗新的钻石。这些都可以在婚礼前准备完毕,甚至不用一年时间就可以准备齐全了。噢,上帝,除非她想尽快结婚……

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她的父亲认为安德鲁做事总喜欢半途而废,而她的父亲对于她而言就是整个世界。因此安德鲁必须做出一场精彩绝伦的秀。这枚戒指必须足以打动她,然而更重要的是,它需要打动她的父亲。然而问题在于:甚至连莎拉都不知道安德鲁此时此刻有多么糟糕,多么困扰。他在费城的一家经纪商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他却肩负三万美元的信用卡债务。且不说那些汽车贷款,还有商学院与研究生院的学生贷款,以及租金、煤气费、垃圾费。这个费用,那个费用。

他的口袋里的确还有那么一点儿钱,但是,说真的,他已经破产了。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星期三晚上十点四十五出现在这里——肯辛顿的原因。穿过一片肮脏潮湿的雪地——丰润、结块的雪花不是飘落到地面,而是重重地摔向地面。他那精致的球鞋被道路上的盐浸染成白色,他的袜子已被雪水浸湿。

当值的德里克告诉他:“你如果想要便宜钻石,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在肯辛顿。”

安德鲁说:“噢,不可能,肯辛顿?真的吗?”他说,如果去那里,他会被刺伤,或是被勒死,“那些肯辛顿扼杀者是不是仍然在那儿游荡?”

德里克笑而不答,“这不是什么新闻。犯罪率正在下降。没关系的。你是想要便宜的钻石,还是要珠宝店那种价格?”

安德鲁心里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我想在珠宝店花钱买那些正版的珠宝。”

他只是承担不起。

那么,只能去当铺了。德里克说:“有一家叫‘K&P Moneyloan’的典当行,但他们会说的英语寥寥无几,所以他们把‘Moneyloan’拼成了‘Moneylawn’,不过至少你可以知道你来对了地方。”

安德鲁以为他在工作一结束就可以到达那家典当行,六点,也许七点。然而,那些内部律师团队突然要求召开一个新的会议,会议就如同黑洞一般:它们消耗着光阴,吸食着光明,它们狼吞虎咽地吞食着他的劳动成果。接下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去一趟肯辛顿。

那家典当行还开着。感谢上帝!

柜台后面的家伙——一个被德里克说成印度人(“是吃着咖喱的印度人,而不是惨遭大屠杀的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家伙,不过安德鲁觉得他来自斯里兰卡。他给安德鲁展示了钻石,它看起来无与伦比,光彩夺目。价格廉价到他几乎无法辨别它们的真伪,他内心产生了一点儿小小的恐慌,他不是应该已经记住了一些关于三C的信息吗?颜色、净度、切工和……还有没有第四个C呢?

见鬼!随他去吧。他又不是专家。莎拉也不是。他拿起一个公主式切割钻石,它看上去——好吧,不得不说它看起来很漂亮。它在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完美的光泽,熠熠生辉。并且分量十足。当然,也棱角分明,仿佛可以用它在店面的橱窗上割出一个洞。

此时此刻的他站在一个昏暗污浊、地板破裂的典当行里,刺眼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吱嘎乱颤,霓虹灯缠绕在典当行窗口与金属大门的窗户内侧。终于,他成功说服了那个小个子的斯里兰卡人将价格压低到一个他能买得起的金额(这甚至比别的任何一个地方要价的二分之一还要低),然后他突然拿出他的VISA卡,接着——

“我们这儿不可以刷卡。”那个小男人说道。

“不可以,不可以。”

“但我就只有这个。”

那个小个子男人将那个被一小块布包裹着的钻石收了回去,“没有现金,不卖钻石。没有现金,不卖钻石。”

于是,他问:“这儿有没有ATM机?”

“麻烦你只要说ATM就好了。”那个小男人纠正道,“不是ATM机。ATM的意思就是‘自动取款机’。你没必要说那个额外的‘机’字。”

这话居然出自一个将自己的商店命名为“Moneylawn”的人之口。

安德鲁说:“好吧,好吧,就告诉我它在哪儿吧。”然后他心想——希望——这个ATM就在街的正对面,然而并非如此,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能办成的事情。它需要往前穿越三个街区,再拐弯经过四个街区。然而现在,天上成团地落下潮湿的雪花,仿佛是对他资金管理不周的惩罚——

然后,他来到了这里,一路匆匆而行,来到了肯辛顿中心的自动取款机处。这是一个败落得不可能更萧条的邻区,因为它没有更败落萧条的余地了——车已然损毁,残骸亦已然烧坏。

破败废弃的店面。拐角处,一家孤苦伶仃的比萨饼店尚在营业,店员耷拉着眼睛,从眼角乜斜地看着他。他经过了一条小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睡在一个凹陷垃圾箱的阴影里,用一块蓝色防水布作为毯子盖在身上避寒。有人隔着一个街区正在叫喊——一个西班牙女孩,身穿半截T恤和牛仔裤,没穿外套,没戴帽子,金黄色的头发里夹杂着白色的雪花。她正朝着一个小恶棍尖声叫嚷,说着关于吮吸他阴茎的话语,以及一个名叫罗莎丽塔的姑娘。那个恶棍只是放声大笑,甚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向她挥手告别。

安德鲁一直低着头。

转身,回家。那枚钻石明天肯定还在那儿。

不对。明天是星期六。他和莎拉打算去怀尔德伍德花园。她喜欢那个地方。那儿有兰花房子、圣诞灯饰。他会在那儿向她求婚,完成整件事情:单膝下跪,手托钻戒,也许在人群的面前,这样那件事就可以作为他们的谈资了。

走吧,赶紧的。你需要完成这件事情。拿出点儿男人的样子,安德鲁。她的父亲会怎么说呢?

她的父亲什么也不会说。他只是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安德鲁,那双如同车道上的碎石一般犀利的眼眸。

前方——一个篮球场。高大的围墙。三个场地一字排开,彼此相邻。他可以抄近道穿越那个街区,他这样想道。

然而,接着——

脚步声,在他身后。穿过马路,雪泥飞溅。

他迅速向他的肩膀后方瞥了一眼,身后尾随着一个身影,双手插在口袋,身穿深色迷彩服,戴着兜帽。

他的心脏开始紧张不安地怦怦狂跳。

他赶紧疾步匆匆,向前走去,穿越了半个篮球场。他的双脚快步走在崎岖不平的人行道上——他向前栽了一个跟头,险些倒下,但他迅速抓住了机会,转变为轻快的脚步,几乎成了慢跑。

然而,他身后的那个人也加快步伐紧跟其后,比他更快,敏捷一跃。

那个人举起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手指做出手枪的手势对准了他。

接着,做出手枪手势的那只手垂了下去。

安德鲁行色匆匆。他解掉了“控制”篮球场大门的锁链,快速冲进大门——

“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

“安德鲁!”

她知道他的名字?

