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转首问我:“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想要的?”
我轻轻摇摇头,有些怅惘:“我大约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想要的罢。若是真有,大约也只是一重心安。”
“真的只是这样么?”他很认真地问我,“可是你如今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心安,也不会觉得憾恨么?”
我轻笑出声:“你忘了罢?我方才也有说过,我最不想要憾恨的。”
他默然一会儿,又说道:“你好像最是无欲无求的。”
我听闻也微微默然了一会儿。
无欲无求,什么是无欲无求?
我从前也想过要个一世长安的生活,也希冀着岁月静好。可是这是我想要就能够得到的么?
与其如此,倒不如显得无欲无求的好……更何况,这样清心寡欲得久了,哪里还学得会求呢?
“你看上去不也是这样无欲无求的么?”我答不对问,反而来问他。
他笑出声来:“无欲无求,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求的。”
“哦?”我忽而有些调侃道,“你没有什么想要的,难不成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心里没有所求的么?”
他听闻淡然,将目光放远,投向天上的一轮圆月。
我正自忖着是否是失言,他已然笑了出来:“明月如霜西云风扬,宛然独想对影薄凉。”
我接口:“对镜红妆孤影秋光,人不成双月移颓墙。”
他点点头:“接得很好,只不过忒过凄凉。”
我不置可否:“凄凉么?大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今夜感伤之人能够听见的,便也只有这些凄凉句子,但若是并不感伤的人来听,那也就只是风过影移,最后终是归于平静。”
他亦是不置可否,只笑笑:“这话说得有些睿智了。倘或你口中所说的感伤之人是我的话,那么你可想错了。”
我哦了一声,莞尔一笑:“我并未有这样的意思,你只别误会。即便是我所说有误,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怕有人要多心。”
他朗声笑了起来,“哈。你所说的多心之人也并非是我。”
我与他,倒是个知己了。如今一番彻谈,此人也绝对是不简单。
单从他的风流气度来看,便觉得是天质自然。如今他出口成章,所说的句句在理,更觉得是卓尔不群。
“是了,正如这些花儿一样,喜欢便是喜欢了。而不喜欢嘛,也便是不喜欢。没有人能够强人所难,不是么?”
“的确,你比你所说的,要有见识得多。想来,能够让你放在心上的人不多罢?而能够让你放在心上的人,想来也是世间无二的。”
他这样来试探我,我心中立时一个激灵。窃以为我行为处事的方式不对,给他瞧出了端倪,后来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玄真,而并非是无尘。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轻笑出声,“只有心上之人才是世间无二的。”
他默然,颇有些落寞之感。他在片刻后展笑:“是了,只有心上之人才能够称得上是世间无二的。那么,你放置心上的人,是你可以为了他甘愿受红尘颠倒磨折之苦的么?那么他呢?是否也是如此?”
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无尘。
可是不是的。只有我一人而已,他哪里能够如此为我呢?
我有些不郁,因此同他告别:“也许不会。但是我相信,假若月没有阴晴圆缺人没有悲欢离合,那么这世间也没有什么是不行的。只是,我同样也相信,尘世间,大约也是有真情在的。时辰不早了,我便先行离开,你自便。”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径自看着月亮,此刻的洛亦华看上去格外地孤独。
如斯寂寞,大约如是。
我微微叹了口气,外头却不见如婳青鸢。我只以为她们二人逛去了别处,因此也便一人信步而行。
正巧前头迎面而来的是年念芊,我只想眼不见为净,便笑着快步而行。
她见状,朝我行了个礼,也笑着说道:“昭仪娘娘金安,怎的如婳和青鸢不在身侧侍候呢?娘娘走得这样急,可是怕人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我心里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于是道:“原不想像妹妹这样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停旁人壁角的,却不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妹妹现下,可真是不学好了呢。”
她没有生气,也是使了眼色支开了身侧的奴婢。我见她这番模样,心里也不由暗自思忖。
正暗暗想着,她已经开口:“娘娘方才可真是有兴致,还未举杯邀明月呢,便已然在花间对影成三人。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一番景象,看得妹妹我是心神荡漾,不舍移目呀。”
“哦?妹妹这是瞧见了什么呢?妹妹不瞧着天上圆月,反而去听壁角,这般雅兴,哪里是花前月下可以比拟相较的呢?”
