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习字,时常安静地临帖,那白玉狼毫原是上好的毛笔,她素手轻提轻点之间,更觉温润。
那是产自安徽泾县的上佳玉版纸,真是如同世人所言:“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只见这日她临了秦观的《鹊桥仙》,下笔行云流水畅若无阻,显然是心中有丘壑。见她临完的字,当真是美女簪花,好看至极。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临得好,但是终究不懂情为何物,神韵上自是有些缺陷。
自然,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佛家要戒痴,戒欲,戒嗔,戒贪,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是为“圆融”二字。可人这一生,身处红尘之内,贪嗔痴恨,皆为常情。慧极自伤,情深无寿,大抵便是如此。
这一年的七夕甚是热闹,但因为是大家闺秀必得足不出户方显得娴静端庄,秉性纯良。但终究是不敌外头的繁华热闹,带了近身侍候的小婢子换了常服便偷偷从角门溜出去了。
她是自小被约束惯了的,见了这样繁华的市井模样,自然欢喜。街上的人十分的多,热闹非凡。
她欢喜极了,对着一旁同样喜笑颜开的小婢子说道:“我从前看书上说乞巧节又称作兰夜,是因着七月又作兰月,真真是好意头。你看,果真是繁华之至,漫天似乎都飘着香呢。”
“是呢,小姐。因着俗传七夕牛女相会,织女要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以至满天飘香,故又称作香日。”一旁的小婢子跟着林嫣然时日长久,自然说出的话也是大有水准,如同兰芷留香。
正说着话呢,远处便放起烟火来,火树银花,灯火辉煌,真真是如同从前看的那本《南齐书·礼志上·晋傅玄朝会赋》上的句子“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她见着漫天的烟火,不由失了心神。却突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偶然临的诗词,当真是胜却人间无数的美景。
正喃喃道,前头人潮拥堵过来,她忙退后,不巧撞了后头的人。她没有站稳,直直地跌进了那人的怀里,她仿若是听见了那人沉缓而有力的心跳声,霎时涨红了脸,被那红色透亮的灯火一照,更是恍若流霞。她意识到了便立时离开了那人的胸膛,正色道:“给尊驾添了不便,实在无意为之,还望包涵。”
“无妨。”她那时不敢看那人是谁,更不知男女。此刻,那人清越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令她无意中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那位谦谦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当真是品貌非凡,风姿俊逸。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彼其之子,美无度。”
而那烟火又开始盛放,他长身玉立站在璀璨光芒下,又是想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来讲的便是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而她此时此刻能想到的全是形容男子的诗句。
像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又是诗经里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世间男子,丰采高雅者少,平凡庸俗者多;雅人深致者少,樗栎庸材者多。而眼前那个男子,仿若是世间最为温文尔雅的人。
她一时呆住了,那男子见状不由问:“小姐,莫不是被在下吓着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那小婢子和那男子到一株郁郁葱葱的树下坐着。
那男子问道:“在下平洲郡县扶苏,斗胆请问小姐芳名。”
她见他徒然问起姓氏,不由一怔。《仪礼》中有云:“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而她自幼秉承家训,自然不会轻易道出,只得如是说:“请恕我无礼,公子。问名是只有夫君才得以有的仪礼,我实在是不好开口答复。”
他微微一笑:“是我僭越了。”
“公子从平洲来此,是为了寻人么?”她见此时尴尬,无意间问了私密事儿。而那洛姓公子并不拘泥于此,她微微释然。
“是了,要寻江州富商林家,我奉了双亲之命,特来下聘。”
她闻言一怔,随即问道:“可是上阳林府?”
“自然是。小姐如何得知?”
她淡然一笑,妧媚娉婷:“上阳林府是江州有名的大宅,如何不知?”
