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认为此番夜宴并不寻常么?”我独自立在渲仪亭前的栏桥上,青鸢不知何时走至我身边,静默片刻仍是开了口。
“不错,君臣之间的宴会参杂一个后宫嫔妃,怎样都说不过去。我不知道玄真究竟想要做什么,按理来说,这也总该是让皇后娘娘陪着,而并非一个小小的正三品贵嫔才是。并非我多心,我私心来说也宁愿是我,可这事儿,仿佛扑朔迷离的。总觉得这其间定有什么事儿是我没注意到的,可我想不出来。”我望着桥下平静地如一带碧绿的丝绸的绿水,心里却波涛汹涌,暗潮迭起。我想了很久,原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叫做死水微澜。
“娘娘可有想过皇上是想扶持娘娘做皇后?”此刻的青鸢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而我,此时此刻的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愿意当皇后。虽然这会让我有更大的权力去做些事情,可是这样便让我真真正正地投入了后宫争斗当中去,如今的我已是自顾不暇,我哪还有那么多心思去对付整个后宫的女人呢?”
“娘娘如今不想要的,正是后宫女子都想得到的尊位。而娘娘贵于取舍有道,但其他宫嫔不这样认为。娘娘此时正得恩宠,反倒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娘娘不爱凤座,自有他人想要。如今放眼宫中,而娘娘恩宠最盛,那些胆大的,自然是把娘娘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意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娘娘争即是争,不争亦是争,这对于娘娘而言反而不好。”跟着我这么多宫婢里,就属青鸢最为慧明,我果然是没看错。她如今这一番话,倒是真真将我处境说了出来。
我颇为赞许地瞧了她一眼,继而又道:“如今王皇后专权于六宫诸事,太后颐养天年,自然不会多加置喙。而皇上每日关注前朝所动,自然也不会过问。王皇后是和我们一类人,工于心计,城府颇深,那皇后之位是她几经辛苦才换来的,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夺了去。正如你所言,如今放眼宫中,能敢于和皇后争教的也没几个,自然有人动我的主意。先将我与皇后挑拨,让我除去皇后,再不动声色地告发我密谋戕害皇后,赐我一死,然后这后位自然是她们囊中之物了。后宫里最不缺的是女人,而女人最不缺的便是心计。你瞧,这不就是条好计策?”
“娘娘心如明镜,洞察世事。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样样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是过多的隐忍与无意皆是一把自刃的刀,只会让娘娘在宫中如履薄冰,树敌立恨。娘娘反倒不如抛开一切,赌一把。赢了,便是人上之人,输了,以娘娘计策必不会失去什么,左不过是一争而已。而凭着娘娘睿智心思,想来必不会输。”
“青鸢,你也觉得我该去争一争?”我回头看着她美好温软的容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倘若,我去争了,会否一切都改变,不会是往后那一番对峙的模样?
“娘娘有这资本,不妨一试。”她安然一笑,如春水般静好。
我心潮迭起,不觉疲累:“此事先搁着吧,容后再说。”
“诺。”她着一身水青色罗裙,衬得她愈发水灵动人。她一低头一垂眸,我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一句诗来。
见着天色渐渐式微,我满怀心事回了偕芷殿。
华灯初上,宫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余清风徐徐带来远处静谧沉稳的声音。我想着,这是清风知我心意,带给我无尘今日的音讯,不由微微一笑。
我坐在御辇上,听着走在青石路上的细碎声音,又有着耳畔凉爽细微的清风拂面,带着六月中旬透着微辣的香气扑面而来。护甲有意无意间扣在御辇上,又微微挽了挽芙蓉归云髻上垂散的珠花,又细细侍弄了额上的烧蓝镶金花钿。
将至携芳轩,便见着哥哥携着娉婷在外头俟候,待我侍宴。我眼眶一热,泪水即将夺眶而出。
待走近了,才看清哥哥与娉婷如今样貌。哥哥方从上京归来,倒是气性添了不少,当年风姿俊逸丝毫不减,风姿佼佼犹胜当年。而娉婷已不如当初那般小女子作态,出落得愈发温婉和顺,灵动撩人。
待如婳扶着我下了御辇,方想和哥哥与娉婷聊诉衷肠,并头夜话,他们已先我一步向我施礼请安。我一时怔怔,只听得他们清越温婉的声音,不绝于耳:“微臣(臣女)给懿贵嫔请安,娘娘祥康金安。”
我只觉要落泪了,赶紧让他们起身:“快些起来吧。你们今夜怎会在这儿?”