她快速地咬了咬唇,然后笑着说:“姐姐当真是好口才呢。妹妹笨嘴拙舌的,哪里能够像娘娘这样惯会混淆黑白的。”
“是么?妹妹认为什么是混淆黑白?我敢作出混淆黑白的事情,可是不敢做出偷天换日的事情的呢。”
“姐姐这样说,可是要威胁妹妹了?”她忽而摆正了脸色,一直看着我。
我感到哭笑不得,于是说道:“什么是威胁,妹妹这般聪慧,自然是明白的。”
她鬓发边的玉翅有些颤颤,合着略带朦胧的月光显出一道鲜亮的光泽。
她说道:“姐姐可比我要聪慧得多,自然知晓个中因由。而我不过是人活一口气,我便是要将权位富贵都统统握在我自己手里!这如何能够怪得了我呢,姐姐。当初我并非不是想要这样的,只是家族荣辱,皆傍一身,姐姐,我不信你不明白。”
我在此时竟有些憎恨她这样容光焕发的样子,因为我想起来哥哥从前为她失意伤怀的样子。
在此之前,哥哥还曾经特意告诉我,要善待她。我也承诺过,我会尽量保住她,只为了成全哥哥的一片痴心。
物伤其类,我也是囿于痴心里头。
因此,思及自身,我反而对年念芊愈加厌烦,于是道:“念芊,咱们也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是不晓得,只不过如今咱们的身份也容不得咱们做出和从前一样的事情了。我也是要为自己谋个前程的,你也是。我相信,也许有一天,你将会后悔。”
她摇摇头,格外坚定:“不,姐姐。我不会后悔,我也不愿意后悔。姐姐,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姐姐,当初的事情,我不愿意重蹈覆辙。姐姐,咱们各取所需,不要再逼着我了好么?只当做我们都没有当年的情分,从头来过罢!”
我听着心寒,不由放高了声音道:“是我一直逼着你么?倘或不是你心比天高要入了宫来,此刻我会逼着你么?你扪心自问,此刻是我逼你到这步田地的么?”
她倏然而笑:“姐姐,你总是没有错的……”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你放心,我不会逼着你,哥哥曾经叮嘱过我,要好好护着你。为了哥哥和嫂嫂的情面,我自然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只是,念芊,当年的你和如今的你是早已经不一样的了。”
她仍然是笑着,简直就像是一朵花一样,开得璀璨至极。她同我说道:“姐姐,我和你比,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我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么,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摇摇头:“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的,如果你要后悔,已是来不及。所以念芊,无论是谁,只要是挡了我的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愣了愣,旋即微笑:“我哪里不晓得姐姐的心思,咱们各取所需,一边取道独木桥,一边走阳光道便是。”
我不愿与她多费唇舌,于是又道:“我没有什么是想要同你说的,我要说的,都已经在很多年前说完了。你自己好自为之便好了。”
我念着从前的旧情,心中越发伤怀。
我时至今日也仍记得昔年的旧事,她同我还有娉婷挽晴四人泛舟游湖,她静静地放着纸船,转首对着挽晴笑。
她告诉我们说:“我幼时听阮姨娘说过,谁的纸船放得远那么谁就会嫁得远。”
娉婷那时候小女儿心性,娇声道:“那么姐姐是想要嫁人了么?不如嫁给我哥哥,那样不就能够同我和姐姐在一起了么?”
挽晴听闻扑哧一笑,看着红了脸的念芊笑道:“是呀是呀,听说姐姐和景哥哥的婚事是一早在娘胎里就定下的,真是有福气。”
我那日也是笑着:“哥哥才是有福气,能够娶了这样一个娇妻!那么嫂嫂可得要把船给放近了些,飘远了可不知要嫁去哪里了?那样,哥哥可要去哪里找到这样一个娇妻呢?”
她红着脸啐道:“你们这群人迟早是要嘴上生了疔,烂了舌头的。说话真是不知检点!”
挽晴见状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嫣姐姐你看,她臊了!让我来瞧瞧,啊呀,念芊姐姐的脸几时这样红过?”
她气得跺了跺脚,渐渐地跑远了。而我们三人则是笑成了一团……
而我的耳畔至今还能够响起昔年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我们,多年轻啊。
即使现今仍然正值青春,可是心已经不复从前了。
我们这些人,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