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原以为“禅”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读完之后,惊觉“禅”并不难懂,而且对人有很多好处,于是求见圣严大师。
师父圣严法师送我《枯木开花》一书的时候一边在扉页上题字一边说:“只要你来三天,就知道什么是‘禅’。”因为声音小,我没听清楚,又不好再问,他又说了一遍:“只要三天,你就知道什么是‘禅’。”他看我没出声,又说了第三遍,我当下就答应了。
天意安排,我跟师父结了缘。
二〇〇〇年八月十六日我带着女儿爱林回台湾,一心想寻找一位智慧大师给我上一堂课,指导我如何放下执着,以平和的心境面对人世间的情和事。十七日中午和父亲、母亲、爱林到家附近的伍佰鸡餐厅吃午饭,刚坐下,后面就有人叫我,是特技大师柯受良的太太宋丽华,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我把心意告诉她,她说她的师父圣严法师刚从纽约教完禅回台,她包里正好有一本谈禅的小册子,就送了给我。原以为“禅”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读完之后,惊觉“禅”并不难懂,而且对人有很多好处,于是求见师父。
十八日我坐在师父的会客室里,师父那澄明好奇的眼神像一个七岁童子,让我感觉自然又亲近。
山上三天胜山下十年
二〇〇〇年九月我带着简单的行囊上了法鼓山,在这三天的禅修里,早睡早起,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师父带领着我们打坐,给我们开示。我平常见了生人会有点不自在,这三天得跟九十九位陌生男女昼夜相处,上厕所和洗澡都得排队,晚上几十个人睡大通铺,这对我来说是一大考验,但在师父的带领下,也挺自然,进了禅修营,每人分获一个号码,代表自己的名字,第一件事是所有人到大堂集合,向大佛连续叩拜三次,师父说这不是迷信,这是要我们消融自我。他教我们用智慧做慈悲的事。他说慈悲没有敌人,智慧不起烦恼。
在山上的最后一堂课,师父要我们对着大佛连续跪拜二十分钟,心里想的是该感恩的人和该忏悔的事,有些师姊激动得泣不成声,师父用平和的声音说:“要用情操,不要用情绪。”山上三天胜过山下十年。三天之后下山了。下山途中,我静静回想山上的种种,三天没开口说过话,很清静,很美妙,一旦融入社会,除非是哑巴,否则没有可能不开口说话。这才发现,有些话是不需要说的。在这三天里我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心灵深处的宁静。
师父教导我感恩。
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我应邀上法鼓山参加观世音菩萨的开光仪式。这时师父已撤下住持方丈的职务交给果东法师,不在当眼的主位上,我在排班时到处寻找师父的踪影。不久,见到三两位僧侣从不远处走来,起初我不以为意,突然发现师父就在其中。他两袖清风带着笑意走来,旁边没有人前呼后拥,师父竟放下得如此潇洒。典礼结束后,他坐在人群里,我坐在他旁边,他说:“这尊是来迎观世音菩萨,来迎的意思是欢迎所有人来到法鼓山。”我说:“来迎观音的背后是蔚蓝的天空,仿佛从天而降。”师父微笑地看着菩萨,似乎同意我的说法。他老人家就好比我邻居的叔叔伯伯在跟我闲话家常。
二〇〇八年六月三日,我回台湾和师父一起拍摄“心六伦”的公益广告,这时候师父正面临洗肾的痛苦,为了社会大众,他精神奕奕配合拍摄。师父说他肾不好,医生要他换肾,他不肯,情愿把好的肾留给年轻人。我听了很感动也很难过,拍摄完成,临走,我握着师父的手要他珍重。走了两步我突然回头:“师父,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我又看到他那七岁童子般慧黠的眼神,他调皮地说:“我听青霞的话。”大家都笑了。
这是我跟师父最后的对话。
极乐世界与人间净土合一
二〇〇九年二月三日,师父留下四个大字“寂灭为乐”离开了人间净土,走入极乐世界。
我瞻仰过师父的遗体,回到果东方丈的会客室,有位师兄在旁轻声诉说着师父的遗言:“不发讣闻,不筑墓,不建塔,不立碑,不竖像,勿捡舍利子。骨灰分放在五个环保纸袋,再装入骨灰纸盒,放置于五个约二米深的洞穴里。”
我忍不住用纸巾捂着双眼,泪水不止往外涌,我喃喃自语:“师父太伟大了。他几次要我做禅七和到纽约做禅十,我都因为太久不能跟外界联系而却步,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将来,环保纸化为尘土,师父就和大地融为一体了,他的极乐世界将会和人间浮土合而为一。师父用生命为我们做了伟大的开示,给世人上了宝贵的一课。
二〇〇九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