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时日以来,玄真多数是宿在了皇后和几位新人处,而我则是每晚守着皓月皎皎,看它阴晴圆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的确是如此。
我一直很是好奇,为何玄真突然将我冷落了下来,反倒去了皇后那里。难不成,是知晓了什么不是?
按理说不该是这样的呀……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也到了九月金风送爽的季节。
我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方便。旁人兴许还瞧不出来,而我却是知道,我的孩子正在慢慢长大。
这一日我正在太液池旁的卿园里头挂花胜,桃花疏影里,连同秋日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柔和了。只是难免秋意萧索,桃花早已经不开了的。只露出几段乌棕色的桠枝,上头露出几朵残败的花。我挂完了花胜,这些枯残的桃树方才显得有些生机。
我正沉迷于此,见着带着绚烂光彩的花胜飘摇于秋风中,带出柔缓美好的样子。一片金色的光泽,夹杂着鲜妍的花胜,忽有一人自漫天光影里款款而来,带出绝代的风华。春风十里,温情一片。
我看着看着,眼前都似乎充满了金色的光。隐隐约约瞧见他的容颜,只四字而已,风华绝代。
再多的话语也表达不出他的风华,他竟带着金光与我同沐在漫漫秋风中。裙摆上的红珠滚玉样式也渐渐地将周遭风景融于一体,好似是天生的一样。
我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他渐渐走向我,他说:“林昭仪。”
我木然:“曾大人。”
他笑了笑,继而道:“许久不见了。”
“是,的确是许久不见了。”我见他风姿佼佼,一如当年,便笑道,“进宫来看挽晴的么?”
他恭谨答道:“娘娘依旧聪慧。”
我笑得云淡风轻:“大人也依旧如从前一样。”
他几句话语淡淡的,性子却不像是从前那般了。他荦荦:“承蒙娘娘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了呢?当初的女儿情怀,是我此生再不可多得的。我又如何能忘,又如何敢忘?
我大约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安穏静好的岁月了罢。
一切于我,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置可否:“昔年一别,却不想再见时是这般光景,哥哥同你去了些年,大人的心性却不复从前了。”
他笑了笑,看上去清心寡欲:“是,微臣也没有想到,再见到娘娘时,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他将视线移到我隆起的小腹上,嘴角带着温存的笑意:“娘娘厚福,微臣却不同娘娘。人总是要变的,有些人变得少别人察觉不出,有些人变得多,因此旁人一目了然。只是,无论怎么变,都不可能回到从前,又怎么能够说要如同从前一样的呢?”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说,因此沉默。我对这些事情也没有多大兴致,也不擅于对这些事情评头论足,所以沉默。
他看了眼我的身后,嘴边的笑意倏然不见。我一时惊觉,急忙向后看去。
见着几人簇拥着一个身着朱红色锦带花宫装的女子,那女子的身周竟是无尘。
无尘。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叫出他的名字来,索性还存着几分理智,因此垂首沉默。
许久之后,我抬起头来时又是笑靥如花:“大人自便,我先走了。”
于是转身离去,却不料曾挽落在我身后低低地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不经意地停了脚步,秋风习习,我竟有些听不清楚,更是不明白。于是侧首问道:“什么?”
他颔首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我不以为意,只是提步离开了卿园。
侍候在外头的如婳见我出来,于是扶着我静静地逛了逛。
我见着无尘,忽而想起自己已有一月不曾见过他了。但是一月竟是那样快,自己好似从没有想起过他似的。原来,并不是一定要有一个人才能够过一辈子的啊。
即便我的身边不再有无尘,我的生活也就这样过了下来。
而我,却再没有想过要为他谋夺天下……
我只知道,这样不好。
这种感觉令我心生冷意,我定定地停下来,如婳轻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立时摇摇头,定了定心神道:“无事。”
随意又走了走,竟走到了拾音溪附近。
那是我初遇沈遂风的地方,我抬头看着欲晚亭金瓦琉璃,觉得有些悲哀。
如婳眼尖,指着离欲晚亭不远处的一道长廊说道:“娘娘请瞧,那是不是秦德仪?”