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背。

扑通一声,雪花绽开。

一个雪球。她用一个雪球击中了他。

他转过身,举起双手,掌心向前,“我不知道你是谁,或者你想要什么,但我不希望有任何麻烦——”

那个女人将大拇指举到头上的兜帽上,将其翻转过来。这是一个白人女孩。她摇着她那毛茸茸的墨黑色精灵头,刘海里夹杂着红色的条纹。她用她那浣熊般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你这个蠢货。”她说道,露出牙齿,一个鱼钩形状的冷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什……么啊?”

雪花飘落飞舞,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朝你嚷嚷。我就知道你会出现在这儿。这不就是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她从一包皱巴巴的美国精神[2]里轻轻拍出一根烟,含在双唇之间,弹开打火机。冬日里的火焰。蓝色的火焰。

被烟味呛到了的安德鲁咳嗽了几声,挥开了烟雾。

“我得走了。”他说道。

“你不记得我了。”她说道。这是一句陈述,而非一句疑问。

“什么?没有,我——”等等。她从一条挑起的带着疑虑的眉毛下面凝视着他。他知道这个表情。一个彻头彻尾、怀疑不解的表情。一个贱女孩的表情,就像她说的那样,你真的打算用那件T恤来搭配这条裤子吗?莎拉有时会对他展示出这样的表情——她那张裁判一样的脸。

“是啊。等等,我记得你。在那辆公交车上。”

她用那根香烟指着他,“没错。”

一年前,沿着“EPTA NiteOwl”路线从家里去往大学城的路上。

他的胃好像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你……告诉我……”他试图回忆起一些什么。那天晚上他疲惫不堪。不对,是酩酊大醉。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不是那种昏天暗地,醒来已在泽西的那种宿醉,而是与德里克和其他经纪人……对了,那天晚上莎拉朝他大声喊叫了吗?他们只是确定了在一起,甚至都还没有同居。其实,他们才刚刚相识。

那个女人从牙齿缝隙中间吐出烟雾,“你的口袋里有一枚戒指。左边的口袋,我猜。”

他的目光迅速移了下来。他的手本能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口袋。那枚戒指沉甸甸的。那唯一的一枚戒指,他心想。在前往魔多[3]的路上。荒谬的是,他居然想着这个。他甚至不喜欢那个系列的书籍。

“你是怎么……”突然之间,那段记忆向他倾涌而来,寒冰破裂,雪水哗哗而流。那段记忆像被寒冬的空气掴了耳光一样寒冷。

公交车上。他以前在那里见过她。她坐在后排,戴着耳塞。忽然有一天,她向他走来,坐在他后面,开始说话。他喝了……那是什么来着?一些长岛冰茶。是什么让它们尝起来如此像冰茶?它们让她成了一块模糊的污渍,成为他生活镜头上一抹沾着凡士林的指纹。

她刚开始说话,就仿佛停不下来一样,就像有人朝着水槽的水龙头用空手道的招式踢了一脚——话语飞溅,无处不在。她自我陶醉,他慢下来的时候,她开始慷慨激昂,然后,她告诉他……

你就要死了。

她就是这么说的。

现在她知道这枚戒指的事情,因为她当时就知道。难道不是吗?她告诉过他,他的口袋里将会有一枚戒指,他当时却觉得荒诞不经。那个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娶莎拉,然而现在他却想法笃定,那枚戒指——他那已故的母亲的订婚戒指——就躺在他的口袋里,一个不起眼的白金小圈,太不起眼了……

那个女孩给了他一个日期,告诉他:“标记在你的日程表之上。”

今晚就是那个日期吗?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将这个内心的疑问问出了声。

“是的。就是今晚,天才。你真的应该记下来的。我告诉过你把它记下来。我说,‘掏出你那酷炫的智能手机,然后把它给我记下来。’但你有这么做吗?嗯,没有。你只是吐在了你的鞋上。”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好吧,也许我应该等到你没喝醉的时候,再告诉你那些消息,不过当时我想的是,如果在你喝醉的时候告诉你,也许它对你的打击就不会那么大了。我连续观察你好多天了。我在星期一就接近了你,直到星期四才告诉你。”

“你简直疯了。”他吓得倒退了几步。

“即便如此,安德鲁,这也改变不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他又说了一遍“你简直疯了”。因为他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语,他的脑子里骤然火光四射,就像老鼠咬坏了电线,他知道他被愚弄了,莫名其妙地被欺骗了。他退后一步,转身——开始匆匆穿越整个篮球场。

她紧随其后,如同一只甩不掉的臭鼬。

“你这件事处理得一点儿也不好。”她破口大骂,“顺便说一句,完全正常。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所有结论都相同的实验。我一次又一次地做这个实验,它每次都会进入同一个死胡同。”她清了清嗓子,“直到现在,都不包含任何双关语义。嘿,慢点儿,等等我!”

然而他一直急速前行。

“走开!”他说道。

“你需要遵守一个约定,对吧?你正朝向‘死神’那瘦骨嶙峋的怀抱飞奔而去。兄弟,那就是命运。他妈的命运!看到了吗?我告诉过你,它是如何展现的。我给了你所有的细节——日期、戒指、ATM机——”你没有必要说那个多余的“机”字,“——然后你来到了这里,你不是在行走,而是朝着悬崖的边缘在冲刺,就像那些急于去死的人一样。”

“我要报警了。”他摸索着他的电话。他握住手机,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如同拿着一把武器一般向她挥舞着他的手机,“我要报警了。我要打911了!”

“好啊。”她停下了脚步,开始抽烟,“给他们打电话吧。我等着。你给他们打电话,你可能只是在拯救自己的性命,安迪。”

“安德鲁。我叫安德鲁。”

“随你。丁零零丁零零。911。”

他握住手机,双手颤抖不已。

他没有报警。

他没有报警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他报警,他们就真的要来了。然后,他们会想和他谈谈,然后写一份报告做记录,但是那个典当行在午夜就要关门了。

午夜即将来临。

相反,他拿出了他家的钥匙。他将钥匙穿过指缝,握成一个松软而笨拙的拳头。

他向她晃了晃头。

她哼哼地笑着,“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会打你。它会……那些钥匙,那些钥匙会划伤你。”

“你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吗?”

“在防御课上。”

“你是为了谁去上的防御课?我不知道你还有一个中年家庭主妇的身份,安迪。你隐藏得很好啊!”

“去你的!”

