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相见不如怀念。
父亲的心病我不敢医治,也无法医治。
昔年我的不肯回头已经让父亲心碎了,如今若再让他看见我这般落魄失意的样子,岂非更教他伤心难过?
罢了罢了。
如婳同我站在林府门口,看着如今的林府荣耀满门,而心生感喟。
林府依旧繁华,一切如旧。只是人,都已经不一样了。
“小姐,时隔多年,奴婢还能够记得当初在府前迎接小姐和二小姐的场景。当初大小姐意气风发超然洒脱的样子同二小姐端华自生一起下车的时候,奴婢真的都要看呆了。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女子……而沈流云素衣一袭,立在风中更是卓然不凡,气质出尘。曲无尘锦衣华服立于满庭芳草之间,有如神人……奴婢三生有幸,竟能得见如此天颜……”如婳回忆起旧事,直欲潸然。
而我也是念及许多事情,决意再去一趟清安庙。
我不知道那里是否还如二十年前那样了,也不知当初为我解签文的那位老婆婆是否还健在。
我缓步过去,身侧虽然还有一人,却终究也不是当初的娉婷了。
犹记得昔年娉婷的言笑晏晏,而倩影一袭依旧在眼前。
往事历历在目,可是人呢?那些从前陪伴着我的人呢?都去了哪里?
哪怕我如今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哪怕我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再也无法找到他们了。
路上风景依旧,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我似乎在一片浮花浪蕊之间看见了娉婷的音容笑貌,她似乎在轻轻唤我:“姐姐!”
我多想应一声,多想多想!
正当我暗自伤怀的时候,忽而有人撞上了我。我垂首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他已然华发满头,似是霜花遍布。然而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却又是尽显风姿。
我觉得很眼熟,却始终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然而他的眼神从浑浊到清澈,看着我的时候似乎很是惊诧,而后却多有躲避。似乎不敢面对我,我不解,刚想要开口询问,可是他已经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无尘!无尘!
我心中一惊,赶忙追上去。
可是,哪还有他的身影!
我几乎不敢相信!会否是我看错了!我的无尘,何时有过这样落魄的时候!
可是,他的风姿,即便是在落魄失意之下也无法掩盖光华,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我不敢再去想,似乎每多想一些,我的心就会更痛一些!
那人若是无尘,为何昔日会死?若是无尘,为何不敢见我……
如婳不知道我为何会有如此异动,只是追上来轻轻为我拍了拍衣裳,然后扶着我离开。
我失魂似的随她离开,却终究没有发现身后一直追随着我的目光。
清安庙一切如旧,几乎和二十年前一样。那位老婆婆也还健在,如今仍在那一处为人解签。
我缓步过去,她蓦然抬首,然后同我说道:“贵人来了?”
“老婆婆还记得我?”我有些惊诧,时隔二十年了,她竟还能够记得我。
“当年那支签从未有人抽到过,只有贵人你一人有福抽到。”她笑了笑,更见和眉善目,“所以啊,过了这么多年,老身还能够记得。”
她忽而将目光投到了我身后的如婳,然后问道:“老身还能够记得,当年贵人身侧还有一小女子,但是老身见并非是如今贵人身侧的女子……如今她既未来,想是……”
她终是叹了一口气:“唉,终是命中注定的……”
“是,那是我家小妹,后来难产血崩离世了。”我念及旧事,更觉心中苦恨。
而她打量了我片刻,道:“贵人如今既来,想是念及当日签文,特来找老身的罢?”
“不,是命运指引我来了此处。”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敢问老婆婆,当初签文究竟意为何指?”
“你既如此问,想来果真一语成谶。你是否经历了签文所述的那样?”
“是。”我缓缓将方才的那口气吐出来,“不瞒你说,确然如此。”
“贵人一生命中注定不会为钱财碌碌,是大富大贵的命。然而,命途多舛却也是命数。此生注定命中多犯桃花,并且毁于芙蓉,如同梅花香自苦寒来,最终如同牡丹雍容华贵,富贵一生。”
我讷讷道:“原是如此……”
“你如今已是荣极,但是你此生已注定孑然,到最后,或许……”她却于此刻忽而住了嘴。
我好奇问道:“为何不再说了?”
