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么,只怕报应不爽呢。我连心爱之人都失去,还怕什么报应不成?我在心底连连冷笑,对身后落魄失德的女子的咒怨恍若未闻,不置一词。直至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才高傲地提步。呵,我与这宫中,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牵扯。
这一切的一切,和我当初的梦境何其相似呵!
原来,我竟是个痴人了!
竟不明白原来世事皆是注定好了的,我没有办法逃脱开来啊。
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似乎生出好多无形的黑丝来,将我捆绑,拽紧,脱向这些黑色的漩涡。我根本就无法挣脱这样的束缚。
直到走出了辞寿宫,我立在永巷的尽头,风扑过来,扑在脸上,我伸手一抚,却觉得可笑。
青鸢在我的身侧,我回过头去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青鸢,我曾经问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忠心于我,当日你的回答可还算数?”
青鸢一时不解我意,而我复又道:“青鸢,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我想,即便是王凝析不宣之于口,你也是早就知道了的。”
我话中有所指,她何等聪慧睿智,自然知晓我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我得到了她的答案,于是轻笑出声:“在你看到了这样的我之后,你还愿意陪着我么?”
她一怔,而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可是却仍旧口中念念有词:“你知道的,我不是选秀进宫的女子,身份本就不同。而且,我心中的人,也不是皇上。正是王凝析口中的曲平侯,是曲无尘。只是,他已娶妻生子了,而且当时他也有所爱之人,所以我没办法了。我只有一条路,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进宫这一个选择。其实,他不知道,连我也不知道,为何当初我一定要执著于此。其实,如果我不进宫来的话,我可能会嫁给一个平凡的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白头到老,举案齐眉,琴瑟在御,岁月静好,那是我从前一直想要的生活。是真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毕竟,这于我,于这红墙之内的女子来说,都是妄想。”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青鸢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一个不小心,我的命,无尘的命,曲家一族的命,都会失于此。但是,私心告诉我,青鸢是足以信任的。
“娘娘,”青鸢轻声唤我,我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看着她,她亦是看着我,“奴婢从来没有对娘娘说起过罢?奴婢出生在一个贫民家庭,父亲嗜酒也酷爱博弈。每每博弈输了,也总是自己闷头喝酒。喝醉了呢,便是殴打母亲,殴打奴婢或是奴婢的妹妹。”
我听她讲她的故事,有些痴惘。她轻轻笑了笑,又道:“可是,在奴婢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很丰神俊朗的男子,而母亲也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他们本来是过着琴瑟在御的日子的。但是,因为生活的窘迫和等待发迹的遥遥无期,他们终于各奔东西。那个时候,奴婢学会了一个成语,叫做劳燕分飞,也学会一句诗,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后来,奴婢学会了如何照料自己,如何照料自己唯一的妹妹。”
我觉得青鸢自来便比宫中其他人要懂得明哲保身得多,也比她们睿智得多。却不想,这明哲保身,聪慧伶俐的背后,竟有着这样悲伤的故事。
她,那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她年幼时所遭遇的,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她的父亲,与她的母亲,其实也还是爱着对方的罢?只是迫于生活窘迫,人世倾轧无奈地分道扬镳。只是,这样深沉的爱,却让青鸢饱尝人世冷暖。
我想,也许,他们只是不适合在一起生活。有时候,有些人,注定只能够共富贵,却不能够同患难。他们,如是,而我,与无尘他们亦然。