“就是这样。愤怒、怨恨。没有人喜欢被告知他们将要死去的事实。他们像一只落入了人类手中的麻雀那样挣扎。拍打、剐伤、啄食。你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安迪。转身,回家吧。这大半夜的,无论你在外面干什么,换个时间再来做吧。”

他把地上的石头和泥浆朝她踢了过去,像个孩子一样。他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都已经这么做了。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他朝她大声嚷嚷。

那个女人只是摇了摇头。

“好吧。”她说道,“那么,这就是那个实验。我这么称呼它。死亡时间:十五分钟。去吧,脾气暴躁的‘家庭主妇’,去见你的造物主吧。”

然后,她转过身,重新把兜帽戴在了头上,把她抽剩的香烟弹到了雪地里。

那个女人离开了,步行缓缓。

她没有回头,她和他终于已经结束了。真好。

他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瑟瑟发抖。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严寒。莎拉、戒指、那个ATM。午夜。拿出男人的样子,安迪。安德鲁!安德鲁。该死的。仿佛那个女人的疯狂是一种传染病。仿佛她就处于他的脑海之中,一只蜘蛛正在织网,准备捕食苍蝇。他呼出一缕寒气。

然后,他转过身,步履匆忙,穿越了两个篮球场,穿过一条小巷,越过肮脏的漫溢着冰泥的水坑。

在那里,街对面,旁边有一个小胡同。灯光闪闪,超人的红色与蓝色:那个ATM。就快到了,他心想,他飞速穿越了这条空荡荡的街道。前方,天空闪耀着费城的橘色光芒,一抹轰烧损毁的红棕色,仿佛空中爆发了一场化学火灾似的。

安德鲁用他那被严寒侵蚀着的手掏出了银行卡,塞到机器里。他跳过了所有的步骤,按下了所有的按钮,输入他的密码——突然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密码,它只是一个PIN,个人识别码,这样的荒谬与冗余让他失声冷笑——

呼。

紧张的心情正在逐渐消散。

还好。

一切都将好起来的。

除了:

那个机器最多只能让他取款两百美元,而他需要大约这个金额四倍的钱。真他妈该死!

他戳中按钮。好吧。它吐出了两百美元。

然后,他又将他的卡插入插槽。

哔,它发出了蜂鸣声。它告诉他,他的取款金额超出了“分配交易量”。

“不,不,不。”他难以置信,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这个机器上,仿佛他正在敲打一扇他想要进入的门,“我需要更多的钱!拜托拜托!”但是那个机器仍然哔哔叫着,拒绝。这两百美元应该也会派上用场。他会接受的。他会……将它作为定金,让钻石能保留到明天。明天早上他就会带着更多的钱回来,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咔嗒。

“哟,哥们儿,离那个盒子远一点儿。”

他的血液转瞬变为融雪,他的肠子变为冰醋。

“来吧,来吧,转身,转身。”

安德鲁——十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攥在他的左手心里——缓慢旋转。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开始呼吸急促。

一个瘦高的黑人孩子站在那里。十五六岁。一把对于他来说几乎大了太多的枪抵住了安德鲁的胸膛,那件宽大而娘娘腔的老鹰外套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游行的气球。他脸的一半隐藏在一块紫色的佩斯利手帕之后。

“快把这些钱给我,孩子。”那个孩子说道,伸手去抓。

安德鲁本能地把钱拉了回来——

咚。那个孩子用枪的侧面痛击了他的下巴。

牙齿咬住了舌头,他尝到了血液的味道。他的脖子变得潮湿——起初温暖湿润,然后渐渐变冷。

那个孩子从安德鲁的手中把钱抢了过来。

那个抢劫犯仰天大笑,仿佛他丝毫不惧怕任何人听到一般,“你不是这附近的居民,浑蛋。妈的,妈的,看看你。即使在这种雪地里,你的鞋子仍然那么有光泽。我猜,有钱的白人穿的鞋子一定是一种特殊的鞋子。”

“我的……袜子湿透了。”

“你的袜子湿透了。听听这个家伙和他那该死的湿袜子。”突然,那个孩子对着他的脸开始骂骂咧咧,眼睛睁得很大,眼白都瞪了出来,“我他妈才不关心你那个什么湿袜子,我在乎的是你那该死的鼓囊囊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你那儿有更多的东西,我知道肯定是这样,富家子弟。所以,把它们拿出来,分享你的财富吧。今晚,让我们来终止美国的贫富差距吧,你和我之间,浑蛋。”

“我……好吧,好吧。”安德鲁说着,打开他的钱包,递了过去。他可以失去那些。他甚至可以失去那两百美元,他不能失去的是那枚戒指。他的手本能地压住了他的口袋,仿佛在保护一块黄金,一颗钻石,莎拉的爱,他们的整个未来。

“哇——哇——哇,你口袋里还有什么,富家子弟?你那个漂亮的口袋里还隐藏着什么好东西?礼物吗?送给我的?”

“嘿——嘿——嘿,没,没什么,真的——”

砰。那个孩子再一次猛击了他一下。这一次,安德鲁抬起了他的手臂,于是那杆枪撞到了他手的一侧。他收回手臂,哭了出来,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孩子朝他的太阳穴开了——

接下来他还知道的事情就是,人行道拥堵起来,人群围成一圈,注视着他——

鲜红的斑点飞溅于皑皑白雪之上——

这个世界消失在一声凄惨悲怨的哀鸣之中——

枪在他的脸上,那个孩子惊声尖叫。

他甚至无法听到那个抢劫犯在说什么。突然间,他心想,我可以与这小子理论,我可以让他明白,然后他开始唠叨为什么他的口袋里装着一枚戒指,一枚订婚戒指,并且他需要它,否则莎拉便不会嫁给他,然后他闭上了双眼,开始祈求,祷告,吐出的血液使他的话听起来黏稠不清——

枪管压在他的头上。

那个抢劫犯破口大骂:“快他妈的把那枚戒指给我!”

安德鲁心想,结束了。那个疯狂的女人是正确的。

我是一个将死之人。

他的脑袋倾斜了过去。

朦胧之中看到了枪支的模糊轮廓,那个孩子的臂膀,那个抢劫犯眼中的疯狂火焰。

接着,雪花席卷成旋涡,旋转。

一个复仇天使。一头用刀削出的黑发,发梢染上了鲜血。

之前的那个女孩,从巷子走了出来。

她举起了自己的枪——

那个孩子无力反击——

砰。

血液从那个孩子的头部一侧慢慢滴了下来。

他落入那条空荡荡的街道。血流成河。

2 剥头皮的人

微小的画面片段如同口中的跳跳糖一般瞬间爆炸,消失殆尽。那个孩子倒在雪地里,他的头皮像一个未剥完的橘子皮一样绽开,米莉安所能做的就是观看着这些微小的细节——

烟头在那个孩子的手背上继续燃烧。

绿白搭配的运动鞋上的一根鞋带散开来。

一只裤腿卷着,另一只展开着。

夹克和衬衫的衣领都竖立着——她看见了两颗雀斑与一颗痣。

她手中的那把枪很小,一把小小的镍质精致闪亮的0.38英寸(9.652毫米)口径的带有类似粗短猪鼻子枪管的手枪。之前感觉很轻,轻如羽毛。现在发射出了一颗子弹之后,感觉却如一截铁链般沉重。她的手臂垂落于她的身体一侧。

安德鲁抬眼从伸出的手指缝之间看着她。

“我救了你。”她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来自千里之外。

“什——什么?”

“起来。我救了你的命。”

安德鲁把他的身体支撑着靠在墙上。他试着站起来,他的下颌上沾着湿润的血液,嘴唇上也是。他的整个嘴部如同一个光亮鲜红的洞穴。他凝视着那具尸体。她亦如此。深红色的血液缓慢地喷涌而出——咕噜,噗,咕噜,仿佛有人在狂欢节上制作着樱桃口味的蛋筒。

“他只是个孩子。”她感慨道,“上帝啊!”

