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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场部礼堂的电影

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场部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须”。

很好,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场,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三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我喊了啊?”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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