我是知晓的,如今我已是宫嫔,自然不能够再和哥哥与娉婷以兄妹,长姊相称,再如何,终究他们都是外戚了。而我,必须明白。
“本是微臣独自进宫来参宴的,但皇上念及娘娘,想来娘娘思念家人,因此特意下了恩旨,允许娉婷也入宫相侍。”哥哥仍是一派守规矩的模样,到底又说了几句,“宫宴已经开始了,娘娘先进去吧。微臣与妹妹会随后。”
纵有不舍,也终究拗不过礼数去。只得让如婳扶我进殿,让哥哥与娉婷随后。
此时此刻,难以按捺的,还有感激玄真的心。他知道我苦闷于后宫琐事,总是变着法子来让我欢欣展眉。我以为今夜必是一场鸿门之宴,却原来是我多想,我一直未珍视他几许情意,此刻,是那般地感激。
为我开怀,借了这个夜宴来使我见着家人。他的情深意重,我无以报答,只能往后慢慢偿还,但愿能够偿还得过他。
按着宫中规矩,等闲妃嫔不得让臣子窥见。因此我的位置设了垂帘,挨着玄真的尊位。娉婷也随着我坐,我终有机会细细打量她一番,与她说说心里话。
我见她今日身着苏绣月华锦衫,既不失风华气度,又不违宫宴所忌讳。但是见着她气色不是甚好,如玉一般透着丝丝凉意,并不复往日那么红润照人。我不动声色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过得不好。
虽然心中知晓,但仍是问了一番:“娉婷,你过得可还好?”
她也是早猜中了我的心思,垂着眼:“还好。”我又默默一叹,娉婷终归是娉婷,心里头想着的事,始终不会轻易告知于人。我细想,又忍住了方想问出口的话。
见她此番光景,就知道她并未忘记沈流云,连一分一毫都没有。一见到她手腕上那枚玉镯,心底便有了答案。原本想问这些日子有没有心仪之人,父亲与哥哥有没有为你寻一门可靠圆满的亲事,但是当我一见到那玉镯的时候,便都知晓了,再不必问了。
“姐姐,可还安好?”听她唤我姐姐,我欣喜地几乎要落泪。我等这一声姐姐,等了许久。
“也好也好。”我看着她,仿佛就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些日子。她仍旧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与我姊妹情深的娉婷。
“姐姐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与哥哥很是担心。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始终还是最疼姐姐,心里也很忧虑。”她声音愈发温婉,我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年伶牙俐齿,明艳活泼的娉婷究竟是何模样了。
“我知道,自会擅自珍重。你,很好。”我心里知晓,哥哥与娉婷终究是担心我在宫里的处境的,而昔日最疼爱我的父亲,虽说当初我与他几乎决裂,如今也是抛开一切,担忧着未在他身边承欢膝下的女儿。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我隔着垂帘望着外头参加夜宴的臣子,似乎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大抵便是刚和哥哥从上京归来的几位吧。目光徒然一抖,见着无尘在那里谈笑风生,最是出尘不过。
又见着无尘身旁的无轩,萧萧肃肃,端然洒脱,想起从前的些许事情来。
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来,暗自叹了一口气。玄真大抵是听着了,便压低了声音问我:“还有心事?”我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我苦笑一下,假若不舍:“臣妾今日见着兄妹二人,自然欢喜,对皇上感激不尽。但是夜宴一过,他们就要回府,到底是聚少离多,所以臣妾心里不舍。”听他笑了几声,然后又道:“倘若如此,朕便下旨让你妹妹进宫来陪着你,如何?”
我听着着实高兴,起身行礼谢恩:“臣妾谢皇上眷顾。”
他看着我,笑意盈盈:“你喜欢就好。”
我拉着娉婷的柔荑素手,见那玉镯碧绿透澈,愈发显得娉婷腕白纤素,细圆无节。见她仪容端方,才又想起娉婷已不复当年初见时小女儿作态,如今她已经出落得清肃淡雅,楚楚生辉。
“如今在座各位重臣实乃大予朝堂肱骨,为大予屡建功绩。朕心甚慰,今日夜宴,不必拘泥于礼数,众位可自行尽兴。”玄真欣喜极了,今日特特赏了几个恩赐,我倒是有些好奇,那几位究竟是些什么人物。
那位曾大人,我若是没有猜错,应该便是曾挽落了。而那位洛大人,我是从未听闻,自然是不知晓了。那沈将军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英才,战功赫赫,沙场驰骋。暗自思量着,端起手中的琉璃绘珐琅的酒杯,一饮而尽。
“微臣多谢皇上恩旨。”众位一齐起身谢恩,倒是只有几位年轻的臣子,相比于原来那些年纪较大的官员都不在这夜宴上,我倒有些吃惊。
后又一想,大抵是与玄真对得上话,更得玄真赞许,也就些许释然了。
哥哥此番回来,家中必会为他张罗婚事,而娉婷终生大事也会被提及。这样我便没有其他顾虑了。此番温言随侍娉婷进宫,哥哥身侧也未带着小厮,本想吩咐几句话回去给父亲,让他好生张罗着,如今细细一想,父亲心意与我相差无几。我能够想到的,父亲自然也会想到。哥哥从前心心念念的年念芊已经进宫成了宫嫔,自要好好再找好人家。而娉婷此心已经交付于沈流云,自要另觅良人。
想至此处,不由心中感慨,让如婳斟满了酒,起身喟叹:“我于此敬贺,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宴席上众人顿时无话,我发觉不由红了脸,借着喝酒为名用衣袖掩着脸喝酒。我喝着玄真特地赐给我的梨花白,他知我酒量不深,便赏了这酿了不易醉人的梨花白。
起先是满室安静下来,此刻玄真兴致正高,称赞了一声好。我才借着更衣的由头出了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