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本是因为山中温度较山下要低,所以花儿一般要比山下开得更晚。然而在出云山则另当别论,这里各个山头之景各有不同,尤以飞云峰为最。
和山下一样,飞云峰上的桃花也是二三月间开花,四五月就难觅踪迹了。然则在飞云阁后面,有一株老梨树。本已经多年没有开花了,就在沈飞扬抱回一个婴儿之后,竟然开花了。
沈飞扬当时看梨花开的异常茂盛,且又是老树重新开花,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花似玉雪,净清无瑕,桃花过艳、牡丹过盛,兰过娇贵,沈飞扬觉得这梨花当真是再好不过,就给这孩子取名沈玉清。
许是树老了,每年开花都比一般的树要晚上许多,要在四五月份才开花。此时满眼的绿色中只有这一棵梨树上花冠满身,当真是一独景啊。
两人走到树边,沈飞扬看到这株老梨树,仿佛又看到了沈玉清小时候,小小的一个人拿着剑舞得似模似样,多难的剑法只消看一遍,便能熟记于心,练得丝毫不差。
何止剑法,那年带她去南海,不过和那小子比了一场,竟是连澹台家的武功招数也学了去。叫澹台尽好生羡慕嫉妒了一番,想到这里沈飞扬不禁在心中暗叹,大概是天妒英才了。
沈玉清见沈飞扬看着眼前的梨花发呆,不禁出声道:“师父是叫我来看梨花吗?”
沈飞扬回过神来,“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你也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为师有你相伴,才算是弥补了人生的天伦之乐啊。这些年,有你在身边,师父当真是快活无比。老夫早说过,梨花重开是好兆头,果然不错啊。”
沈玉清听了不禁感动,这些年来师父一直将自己当做亲孙女一般,说是师徒,却比之更亲。他们是比亲人还要亲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师父对她还好,她也十分听师父的话,只要是师父想要做的,她一定会去完成。
她知道,师父想要以后由她来接神剑宗,为此,她练功越发勤奋。本就天赋异禀,加上勤学苦练,日后成为宗主也就指日可待。如今,她怕是彻底辜负师父的期望了,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她一点都报不上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泪湿眼眶。
“师父,我让您失望了……”沈玉清哽咽道,泪珠儿滚滚而下。
沈飞扬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揽在怀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些日子他着实有些担心,不管是人前人后,从不对人言,也没见她哭,这于身心都是大大的不利,长此以往就怕郁结于心,乃是短寿之兆。现在哭将出来,才是好事。
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会不难过不伤心。沈玉清扑进师父怀里,狠狠哭了一场。沈飞扬见她停了下来,拿出手绢给她擦干眼泪。
“师父,我以后该怎么办?”沈玉清哭了一场,胸中的郁气散发大半,想到以后,只觉得前途茫茫。
沈飞扬拍拍她的肩膀,看着眼前的万千梨花,“人生路漫长,你才刚刚起航,虽有挫折,但难道就不前行了吗?你看这梨树,当年隔了好些年不开花,树皮老旧,谁都以为过不了几年怕就要变成朽木了。谁又能想到,它竟又重新开花了,想来只要它自己不放弃,别人说什么又能影响什么呢。”
沈玉清思虑一番,“师父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如今我却练不得武了。师父给我找来的洗髓锻骨经,我已经熟记于心。这经书我查看许久,也参不透其中奥妙,何以如此简单的经文,能够重造人的经骨,且几百年来只有一人能成功,只怕其中另有玄机。”
沈飞扬不得不在心里再次叹息,徒儿果真具有玲珑之心,他当时拿到这本经书的时候就已经反复观看研究过了,如何也参不透其中的奥秘。也隐隐怀疑过,如今徒弟这样一说,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啊,东林寺不缺勤学苦练的武僧,不缺才智过人的禅师,二者兼具之人也有,然则就只有一人练成。想来东林寺早就想明白其中缘由,这才将它束之高阁。不过我想,有这本经书在手总是好的,他日若有机缘能发现个中玄妙,也是一桩幸事。”
沈飞扬想到空远那和尚当时提出要另外再加一套棍法,想来那和尚早知道这本经书的问题,真是狡猾。不然要是他知道此经书不过是一半,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再去敲诈一番,那时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棍阵。
“剑法之类你虽然不能再练,然则天下之大,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不成。从前你只有一个选择,如今选择多了去。如琴棋书画、药卜术农,只要你感兴趣,师父必然为你延请名师。”
琴棋书画,她真没有兴趣,药卜术农这些都没有接触过,当真难以选择。她最喜欢的还是练武吧,不管是宝剑还是棍棒大刀,到她手里都犹如活了过来,只消看一遍,她就能学得分毫不差。
沈玉清叹了口气,摇摇头,“师父我不知道……”
沈飞扬指了指前面的石凳,“来,坐下说。”
二人在石凳上坐定,沈飞扬见沈玉清眉头紧锁、眼神迷茫,知道她一时还无法走出来。
“清儿觉得师父这辈子如何?”