“是了。”他望着远处的正在盛放的烟花,唇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胜却人间无数。”
她没有回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已晚了,小姐独自在外,实在不好。不若我送你回去,虽则于理不合,但是到底是安全些。”
“不必了,公子自便。”话尽,她便转身离去。那一袭便服却被她的莲步姗姗走得迤逦美好,在璀璨夺目的烟花照射下也显得熠熠生辉。
她偷偷地溜回了房间,万幸之至的是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一回去便换了寝衣卧下了,想起方才那男子说是来江州林家下聘的,而林家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儿,想来自然是她了。
可是父亲从未与她说过什么幼时结亲的事情,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事儿。想着,便睡去了,但是嘴角却始终留着一抹笑意。
翌日,她便听闻有一男子登门造访,她心下不知为何一喜,梳洗了便偷偷立在前厅的屏风后头。
她听闻那男子如是说:“家中双亲记挂着世叔,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促膝长谈呢。此番我前来江州一则为了下聘,二则便是顺道来瞧一瞧世叔。”
前一句她听着有些欢喜,但是他却说了顺道二字,难不成还另有他言?
“代我替你父亲母亲问好,我这边的生意还有官务都脱不开身,待你结亲之后,我便亲自领了小女上门造访。”而父亲所言更是让她不解,她想起来了,那男子未曾说过是向上阳林府下聘,只是说要寻富商林家而已。
“世叔见外了。”
“再过些时日,便是你迎娶沈氏长女之期,我自会前来贺喜。”父亲笑笑,显然是很高兴。而她,只是立在那盏屏风后头,渐渐地,唇角聚起一缕笑意。就像是,开在烟雨霏霏的汀洲上的几朵明艳而又朦胧的花,淡薄而又纯良。岸芷汀兰,原就是如此淡然的模样。而她亦是个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女子,此时此刻竟也未能将此看得通透。
“多谢世叔。”
她木然看着外头风姿俊逸的男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总是自己多了心,痴心一片又有谁知?想起昨夜火树银花,美景良辰,不由失心。回想起来,总是令人喟叹。
她淡然回房,看着烛台上的蜡烛已是尽剩些灯炧,想着这终归是似水过无痕,犹如微雨江南,烟笼江州。
她那样娉娉袅袅的年纪,遇着了这样一个男子,还未曾开始,便已是结束。当真是个莫大的笑话,而她年华锦瑟,却终是明了情为何物。是那样芳华的岁月,遇上了,便当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一句了。当年的她还不知这是为何,如今却是这样地明了。
就中更有痴儿女,应得便是这样一句。而纵使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罢了。
日子也一日一日过着,只是再不复昔日小女儿情态。她,出落得愈发温婉和顺,清肃淡雅。转眼也到了三年一选秀的日子,她是官宦家的女子,名列花名册上,自然得要去应选。而她揣摩着父亲的心思,想来也是希望她有朝一日侍奉君侧光耀门庭的。
再不似从前了。她如此喟叹,眉目间依稀存了些许风韵却少了从前少不更事的态度。
那一日正是云淡风轻的初秋日,澄蓝的天空偶尔飞过一群群的大雁。鸿雁高飞,的确是个好兆头。不出意外,她果真应选成为宫嫔。
在家中左不过也就只十来日的光景,林家老爷将他一生行事为人的道理都总结给她听,他说得格外谨慎,她亦是认真侧耳。林家老爷说道:“天下之请谊,如金石坚利者少;如蒲草柳絮者多。威逼利诱,许以好处,自然有人依附过来。你要谨记,万不得已时,要明哲保身,不要顾全他人。宫廷倾轧,波诡云谲,你不害人难保他人不害你。你要懂得自全。”
“你可还记得?我同说过苏绰的治国之道么?”
“记得。宇文泰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答:‘善用贪官。’宇又问:‘那结果出现了民怨太大的官吏怎么办?’苏答:‘杀贪官,为民伸冤!把他搜刮来的民财放进你的腰包。这样你可以不用背负搜刮民财之名。’总之,用贪官来培植死党,除贪官来消除异己,杀贪官来收买人心,没收贪财来充实自己腰包,这就是苏绰的治国之道。”她答。
“他日在宫中你要牢记,陟罚臧否,赏罚同施,才能够得人心固己权。而你又得知晓,爱臣太亲,必危主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亲者同亲,疏者同疏,你轻重自知。”
林家老爷到底是做官久了的,深知为官之道。此时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自然要心领神会融会贯通,将来才好尽其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