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江何去来到水似房前,犹豫不决。
“进来吧。”水似已知晓他的到来。
江何去推门而入,看见那个端坐于案前的拥有倾世之风的白衣男子,暗生敬意,却同时有些不自在。
拜师时的义正言辞,坚持决绝,现在却突然有些尴尬。他从未拜过师,不知道如何与师父相处。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没有父亲,难不成真要供他如父?他抬头瞄一眼水似,看似年纪轻轻,实则比他年长许多,但实际年龄是多少,一直是个谜。
他实在好奇不过,师父到底年纪有多大了,他十二岁时见师父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难不成是练了什么邪魔外道?不不不,师父这么超凡脱俗,怎么可能?
想开口问,却又觉得这非常不敬,于是憋在心里,有些难受。
“书看得怎么样了?”水似看他一眼,和言道。
“已经看了一半了。”
水似轻轻点头,伸手示意他在他右手边坐下,然后道:“虽说现在我是师,你是徒,但你年纪也这么大了,突然有一个人来对你指手画脚,多少肯定也会有些不习惯,而我也是第一次收徒,有些地方经验也不足,你我师徒要相互磨合体谅。
而且,我希望我们师徒二人不要默守陈规,死守长幼尊卑。毕竟你已成年,我总不能管束你太多,很多时候,我们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更好。”
一直以来,收徒之事,他都顺由天意,每次下山游历,也都没有特意去寻找勾栏一派的后继人,如今突然收了一个徒弟,这教导之事,着实是一个问题。
以前教养过如梦和如幻,但他们都年幼,教导方式和江何去自然不一样,他总不见得要嘘寒问暖地把江何去当小孩子一样教导。
他顿了顿,看见江何去正仔细听着,又继续道:“说起来,你我师徒也算是有缘,八年之后竟还能再见。我知道,你如今有通缉在身,受人追捕。但你既已是我的徒弟,我就不会坐视不理,若有人敢伤你,我便不会放过他。只要这些时日过去了,你随我回勾栏山,隐姓埋名几年,事情就过去了。”
江何去突然感觉心中微酸,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谁说谁敢伤他就不会放过他的,师父如此维护他,他实在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虽也曾风光一时,可谁都不知道他的背后有多少痛苦的经历,流过多少血,洒过多少汗。
他感激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便问:“师父,师祖是什么来历?”他清楚地记得,师门第七规,不得泄露他太师祖的来历和姓名。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水似平静地倒了两杯茶,端给江何去一杯,江何去受宠若惊地接过,师父竟然给他倒茶,他如今可是长辈,而他是晚辈,这实在是折煞他了。
“谢师父。”他笑呵呵地接过。
水似淡淡点头,饮了一口茶。
“你太师祖的来历,与勾栏派的来历及门规第七条都有着紧密联系。”水似变得严肃了起来,声音有些沉重。
见状,江何去不敢再松懈,而是聚精会神地开始听水似讲述。
“你太师祖名为胥峰,一百多年前,他本来是皇室御医,医术冠绝天下,更是拥有一颗悬壶济世的至仁至善之心。他淡泊名利,不求富贵,一心沉醉于医道,并立志解救世人于病痛折磨之中。
只是,医者,一旦掌握了生死大权,就极易被卷入权利的斗争。
你太师祖平生本只愿成为一名良医,治病救人,无奈他医术太高,万民称赞,竟被皇室一纸诏书给征召入宫替皇室治病。而御医不得皇上许可,不得替平民百姓治病,你太师祖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官场险恶,当时的誊王给自己的亲弟弟衍王下毒,只为争夺皇位。衍王离奇死亡,皇上便让你太师祖查明死因。只是誊王竟以胥家全家上下一百多条性命威胁你太师祖,让他隐瞒事实,你太师祖迫不得已,只好照办。
誊王如愿以偿地登上帝位,却不不料他过河拆桥,因为他担心自己谋杀亲弟的事情败露,从而让自己帝位不稳,所以便不惜毒死自己的妃子,嫁祸给你太师祖。御医在官场中,本就无权无势,皇帝要你太师祖死你太师祖就只有死。
最后你太师祖落得一个谋害嫔妃的罪名,一道圣旨下来,你太师祖被判死刑,而胥家全家人都要被罚没,女子为仆,男子发配边疆。
发配途中,他的儿子,孙子,不是被殴打至死,就是被活活饿死或者病死。到了边疆时,你太师祖的子孙已经全部死去。胥家被罚没的女子不堪凌辱,纷纷自尽,最后也所剩无几。
你太师祖的后代无一人活下去,悲痛至极,内心恨极了皇室的人,决意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纠缠皇室,让誊王后代的皇位坐不安稳。
你师祖当时武功冠绝江湖,为人仗义,一直都很敬仰你太师祖医者仁心,淳厚善良。他得知你太师祖的事,义愤填膺,便在押送刑场的路上只身劫走了你太师祖。
你太师祖家破人亡,又有朝廷的四处追捕,他无处可去,只得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你师祖为救你太师祖成了朝廷钦犯,正好他早已打算退隐江湖,于是他便拜你太师祖为师,二人来到勾栏山隐居,躲避朝廷的追捕。
经此一难,你太师祖不愿再管世间恩怨,就再也没有踏出勾栏山半步,只是心中对皇室的恨数十年从未消减,故而严令禁止后人替皇室做事。”
水似一口气说了许多,竟无端叹出一口气来,江何去不知师父是说累了还是有感而发。
“原来,是因为太师祖和皇室有过节啊。”
“嗯,身为你太师祖的传人,我们自然要将他的恨与痛铭记在心。”
江何去若有所思地点头,眼中有些愤恨地道:“我也恨皇室,我根本没有偷走海蓝珠,狗皇帝竟然诬陷我,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还有那巴南王,德行败坏,枉为皇室血脉。”他恨不得把皇室全骂个遍。
水似眉头皱起来,摇头道:“不要总是想着恨,有了恨,你便无法平心静气地钻研医术。”
江何去有些不明白,反问水似:“难道师父不讨厌皇室吗?师父应该见过太师祖吧,那应该更能体会太师祖的痛苦和恨吧?”
水似微微愣住,道:“那又如何?我这一生,心中从无大起大落,我只需谨记太师祖立下的规定,不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意便好。”
他面色微冷,在烛火下愈发宛若天人,江何去也不免一滞,心中深感自己师父的与众不同。
区区凡人之躯,免不了食五谷,染俗事,他却能做到心无波澜,将人的邪念屏蔽在外,不受干扰,如此定力,岂是一般人能及的?
只觉得,他不是不愿参与俗事之争,而是已看破了俗世,任何事都扰乱不了他的心。
“你日后会随我归隐,再多关心世事也无宜,不如放开心胸,心中也好受一些,这样对你日后学习本派武功大有裨益。”
勾栏一派的武功,讲究的就是静和净二字,若不能做到,在修习上将很难有所成就,而一旦能做到,那便是一日千里,不可估量。
也是因此,勾栏建派,才选址于无人问津的深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