沈玉清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这样问,依然答道,“我听说师父入门比几位师伯要晚,想来师父定然是武功卓越,才能叫师祖选为继任神剑宗的传人。师祖眼光卓越,神剑宗在师父接手后果然更为强大,声名远播,成为江湖上数得着的名门大派,甚而有天下第一剑的称号。
几位师伯师叔和长老院中的长老都对师父十分敬崇,神剑宗上下对师父无不敬服,就是江湖上中人也对师父推崇备至,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师父这辈子,可谓是十分了得。”她虽然很少下山,但神剑宗的事情绿泥总是在她耳边念叨,这些也都是事实,她自然清楚。
沈飞扬听了笑道,“哪有这么一本正经夸师父的,这定是绿泥那丫头跟你说的吧。师父在武林中有那么一点名声,那我问你,师父在仕林中可有名声成就,可混出了什么名堂?”
“师父又不是读书人,既不用也不需要在仕林中有名声。”沈玉清疑惑,师父为何要这么问。
“你怎知师父不是读书人?”
沈玉清心里一惊,见师父面色淡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只觉得惊讶莫名,师父……难道师父……真的是读书人。
沈飞扬站起身,负手而立,似是想起了往事。不过是人生头二十多年的事情,如今想起来竟犹如前世一般,许久不曾记起,如今都快要忘记了。良久,沈飞扬才开口道,“我年纪虽然和你大师伯一样大,然则入门却比他们都要晚。师父二十多岁才机缘巧合拜入神剑宗。
“老夫本名沈嘉树,乃是雍州和安县人氏,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在当地可以称之为书香门第了。先祖中也有人曾中过进士,爷爷是个秀才,老父是个举人,到我这里,家中自然希望我能更进一步,恢复祖上荣光。
“先时我早早中了秀才,不过三年又中举,那时也不过和你一般大的年纪,家人自然十分高兴,对我宠爱有加,那时我玩心颇重,提出要外出游学。家里人自然同意,任我打着游学的幌子四处游玩。
“不想倒也得了些才名,外人都道我有状元之才,家中父祖听说后越发高兴,不禁我出去游玩,才子之名倒越发盛了。直到同辈之人都进京赶考,我也荒废了这许多年,是以也闭门读了两年书,准备进京赶考。
“却不想家中突遭变故,我沈家老老少少上百号人叫人一夜屠尽,我那日侥幸在同窗家中探讨学问,因为夜深露重,便留宿了。这才躲过一劫,当地县令府尹都派人过问了这桩案子,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就连县令派来保护我的人也都遭了杀害,几次三番后,我再不敢露面。也不敢上京赶考,只得隐匿行踪,最后来到西域,有幸碰到你师祖,跟着他来到神剑宗,这才安定下来。”
听得师父这般经历,却也能想象当时该是何等的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师父本是家中富庶的公子爷,人们眼中的大才子,有状元之才的明日之星,却只能隐姓埋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可她却从来没有听师父说起过,仿佛那不过是些许平常小事。
“你要知道,师父学武的年纪已经晚了许多,即使根骨还可以,也已经耽误了多年。但我想着总不能就这样混日子,既然入了门,自然要尽力做好来,就成了今日大家看到的样子。”
沈玉清深受震动,人生之路曲折往复,往往叫人触不及防,当真是叫人难以捉摸。以为是平坦的康庄大道,转眼间就叫人深陷泥潭,出不来就会困死其中。
“师父,徒儿明白了。弟子明天就去长老院,弟子想要先看看,到底学什么好。”沈玉清挺直腰背,豁然道。
见弟子想通了,沈飞扬总算是放下心来。回到住处,沈飞扬从书架的最上面拿出一个盒子,盒子上面布满灰尘。沈飞扬似没看到一般,用手打开盒子,白色的绒布上一只碧玉簪静静地躺在上面。
拿起来细细摩挲了一会,仿似当年丽人在。
云鬓微斜,青丝渐绾,簪一梦,玉犹在佳人不复得,无尽相思意。
许久,沈飞扬将簪子放回盒中,拿出一块绢布细细擦了盒身,放到床头的一个柜子中。许是老了,总是想起往事,沈飞扬暗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