“他本来要杀了我。”这些语句从鼓出的血气泡里冒了出来。

“我觉得我想通了这一部分,安迪。”

“安德鲁,我的名字是……”他用某种山羊的嘶叫声说完了这句话,然后跪在地上,开始从那个孩子的拳头里抠出那沓纸币。那只冰冷的死人的手紧紧地捏着那些现金。安德鲁像剥洋葱一般剥开他的手指。

“给我。”她说着,伸出一只手。

他把手递给她,她心想,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还是扶他站了起来。“我的意思是,给我一些钱。”

“一些……”但随后,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现金,点缀着些许晶莹剔透的红色,“这是我的。”

“因为我,你才捡回了你的命。”她指着那具尸体愤怒咆哮。

“我杀了他,为了你。人们为寻找丢失的猫都会给钱。你当然应该为我拯救了你那愚蠢的性命而付钱给我。”

他板着脸说:“我需要这笔钱。”

“你这狗娘养的畜生。二十美元!给我二十美元。”

他需要退后一步。“这是……这是某种形式的勒索。您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你甚至告诉过我。这是一种欺骗。那个家伙真的死了吗?你认识他吗?你肯定认识他。你这个疯——”

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枪已然举起。

“我并没有敲诈勒索你。”她龇牙咧嘴地说道,“我只是拯救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我知道你的死亡即将来临。命运是一列向你疾速驶来的火车,直达佩内洛普站。我把你拉出了轨道。你的整个崭新的生活应该即将展开——一个富裕的乡村俱乐部婚礼,一些递果酱的浑蛋雅皮士小屁孩,一片郊区的大而珍贵的绕房而建的私人篱笆。我选择了去拯救你,你这条命就是我的。”她母亲的声音突然出现,如同杂草一般从肥沃的土壤里蹿了出来:不要想着为了得到回报而去帮助别人。管他呢。去他妈的,“至少你可以给我打车回家的钱吧。”

不过,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枪。

然后,他叫了她一声“婊子”。

她扣动扳机。

他像一只受了惊的松鼠一样吓了一跳,子弹在他脑袋旁边的砖墙上凿出了一道沟壑。

“现在我要的就不只是打车费了。”她说道,“我要拯救你性命的费用。我要所有的钱。整整两百美元。你给我,你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你不给我,我会杀了你。到时候我还是会把钱拿走,还会拿走你口袋里那个戒指或是什么玩意儿,再把它当掉,去买高档香烟和带劲儿的廉价威士忌。钱!快点儿!”

他摊开手心,钱飘落在了地上。

安德鲁跑了,连滚带爬,逃走了。

远远地,警报器呜呜作响。

“操!”她大叫一声。

她匆忙铲起那些二十美元,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死去的孩子那双白板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的黑色瞳孔如同鸟的眼睛。

然后,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远方。

3 陷入黑暗

米莉安回到了公寓。那座沾满了水渍的公寓,那座经常有蟑螂出没的公寓,那座有着一个会尖叫的散热器的公寓。

她如一阵黑旋风一般穿过了那道门,如一个漏斗状黑洞的旋涡云一般吸走了她所触及的每一个事物。贾斯就在那里,仍然穿着他那咖啡师的破围裙,他看到她的时候突然跳了起来,如同一只从洞里蹿出来的有着时髦拖把头的地鼠。他将他那游戏手柄扔到一旁,说道:“哥们儿,我得到了消息,我们今晚要大肆庆祝一番。”

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将他推回到他原来所在的沙发上。

她对他说见鬼去吧。

然后,挤进了自己的卧室。

三天没出来。

4 她那阴魂不散的头颅

他的出现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亦如滚烫的岩浆那样汇聚到窗户顶端。她心想,这就是他。她准备将她的脑袋从那三个枕头堆成的洞穴里拉出来,然后那个身穿老鹰外套的男孩就会呈现在她面前,他的头颅顶端的碎片摇晃着掉落——他的头皮将变成嘴巴,吧嗒吧嗒,哇啦哇啦地聒噪着,那些话语从他那敞开的头骨里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一个能让房间气氛骤然凝结的存在。一个频率,如同静音的电视,如同从角落传来的白噪声的耳语。

她拒绝抬头去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最后,他开口道:“你伤害了那个孩子,对吧?”路易斯的声音问道。米莉安突然站了起来。枕头闷声落到地板上。她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是路易斯,不过不是那个真正的路易斯。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但她异常渴望见到那张亲切友好的脸。即使是那个践踏着她心灵墓地禁区的入侵者戴着面具假扮路易斯,她也心甘情愿。

这个路易斯两只眼球都没有了。那两个眼窝空槽没有被黑色电工胶带遮盖,不过,它们有一半隐藏在一块卷起的紫色手帕之后,这块手帕紧紧地缚裹着他那颗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般的大脑袋。

“闭嘴。”她说,“那个小浑球是一个杀手。”

“杀死一个才能拯救另一个。”

“那个浑球还是那个杀手?”

假路易斯耸了耸肩,嘴角浮出一个勉强的假笑,“为什么选择他?”

她将一个枕头扔向了他,枕头穿过了他的身体,撞到了墙上。

“你看到那些烟头燃烧了吗?”假路易斯问道。

“我不想谈论这个。”

“他要么自己做了那些事情——自虐——要么有人曾虐待过他。”假路易斯吹了声口哨,一声凄厉的哨音,“也许他过着艰苦的生活。他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愚蠢到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根鞋带都还没系好的孩子。一只裤腿垂下——这是一种时尚?一个小混混的特色?或者只是一个愚蠢的青少年?”

“那愚蠢的青少年有一把科罗拉多州大小的手枪。”

“并且他准备开枪。”

“是的。没错。”

假路易斯身体前倾。他微微一笑。他的牙齿皓洁明亮——蝽蟓顺着那平坦的白色粉墙爬行。他的舌头,现在是一条分叉的舌头,如同一条头部扁平的响尾蛇,抽打着空气。

她想把目光移开,但她不能。这是她所能拥有的一切。

给路易斯打电话,她心里这样想着,那个真正的路易斯。

她每一天都这样想。一次,两次,许多次。

假路易斯说:“那么,为什么是这个家伙?一直都有人吞枪子儿。有人被刺伤、烧伤、窒息、溺水身亡。然而,这次,你觉得有必要去介入干涉。你关上了一扇门,却打开另一扇。”

“这是一个实验,只是想看看。”她的语气变得强硬,将手臂抱在胸前——一个任性孩子的举动。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于是,她放下手臂,突然间,两只手臂感到十分不适,无处安放,如同被订书机订着的死鱼的“肩膀”,只能笨拙地垂下。她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仅有一次我希望能够告诉别人怎样避免死亡,让他们能够听我的话。”

假路易斯笑着说,他嘴里似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声音。

“这不是一个实验。”他说道,“你把它当成一次实战演练。你全副武装地去了那儿。”

“管他呢。”

“这不是一个实验。这是一场死刑的处决。”

“你教我的。天平必须是平衡的,对吧?拯救一条性命意味着亏欠了一次死亡。凶手必须被杀死。”

“你在与那强大的力量做抗争,调皮的小姑娘。”

她突然站起来,破口大骂:“这也是你教我的!你……你这该死的、隐形的、不真实的、擅自闯入我大脑的蠢货!你总是在那儿,通过员工专用的门,当作你自己的地盘一样。你出现了,你悄声念叨着那些小小的神秘密码,你让你那‘控制精神虫’爬进我的耳朵。你强迫我做这些事情,现在你却说什么?我不应该?我把事情搞砸了?”她向他竖起了两根中指,中指,中指。她破口大骂:“是你让我把事情搞砸的!这就是我那该死的工作啊!”