“天机不可泄露。”她摇摇头,“老身赠你一言:颠沛流离奈若何,众叛亲离亦决绝。万事皆有其缘法,不强求时莫强求。”
“昔年,我对那位小姑娘亦有此言,让她不要强求。但今日可见,当年的她还是没能赢过自己的心魔,没能顺了命数。今日我见你颇有慧根,想来是明了事理的。所以我提醒你,贵人,宫宇凄寒,莫忘添衣!”
“来日贵人若再亲临此处,恐怕老身已不在此处,亦再不能够同贵人这样说话。贵人切记,莫强求,望贵人,好自为之。”
言罢,便收拾了东西离开清安庙。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最后几句话语究竟有何意义。那些晦涩难懂的话,大约是要我用人生去体会的罢。
时隔多年,从来没有人提醒我宫宇凄寒,不忘御寒。也惟有她,愿意提点我一二。
我抬头望着碧蓝碧蓝的天,重新登上马车,返回属于我的人生。
从此以后,与宫外绝尘!
回到皇宫已经是掌灯时分,长留殿里却是灯火通明。
婉容独坐在殿中等我归来,面容似乎有些决然之色。
我心下假作不觉,只是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不是已经免了晨昏定省了么?”
“母后。”婉容的声音有种坚毅的情绪在里头,她道,“请母后应允,让我嫁给长乐。”
“什么?”我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这种时候,婉容还有心思同母后开玩笑么?”
“母后,儿臣没有开玩笑。”婉容走过来跪在我的面前,祈求我,“母后,请你应允。”
“婉容!你明明知道母后属意之人并非是曲长乐!”我质问她,“婉容,你何时变得如此任性?”
“母后,婉容别无所求,只希望远离宫廷!”婉容泪眼盈盈,“母后,我自小没有自由,面对谁都必须守着规矩自称为孤,到最后,除了如婳姑姑和青鸢姑姑,所有人都畏惧我!我从小被父皇保护得太好了,所以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自从母后回来了,我就再也没有过过从前那段日子!”
“婉容,你……”我惊觉自己的儿女对我偏见如此之深,不觉心痛万分。
“母后,这一生我都过得很辛苦。”婉容再一次叩首,“母后……婉容真的求你,只求你这一回。婉容除却此事,再无所求!”
我却是决然摇头:“婉容,你没有经历过世事变迁,所以不知道有一个安稳的人生是多么可贵!你觉得母后不通情达理,只是冷酷无情,可是婉容,你可知道,当初母后在宫里机关算尽的时候是多么得无助!你可知道,若是母后自己都不保护好自己,那便再也没有人保护自己了!”
“婉容,母后不会不晓得你的心思,但是母后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知道怎样的未来是对你最好的!所以,母后不会同意你嫁给长乐。而且,说到底,曲家的人不可以同皇家再扯上关系!长安的进宫已经是母后能够容忍的最大限度!”
婉容的面色开始变得青白交加,她似是不敢置信:“母后……”
“你回去罢!好好想一想!”我则是再不愿意听她说话,挥袖让她下去。
然而婉容再次朝我叩首:“母后,让我再见一见他……婉容知道,这一回与母后彻谈,母后是再不允许我见长乐的了……母后,我一定要见一见长乐,因为这一次分离,大约应该是一辈子也不会相见了!”
我不忍再见婉容如此,也没有应答她,只是让如婳领她下去。
如婳上前扶起婉容,和声细语道:“公主先回去罢。”
婉容不甘心还想要再求一求我,然而见我决然的面容,终是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离去背影萧索有如秋风飒飒,于是心里开始钝痛起来。
婉容再一次闭门不出,而我也将宫中琐事交由令仪处理,倒也乐得清闲。
令仪处理的事情都井井有条,因此我很是放心。更兼之有斐贵嫔帮衬着,我便也不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