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
杨慎恰恰是一位为朝廷尽忠尽节达到了无私无畏境界的忠臣,为了维护皇权反倒成为皇帝恨之入骨的“政敌”。
半个世纪之前,我随军驻滇,在滇西一个寻常傣族人家里,意外地求得一册明版《升庵文集》的残卷。于是,我骑着马,沿着杨慎在崇山峻岭上留下的脚印,吟诵着他的诗歌,仰天长叹悲情不已。
一五二一年,明代最荒唐的皇帝朱厚照病死,因为没有子嗣,嘉靖皇帝以“宗藩”身份继承大统,即位第六天就迫不及待地下诏礼部,让大臣们开会讨论他生父的尊号,因而酿成一场历时七年的皇权、宦权和阁权的激烈斗争。一五二四年七月十五日,嘉靖皇帝命令锦衣卫对左顺门跪伏请愿的二百二十九位廷臣实行镇压。杨慎这位状元郎、翰林修撰竟然“撼门大哭”,忠得着实可笑。结果是一百三十四人下锦衣卫狱,另八十六人听候处罚。七月十七日“廷杖”杨慎等一百六十人。“廷杖”就是把钦犯按在大内的地上打屁股,往死里打。杨慎当时三十七岁,身体远算不错,竟能“毙而复苏”。没死,好,那就让你活受罪。钦命“充军云南永昌卫”。后来,同案犯大多先后“赦还归田”。唯有杨慎,在去世前一年的七十一岁的高龄,仍然从四川泸州被“锁械还戍”(披枷戴锁押回云南的流放地)。悲剧在于:杨慎恰恰是一位为朝廷尽忠尽节达到了无私无畏境界的忠臣,为了维护皇权反倒成为皇帝恨之入骨的“政敌”(一旦皇帝把你当作政敌,也就理所当然地对你无所不用其极了。皇帝对于士,最残忍的莫过于羞辱你。因为皇帝知道士有一句大话——“士可杀而不可辱”。所以皇帝既要显示他能杀,又要显示他也能辱。早在汉代,武帝刘彻就曾以言论治罪,对司马迁施以腐刑,那是一个“辱”到了极端的例子)。杨慎毕竟比屈原“现代”,没有给后人留一部《离骚》,因为他不想自沉滇池。杨慎深知皇上始终都想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皇上的暗探时时都在他周围的阴影里目不转睛,这些走狗唯恐他不暴露自己对皇上的怨恨,所以杨慎落笔非常谨慎。杨慎一旦明白皇帝把他当作“政敌”来看待的时候,一定会“受宠若惊”。自己有这么重要、有这么大的力量吗?杨慎在长期流放中,反复思索,自知申诉、乞怜均属徒劳,也就认命了。所以他能在困厄中奇迹般活过了古稀之年。
从杨慎的诗歌来看,他得益于边地的民情淳厚、至诚,山川风物的壮丽、雄奇,亲朋好友的尊敬、爱戴。甚至有些地方官乃至总督、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还敢和他唱和,并给予眷顾,在这之前、之后,有这样待遇的流放犯实在是少有。这当然不是嘉靖皇帝的恩典,而是杨慎自身的学养和人格力量的作用。从这个意义来说,杨慎的流放地——云南,倒是贬到了天堂。这一切,宫中行乐的嘉靖皇帝当然难以体会,所以也无从剥夺。嘉靖皇帝每每问及:“杨慎云何?”回答却使他失望:既没死,又抓不到足以处死的叛逆言行。当然,历史上被贬谪到天堂的诗人并非杨慎一人。从文学成就而言,李白、杜甫、苏轼等,不都是被贬谪到天堂的诗人吗!
作为一个流放到边地的钦犯,远离庙堂,反而离开了纷争与危险,活得也就恬淡起来,恬淡可以延年。杨慎曾为自己画过一幅《早春夜归图》,请看:“月似银船劝酒,星如玉弹围棋。几杵林钟敲后,两行灯火归时。”(杨慎《正月六日温泉晚归》)
杨慎终于在一五五九年,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云南与世长辞,骨骸归葬故乡四川新都。身后留下的是二千三百首至今都还在为人传诵的诗歌,尤其是入滇之后的诗作,委婉如歌,清新绮丽,神韵天然。一条长长的风雨坎坷路,包括他一生的苦难,都成为后人永远传诵的一首长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