突然,外面一阵敲门声。

贾斯的声音穿过门传来,“你没事吧?”

“滚开,贾斯。”

“你在对谁大呼小叫?”

“对着上帝!或者对你妈!离我远点儿!”

另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蒂文。他们的另一个室友。

“姑娘,这才一大清早的!你怎么就这么嗨了?”

“我就想这样!”她扯着嗓子大叫。然后,她猛踹了门一脚,对着它跳起了俄罗斯踢踏舞。

“滚开!他妈的。”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中,试着忍住眼泪,尽量不把门从合页上扯下来,尽量不让自己陷入眼前那片无尽的阴冷黑暗之地。

她听到他们在门的另一边喃喃自语,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了。很好。走吧。

当她转过身,路易斯不再坐在那里。

取而代之的,是埃莉诺·考尔德克特。

她那拉长的尸白的脸上残留着呈条纹状的混浊河水的颜色。当她说话的时候,苦涩咸腻的河水滑过她那枯萎的嘴唇,溅在了她的腿上。

“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姑娘。”

“我做出了选择。”

“那是一个我们不同意的选择。”

“我不是你的狗。你是那样看待我的吗?拍打我一下,然后命令我去工作吗?我认为所谓的‘自由意志’是你的事情。还是你只是命运的另一个版本?”

“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选择,即使你的选择很糟糕。”

米莉安坐在床边,“走开。”

“我还没说完。”埃莉诺发出嘶嘶的声音。

米莉安尖叫着说道:“但是我和你说完了!”

然后,就像这样,入侵者消失了。

5 与死亡共处的三天

时间就像在雪地里的血液一般静静流淌。一切都呈现出炽烈的红色,一切都在默默融化。

太阳升起来了,接着落下,然后又升起。冰霜贴在玻璃窗上发出咝咝的声音。砖墙深处某处的老鼠在吱吱啮咬着什么。一档电视节目即将上演。

莫里·波维奇正打着电动。有人在大喊大叫,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敲了敲门。一个能量棒从门下面伸了进来。她贪婪地吃着,如同一个忍饥受饿已久的野孩子一样。她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只老鼠,滴溜溜的小黑眼睛闪闪发光,细弱的胡须微微颤动。

嘘。

走开。

你可以自由地离开了。

那只老鼠拿到了糖果的包装纸才离开。它坐在包装纸上,舔舐着上面的巧克力,然后用爪子挠抓。接着,它就消失不见了。

入侵者来了。死去的本,与他那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头颅。死去的地痞与他那突然打开的头盖骨。独眼路易斯,无眼路易斯,三眼路易斯。有着乌鸦脑袋的埃莉诺·考尔德克特探出了她的嘴,嘎嘎叫着,啄着自己的舌肉。安德鲁,那个雅皮士浑蛋,二十美元紧紧攥在他那破损的牙齿里。充满正能量的小雷恩,那个长着翅膀的女孩。哈里特,那个两个鼻孔里冒烟的男人。英格索尔从灯塔的无尽头的旋转楼梯上跌落下来。一条腿的阿什利坐着轮椅追赶着她。

入侵者从未讲话。

他,她,或是它,也不必说话。

她开始苛责自己:

你不应该杀了那个孩子。

她之前也杀过人(杰克大叔的声音介入了进来:干得漂亮,杀手。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然后他笑了,那个浑蛋。)然而这次却与众不同。其他时候,她都会感觉到获得与拥有,就像她一直被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被一个庄严肃穆的目的吸引,陷入一场不是由她去奋斗,而成败却与之紧紧相关的一场拔河比赛之中。她在那里举足轻重,通过不平衡的方式平衡着这场比赛。然后,就是这件事情。安德鲁坐在公交车上。这是值得她一年等待的事情。这只是一个实验。只是想要看看。这是她吗?她这是在做什么?她只是随机选择了他。她甚至不喜欢他。她喜欢路易斯,甚至可以说爱他。她喜欢雷恩。他们值得活下去。安德鲁值得——

安德鲁值不值得被救并不重要,就是这样。她并没有寄希望于他欠她的那些东西。那个孩子,那个身穿老鹰外套死去的孩子,他是谁呢?可怜的孩子。

乱七八糟的生活。烟头的烫伤,没有系好的鞋带。也许这两百美元就改变了他的一切,也许安德鲁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的人,也许安德鲁才是那只怪物,也许他会成为一名连环杀手。或者经营一个有朝一日会因为一所孤儿院而取消抵押品赎回权的银行,或者也许他从未为了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做过任何努力。也许他的那个女友会把那枚戒指扔到他的屁股上,也许他会偷偷地吸起大烟……

一条穿着可能性没有尽头的绳索,如同小小的乌鸦头骨串联在铁丝网之上。在她心中的苍穹之上,燕子翩翩起舞;知更鸟嘲风弄月;没有羽毛的饥饿的秃鹫们的脑袋深深扎进肉堆之中,却没有寻觅到任何食物;雷鸟的厉声嘶鸣;百舌鸟尖声凄凄——

无限的变数,一条充斥着未知可能的阶梯。

你搞砸了。

你的选择很糟糕。

然后有一天,它结束了。

6 驱逐令

她醒了过来,汗水浸透衣衫,黏腻湿润的头发贴满了她的额头。

贾斯坐在那里。

“你擅自闯入。”她说道。

“什么?噢。对不起。”

她口中有着尼古丁的味道,与绒毛,还有遗憾。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喃喃低语。她在被褥周围摸索,找到了她的香烟,点燃了一根,闭上了双眼,“我明明把门锁上了。”

“蒂文有一把钥匙。”

“啊。”

“蒂文也想和你谈谈。”

“嗯。”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擦去了眼角的困意。

“让我猜猜。他想给我点儿时尚建议。”

“我认为他想要——”

“把我赶出去。是啊,我明白了。”

“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

“怎么可能有什么好消息?”她一边说,一边调整为笔直的站立姿势,“我们走吧,让这件事快点儿结束。”

米莉安走出卧室,走进客厅,这也是门厅、厨房和家庭娱乐室,偶尔也会成为有些人的卧室。蒂文坐在床垫沙发上——当你对一些事情一知半解,不能彻底解决的时候,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坐在床垫沙发之上,仿佛“床垫”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旁边坐着切丽,那个小小的韩国恋Gay女成天黏着他,如同一只离不开大树的考拉。米莉安用力翻了个白眼,她甚至担心眼珠子会迷失在她的后脑勺里。