“后来,实在是家庭所迫,奴婢只能够选择进宫。否则寻常百姓家有谁愿意身涉险境,只身踏入皇宫的朱门呢?”她眉眼流转,仿佛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倒是让她的一双好看的眉眼,添上了几分风韵。她静静说着,“奴婢刚进宫的时候,见惯了勾心斗角,波诡云谲。她们个个都各凭本事想要争宠上位,拿容貌赌,拿时间赌,拿美好年华赌,甚至是拿命来赌。但是,奴婢却认为在宫里头,只有明哲保身才是求生之道,所以奴婢不曾争过抢过。而奴婢也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而奴婢本命里并没有的,也不会去强求。”
我点点头:“这是你的长处。”
她笑一笑,算是回应我。她略微抬了抬头:“而后,奴婢也渐渐在宫里头隐藏起自己的情绪,正如娘娘所言,喜怒不形于色。后来,奴婢遇见了娘娘,心知娘娘也精于此道,所以才会觉得与娘娘是同道中人,更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奴婢如此说,也许太过僭越,但着实不是攀附。”
“我信你的,青鸢。”我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意,不知是不是在这风口里吹得久了。于是准备同她一起回去,却不想她又说道:“娘娘,奴婢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博取娘娘的同情,只是,奴婢认为物伤其类,总觉得在娘娘身上看到了奴婢自己的影子,所以觉得和娘娘亲近。而娘娘,也不会嫌弃奴婢是卑贱之身而嫌恶奴婢。娘娘,这么久了,奴婢总觉得娘娘还和当初一样。”
“能一样么?”我喃喃自语,也许容貌还一样罢,但是那样一刻年方少艾的心啊,已经是垂垂老矣有如耄耋老人了。
她拉住我的手,我的手心有些潮湿的汗意,却在这样细微的温暖中,不肯放开手。秋风瑟瑟,辞寿宫越发显得荒芜和人迹罕至,我觉得心中有些戚戚,于是同青鸢离开。
辞寿宫,我是再不会来了的。
这一辈子,我与王凝析的这一次会面,也将会是今生最后一面。
忽而觉得悲凉。
我同她们斗得这样久,这样久。最后我赢了,却是这样寂寞。
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我即便立于高高城墙之上,俯瞰众生,他们于尘埃仰视我尊贵无可匹及的容颜,那样也是一种悲怆,一种凄凉。
我赢了,却也输了。
赢了半壁江山,却也输了一片真心。
心也不在了。
我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旋即问青鸢:“你还有一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莫愁。”青鸢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而我则是好奇:“难道不是同你一样从青字辈或是鸢字辈的么?”
“奴婢的名字时取自‘鸢翔碧空飞凌绝,竹作胫骨纸为颜。主人红线连千里,一片痴心为谁怜。枉然玉肌生白骨,滴滴血泪无人觉’一诗里的。而妹妹则是取自《莫愁歌》里的。”
我随口相问,也是顺嘴接过话茬来:“是谁给你们取的名字?”
“是我娘。”青鸢回忆起旧事,也是满怀笑意,便是连平日里的拘谨也相忘了。
“你娘是个才女。”我笑言,心生敬佩。
“不敢当娘娘一句夸赞。”她含笑,“妹妹的名字是母亲对她最好的期望,只是想要她来日无悲无愁。”
“嗯,是个好名字。”我轻轻道,“你们许久不曾相见了罢?”
“是的,自从奴婢进宫,已经有三五年不曾见了。”
“可想念得紧?”我一一相问,看着她的温柔如水的面容。
“自然。毕竟与奴婢相关的,也只有她一人了。”青鸢笑一笑,看上去倒是无所谓。
我心里清楚明白,她的心结也是这样。
罢了,罢了。万事有因有果,我哪里能够预知一切呢?
我心疼青鸢,却也不能够为她做些什么。我力所能及之事,也不过是将她的妹妹莫愁,接入宫里来,与她相会。
我吩咐了沈流云亲自前去,而他也必然不负所望,会平安将她带到京都来的。
我看着此刻的青鸢,流露出的感激之色,忽而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只要喜乐如意,便好了。
莫愁是个很美的女子,她长得很像青鸢,眉眼灵动,眼光流转,如一汪碧绿透澄水晶似的清泉。
此刻莫愁站在我和青鸢的面前,显得有些忸怩害羞。只是一个劲儿的低头,用手绞着新换的宫装上的流苏穗子。
我伸出双手将她拉近,细细瞧看。她的皮肤有着江南女子所特有的白皙光泽,像是新剥了壳的鸡蛋,光滑细嫩。是了,自小便养在江南水乡,如何能不美丽呢?
依山傍水,美人冗居,何其冶性!
青鸢的眼中蓄了几分泪意,眸光流转如熹微的晨光。她轻轻地开口相问:“这几年,你一人过得还好么?”
“姐姐,放心罢。这几年,妹妹过得很好。”她开口,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红晕未减,更是平添几分妧媚娉婷之色。
“那便好。”青鸢流下一行清泪,旋即用袖子拭泪。转首笑着对我说道,“谢娘娘为奴婢做的事情,让娘娘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