我顺着她纤纤素手指去的方向望去,果真是秦德仪。只见她一人独坐在长廊里,背对着我们,那背影看上去格外萧索清瘦。
按理来说,秦德仪有了身孕,是不应该有这样失意的时候的。而她每日来被精心照顾,又怎么会清瘦至此呢?
正好奇着,脚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她闻得我的脚步声,遽然转身,竟然是满脸泪痕。
这样一番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本想出言抚慰,却见她眼神戚戚,似有心里话要与我说。于是我遣了如婳去长廊尽处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
一时间,一道长廊里头只有我和秦德仪。
两个有孕的妃子竟然能够这样和谐地坐在一起说话,当真是不可多得的情景。
我看了看她,轻声问道:“姐姐有了身孕,怎的这般伤心?”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看,我倒是有些不适,于是侧过脸去道:“姐姐这样看我,莫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扑着了罢?”
她摇摇头,用手绢子抹了泪痕道:“并不是,我只是好奇,你长得这样美,为什么处处显得无所欲求?”
我默然,继而道:“看上去无所欲求并非是真的没有欲求,只是我要的,现在根本就得不到。所以我没有什么好求的。”
她笑了笑,竟带着自嘲的意味:“只是可惜我并没有你那样的心智,逃不过痴儿呆女的束缚。”
她顿了一顿,眼中倏然见着精明:“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为曲无尘进宫?”
我听闻她的话语,一时间竟以为自己是听岔了。我没有说话,她却又问道:“你明明可以有个更好的归宿,为什么不听从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姐姐从哪里听来的荒唐事迹,竟在这处说与我听。而我自当是姐姐说了笑话不会放在心上,但是请姐姐莫要再开出这样的玩笑。我和姐姐,都不能够承担得住这种玩笑的后果。”
她苦笑一声:“因为,我也是曲家派进宫的人。”
我听完,更是讶异,于是看着她也是愈发小心翼翼。
她道:“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我,我与你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为人棋子,他日兴许没有活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沉默。
她又说道:“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会是曲家派出的人,于是对你也并没有出手。只是,当我知晓你与我是一样的身份时,我竟有些情难自堪。于是对你说了好些伤人的话,又让你这样难受。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真的,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就这样被人遗忘在深宫里,至死不得出。也不甘心就这样沦为无用的棋子,连自己哪时候没有命都不晓得。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在保护自己。”
怎么会呢?私心谁没有呢?
我淡然:“姐姐只不过是不甘心,没有人会怪你。这宫里头,哪个人没有狠心过呢?”
我忽而闻见她身上一股子香气,只是不同于旁的香,我闻着倒是熟悉得很,似乎在别处闻见过……
却想不起是在哪一处了……
正暗自想着,便听得她道:“你不怪我么?”
“为什么要怪你?这个世间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如此,最难得的是饶恕二字。而人生不过百年,我们的命也不过区区百年时间,何必自己添了不痛快去呢……”
只不过区区百年的寿命,却为了某些人某些事,平白放弃了安稳时光。也许,这也是某一种人生罢。
这个世间,总有一些人是你等不上的,因为那人来得太迟,每每等上的时候,不是他娶亲便是你嫁人,总是各自嫁娶各自憾恨。每每如此,也许只当得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了罢。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对你死心塌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及不上你……这本来,就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啊……是我自己不自量力了。”
他,什么他?无尘么?
无尘已然安排了一个苏念言,却又平白无故地搭上了一个秦无双,当真是悲哀。
而我,却也是众多悲哀里的一个……
我摇摇头:“不是的,没有人会对谁死心塌地一辈子。我的身侧再不会是那个人了的,而他也有人伴随身侧,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一辈子,恍惚盎然间也便过去了。他不会记得我,而我迟早有一日也会忘了他。”
是了,正如我所言,不会有长长久久的爱情。至少我不这样相信。
也许,也是因为我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罢,所以总是能够这样信誓旦旦就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