“米里。”蒂文叫着她的小名,她讨厌那烦躁刺眼的灯光与气味难闻的垃圾火焰,“这不是锻炼,姑娘。”

切丽噘起了嘴,“你该走了,亲爱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米莉安说道,“我还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非常尴尬。但我现在是如此开心地想告诉你。”

那个女孩将她的舌头从她两个手指组成的V字之间伸了出来,然后不停地来回摇动,“有本事来咬我啊,臭婊子。你假装你是巫师或是别的什么狗屁东西,其实你只是想获得关注而已。”

“不治之症,淋病。”米莉安尖声说道,“这个病会在你全身上下绕来绕去。这是某种高辛烷值性传播疾病,任何努力与治疗都无济于事。简直可怕至极。你会感觉你尿出来的是酸液。你的输卵管会肿得像微波热狗一样。不过,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四个字:直肠感染。呸。真令人讨厌。你的屁眼——”

“闭嘴,婊子!”

“——将会看起来如同一个泄了气的自行车轮胎。真的,真的很惨。真可惜啊!”

这是一个谎言。切丽会在她七十来岁时因肺癌去世。但米莉安阅读过有关超级淋病的资料,这种情况下她染上淋病听起来倒比之后得肺癌要幸运很多。

而这已然让这个小屁孩抓狂了。因为她突然脱离了沙发,用涂得像视频游戏角色——“吃豆人”——的指甲特别凶猛地去挠抓米莉安。她一定有着寻找鬼魂的嗜好——然而蒂文的手抵住了她的胸,然后把她推搡到她身后的床垫之上。

“切丽,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一分钟。你没资格插话。”

米莉安专注地看着蒂文,“我救了你的命,兄弟。”

“是啊,我知道。”不过,通过他说话的方式,她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她,或者是他不够把这当回事。

“他本来打算毒死你。”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让你住在这里就是因为你能有点儿用。但是那什么,你已经三个月都没有付房租了。”

“四个月。”

“你这样说并没有帮到自己。”

“是啊,我知道。”

“那后来你在这儿就开始过上了各种喧闹的生活,你就如同有一个‘恶魔’在你的阴道里一般大声喊叫。”

“郑重声明,恶魔并不在我的阴道里。”

他的眉毛——染成了黄水仙般的金黄色,如同贴着他那黝黑的肌肤上的头发一般——呈现出麦当劳标志那样的拱形,“嗯,我很高兴知道此事。”

“我不太擅长道歉。”她说,“这让我生理上感觉很是痛苦。我身体右侧感觉一阵紧缩。”她的手按压在她的腹部,“就在这里,就像有人在用衣夹掐着我的卵巢一般。但是,尽管很痛,我还是会说:对不起,蒂文。我真的很抱歉!自从冬天来临,那个通灵的事情还没有灵验,最后这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我那天晚上杀死了那个家伙,结果我现在感觉很不好——已经感觉有些怪异。”

“我要搬进来。”切丽脱口而出,仿佛她试图遏制一个饱嗝却又无能为力。就这样说了出来,然后她咯咯直笑。

蒂文的脸凝固成“我他妈不是告诉你要你闭嘴一分钟吗”的表情,然后他把切丽按在了沙发上。

他转过身,开始说些什么——

米莉安向他挥手告别。

“没关系的。我会收拾好我的东西,在几个小时之内搬出去的。”

也许二十分钟就够了。

她并没有很多东西。

蒂文站了起来,敞开了他的怀抱,“我们可以拥抱吗?”

米莉安眨了眨眼睛,“不。不,我们不能拥抱。”

“姑娘,别这样。”

“那你不妨告诉太阳别去发光,蒂文。”

插曲 一年前

她一整夜都待在外面,现在已经到了早晨,她所能做的就是让那从她的早餐咖啡杯里飘出来的“蒸汽天使”来包围她的脸,来实施吓跑恶魔般的宿醉并使自己清醒这一神圣任务。

到目前为止,它们都没能成功。浑蛋天使。

不过,至少米莉安有足够的钱来吃早餐,也许还有午餐。十一月非常寒冷,但比往年要温暖许多,所以昨晚在南街的时候,她能够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勤奋工作的小姑娘一样兜售她的所有物件。噢,她并不是那种打工妹。

她摇晃着那灵媒似的摇钱树。

她是这样打算的:

太阳在下午五时开始下落。当人群拥入各种酒吧和艺术剧场时,街上的游客就会变得稀少。米莉安站在街角——奶酪牛排,香烟的气味,以及愤怒,朝她席卷而来。

她站在那儿,手持一个牌子:通灵算命挣钱。

十美元就可以让他们看到通灵画面。

她告诉人们,他们将如何死亡。

她对大部分顾客都撒了谎。噢,你将会在一次激烈的喷气滑雪中意外死亡。K-12直升机坠毁滑雪,兄弟。在你的客厅被熊吃掉——我就知道,对吧?如此疯狂!埃博拉病毒。猴子流感。松鼠天花。你在定点跳伞的同时和一个乌克兰超模做爱,真好啊,来,击个掌,真棒。

她很少会告知他们真相。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你将躺在床上孤独终老;你在开车前往那个令你讨厌的工作单位时出车祸被烧死;你被一沓油腻的冷奶酪牛排呛死。你死得很糟糕,因为我们都死得不好。

谎言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讲述着有趣的故事。

他们会给她十美元。

大多数人并不想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死亡。

大多数人想知道他们将会如何活下去。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

她试图使自己性感起来——撕裂的T恤,被刀划破的牛仔裤,聚拢式胸罩(这对她而言如同夹起一对蚊子包,然后提升上拉。但是你只有这点儿料,没办法,真该死)。

在寒冬想要打扮得性感,真的挺不容易。

好吧,去他妈的。今天,她在那里享用了早餐,以及午餐。也许明天晚上,她就可以支付得起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费用了,而不是挤在大桥底下,或是公园的长椅上,抑或是在流浪汉国王的车上(流浪汉国王知道所有的小伎俩。“别把窗户弄得都是雾。”他说道,“因为那样的话,警察就会知道有人睡在那儿了。”流浪汉国王的名字实际上叫作戴夫,他曾经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服务员来了,放下一盘被称作“工作特色菜”的菜品:香肠、腊肉、煎饼、鸡蛋、土豆煎饼、烤面包。总共七美元。吃饱早餐:避免饿肚子的最便宜与最简单的方法。

真难想象米莉安不喜欢吃早饭的话那该怎么办啊,哈哈。如果可以的话,她都想嫁给早餐了。不过,在香肠的连接处粘上一个环——一个多么可怕的想法,真的,因为她很可能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吃掉香肠的连接处以及那个环,不得不说,把它拉出来的感觉也并不是那么好。

环。订婚戒指。

她在心里牢记:不要忘记那个公交车里的家伙。

安德鲁,这是他的名字。已经过了快一年。他是一个浑蛋。但这只是一次实验,她这样告诉自己。另一个实验。她警告过他。而在这一年里,她会来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在意她的那些警告。

现在,她坐着,不是在吃她的食物,而是去粗暴地对待它们。抓过香肠的手指沾满了油腻,培根贴在她的牙齿上,糖浆挂在她的下巴上。服务员来了,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米莉安心想:我记得你,苏茜·Q。你是那个十年后的某一天会罹患乳腺癌的女人,在二十年之内你就会死去。

癌症,癌症,癌症,如此频繁发生的癌症。

米莉安重新潜回到她的食物之中,如同一只被饥饿虐待的狼獾。突然间,那个女服务员再次出现——

她抬起头。不是那个女服务员。

而是三个帅哥。事实上,是三个男孩。

他们其中的一个家伙,是个戴着时髦的深色眼镜、毛发粗浓杂乱、衣衫邋遢的人。在他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黑人家伙,而那一头金发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蜜蜂屁股上的花粉。第三个人是那种大腹便便、沉迷毒品的瘾君子,头发乱七八糟,夹杂着松香味,你几乎可以掀起一束来,然后插进大麻烟斗冒充烟叶。

“你真的会通灵术?”那个黑人问道。

“我们想知道我们会怎样死去。”那个时髦稻草人说道。

“因为这个听起来……”那个看起来像瘾君子的人说道,“酷毙了。”

“我下班了。”她回答道。

“我们有钱。”那个黑水仙说道。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那个时髦的邋遢男,而邋遢男又捅了捅那个瘾君子。他们每人掏出了十美元的钞票。

米莉安满脸狐疑地看着钱,眼神飞来飞去,“你们知道‘通灵’的意思并不是‘在一家小餐馆的卫生间里口交’吧。”

黑水仙的眉毛惊讶地高高抬起,她在想它们是否会飘浮离开他的脑袋,飞回自己的家园去,“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骨瘦如柴的吸毒女?”她问道。

“是女的都喜欢。”他回答道。

“啊。你喜欢阴茎。”

“我不太喜欢你称呼它为‘阴茎’。”

“好吧。”她说道,像从天空中撵走蝴蝶一样,用一个拇指和食指夹起那些十美元钞票,迅速抢走,“让我们先从你开始,水仙,赶紧的,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伸出了她的手,掌心倾斜向上。

那些家伙彼此面面相觑,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之情。

黑水仙伸出了手——

他坐在城市中间的一座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办公大楼外的路边,宽街上车水马龙,飘零斑驳的雪花降落在他的头发上,渐渐融化。他哼着小曲儿,同时,他的手在洋葱味小食品袋里进进出出。嘎吱,嘎吱,嘎吱。头上下摇晃。嘟嘟嘟。

另外两名粗鲁大汉走了出来,是那个邋遢男和水烟枪。邋遢男拿着一个格兰诺拉燕麦棒,而水烟枪拿了五个,还有一些蓝色的私酿威士忌,和一个加油站热狗(有一半已经塞进了他的嘴里),他试图开口说话,稻草人哈哈大笑,他可能也会变得很兴奋。

他们穿过停车场。

有一个人径直向他们走来。

圣诞老人。不是真正的圣诞老人,当然前提是如果真的有圣诞老人存在的话。这是一个喝醉了的、脏兮兮的圣诞老人。脸颊下垂,满脸胡楂。卡尔·莫尔登一样的鼻子上血管爆裂。红色圣诞老人的外衣包裹着他那梨形身材,令人惊讶的是,衣服却干净如洗,一尘不染,尤其是和他那脏兮兮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圣诞老人的帽子歪歪地耷拉在他那粗笨的脑袋上。

他有一件六瓶装的啤酒,手里拿着一瓶。打开。他轻轻一拉。

“哟!”他大喊一声,挥舞着手臂,擦了擦嘴巴,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看他。一辆车远远地停在水泵那里,不过仅此而已。“嘿,啤酒还剩五瓶。每瓶五美元卖给侬。”

水仙抬起了他的头,噘起了嘴,“我们自己会买啤酒,小精灵。现在快回到你的冰屋里去。”

“胡说。”这个家伙大声怒吼道,他脸上呈现出一个敷衍的笑容,“如果侬这孩子够二十一岁的话,那么我就是那该死的复活节兔子。”

“我买。”水烟枪说道,朝着醉气熏天的圣诞老人走了过去。尽管他手中拿着很多零食,不知怎的他举着手中的五美元钞票像一面小旗子一样挥舞着。邋遢男点了点头,赶紧递过一张十美元,为水仙也买了一瓶。

“‘Natty Ice’牌啤酒来了。”圣诞老人说着,轻轻一拉,“真好!”

“这像狗屎一样难喝,但我们会喝下去。”水烟枪说道。

“我要去一下厕所。”圣诞老人说道,那几秒钟看起来似乎他只是站在那里,尿在他的裤子里,但随后他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人刚刚拉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他径直奔向埃克森美孚的办公楼。

邋遢男扔了一瓶啤酒给水仙。他们拉出水烟枪的零食,用袋子隐藏着啤酒,然后一起吃着喝着,谈天论地。什么什么圣诞假期。什么什么教授某某是一个真正的浑蛋。微博、推特、蝙蝠侠、肯伊·威斯特,等等等等。

水仙是第一个喝下去的人。一条血迹从他的鼻子里顺流而下,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水烟枪不得不提醒他。他把擦去的血迹蹭在包上,留下一根红色条纹。然后,另一个鼻孔开始出血。

他站了起来。

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

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如同编织绳子一样扭曲。拧紧,碾磨。

他打了一个嗝。

他尝到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酒瓶从他手中滑落,因为他拿不住了。啤酒瓶摔得粉碎。咔嚓。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倒下。砰然落地。眼睛猛地打开,无法闭上,下颌紧咬,如同高压电通过了他的身体。心脏跳得如此之快,就像大力的击鼓动作一样,随之而来的是——心脏骤停,如同一个拳头穿过一张薄薄的纸片。

——然后米莉安猛然抽离了她的手。

“怎么了?”水仙问道。她闻到了她自己手指上的香肠臭味。一阵恶心反胃而起,呈现出病恹恹的模样。她抓住时髦的邋遢男的手,然后是水烟枪的手,然后正如她害怕的一样。水烟枪也死在了那里。在停车场。血。疼痛。癫痫发作。昏迷。心肌梗死。砰,砰,砰。

邋遢男死得迟了一些。一个星期之后。他面色苍白,已经陷入昏迷。各式各样的医用管道与显示器,嘟,嘟,嘟——越跳越快,像一个机器人在高潮一般,嘟嘟嘟嘟,然后颤抖达到了顶峰,高潮,嘟呜呜。随着一个类似于射精的动作,邋遢男的身体仰拱着瘫在了床上,就好像有人用电击枪在他的屁股上电了一下。

死亡,黑暗,告终。

他们仨都完蛋了。

米莉安把他们的钱还给了他们。

他们抗议。

她告诉他们滚开。他们还是想知道在通灵画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你们都死于猴疱疹。”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她用一把黄油刀威胁他们,在他们面前挥舞,同时发出嘶嘶声。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他们撤退了。她把她的盘子收到一边。食物毁于一旦,只剩下他们的死亡与她待在一起。

7 米莉安VS友情范围

“等等!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贾斯说道,穿着他的法兰绒裤子和写着“精英小组”的T恤尾随着她。

然而她却忽略了他。“没关系。又不是我拯救了你的藏身所或是什么东西。噢,等一下!正是如此。我猜你的小生命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价值。早该让饼干厂的圣诞老人用什么法子把你毒死。你知道他曾是一个逃跑的精神病人吗?他毒死过七个孩子怎么没毒死你呢?难道我想错了吗?”她怒目而视。

“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暂住的地方。你住在大桥底下——”

“是的,就像一个巨魔一样。感谢你将我从那巨魔般的存在中暂时拯救了出来,这样我就可以与你们这些善良的人类并肩行走,然而现在却到了你把我送回那大桥底下的时候——”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米莉安说道,“这一切都将会变得生机勃勃,美好可爱。我和其他无家可归者将会为了争夺最后一个发了霉的面包而大打出手。同时,切丽那个可怕的女人——欸,这多么富有韵律啊!——将睡在我那柔软厚实的床垫上,那个我掏钱购买的床垫。顺便说一下,因为那个床垫太过厚重,而我又无处可去,所以我想我会把它留在这儿。我希望那些臭虫将会爬满她的阴道。它们还会产卵,繁衍。她就会成为臭虫之母——”

她一边怒声咆哮,一边将物品扔进她的背包之中。几条牛仔裤、几件白色T恤、香烟、梅西狗熊喷雾、几瓶迷你尊美醇威士忌、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贾斯脱口而出。

她转过身,摆出一张猫粪般的臭脸,“我与工作水火不相容。我上一份真正的工作以开枪而告终。噢,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被刺伤了!”

“我不是指那样的工作——”他在他那法兰绒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折纸方式。他展开纸条,“我在经营一个克雷格网站——”

“无论这份工作是什么,我都不想要。尤其是它前面有‘手’或者‘环’这两个词修饰——”

“不,等等,你先听我说。几个月以前我给你的……特殊才能,通灵得知死亡的事情……贴过广告,然后我收到了一些回应说我是一个皮条客——”

“我不喜欢这个结果。”

“但上周我收到了这封电子邮件。”

他将那张展开的纸伸到她的面前,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骄傲地展示着他那脏兮兮的尿布。

她抓了过去,板着脸,低头阅读。

她的目光被电子邮件中间那个非常大的数字吸引。

五千美元。

“五千。”她惊叹道,抬起了头,“这家伙要付我他妈的五千美元只需要告诉他,他是怎么死的吗?”

贾斯点了点头,笑嘻嘻的,合不拢嘴。

“你确定他不是在暗示性服务吗?”

“我……我给他打过电话。”

“你给他打过电话。”

“我觉得他可能是想歪了,所以打了电话去问。”

“然后得知并不是。”

“对,他是佛罗里达州一位富豪。有点儿迷恋他自己的……”贾斯在空中挥舞着他的手指,这是当他想要从脑海中搜寻一个合适的词的时候所用的一个手势,“遗赠。”

“五千。”

“没错。”

“富得流油。”

“是的。”

“在佛罗里达。”

“显然如此。”

“这意味着我要去一趟佛罗里达。”

他耸了耸肩,“好吧。是这样的。”

“给他打电话。”她捏响了她的指关节,“安排好一切。”

“好的。”他说道。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她。

“什么?”

“什么什么?”

“你盯着我干吗?”

“我觉得盯着你看没关系啊。你也可以盯着我看啊。”

“我看着你在看我,现在我开始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紧张得不知所措,目光在双脚之间徘徊,“我只是期待着你说一句,嗯……谢谢?”

“噢,好吧。”米莉安清了清她的嗓子,让那些停留在她声带巢里的烟草黏液不那么黏稠,“谢谢你,贾斯!顺便说一句,我讨厌这个名字。贾斯。杰森——杰森是个好名字。或者杰伊。我喜欢杰伊这个名字。它像一只鸟一样。我喜欢鸟。大多数鸟我都很喜欢。”

“你喜欢我吗?”

“啊?”

“我喜欢你。”

“噢,你是在和我说笑吗,你是说真的吗?”

“什么真的?我们已经相识一年了,我们现在有点儿那种故意回避彼此的眉目传情——”

“我没有眉目传情,我也没有打情骂俏。”

“我们真的在调情。”他说着,点了点头,傻笑。

“有些时候,人们调情的时候自己却根本意识不到。”

她眯着她的眼睛,“不啊,我觉得我能意识到。”

“你马上就要离开了。”

“几乎就是现在。”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这床看起来很舒服。”

她把他推到后面。虽然差点让他的头骨撞到门框上,但至少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嘿!”他说道,一阵真正的刺痛,“嗷!”

“至于那么吃惊吗?!我没有扒开你的屁眼、用钳子刀具鼓捣一番就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他叹了口气,“再一次变为了朋友,又被发了一张好人卡。”

她的心理温度计几乎要爆表了,“你刚才说的什么?你说那些‘好人’‘友谊范围’的废话是认真的吗?你这个卑鄙小人,你那些话会让别人怎么想?我的友谊只是前往我阴道的一条途径吗?这就是我的陪伴对于你而言的意义吗,贾斯?”

“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的内裤就会为你脱下,你觉得你值得让我的大腿紧贴你的耳朵吗?去你妈的,臭小子。做一个不求回报而仅仅是希望自己做好事的人吧,而不是为了增添和我上床的筹码。我不是一个收费站。一句好话,一次帮助不代表我就可以陪你共度良宵。”

现在,他疯了,眉头紧皱,嘴唇卷曲,“噢,那么你是一个好人?拜托了!”

“我不是!我不是很好。这又不是什么新闻,臭小子。我宁愿当一个让你一眼看透的古怪暴躁的臭婊子,也比被某些借着友情之名就想扑倒我的黄鼠狼占便宜强得多。你他妈的想睡我?你就应该直接说出来。我至少会尊重你,我们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令人叹息,难以捉摸,彼此尴尬的情形了。”

她把外套甩到肩上,抓过他手中那封邮件,挎起包,然后一胳膊肘猛击他的内脏,徒留下他躬下身去悲惨哀鸣。

米莉安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他如同一股恶臭一般尾随。

蒂文和切丽呆呆地望着他们。

“对不起!”贾斯道着歉,揉着自己的肚子。

“你的确对不起我。”她说道,猛地推开门,甩向走廊。

“我是一个浑蛋。”

“一个渺小的浑蛋、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的微生物。”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能不能……不,你不能给我打电话。”

“但是,如果我想的话,你是不是还在用那个手机?”

“我会将它扔进一个垃圾袋,抛弃它。”

“等等——”

“各位,再见!”

她对着他们抓住了自己那蚊子包一般的乳房,最后一次羞辱了他。

然后,她出了门,把门砰的一声猛甩到贾斯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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