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杀了太多人,有该死的有不该死的,他虽杀人不眨眼,对那些死去的人没有半分怜悯,却也不愿手染如此多无辜的鲜血,若能学得一身医术,将来多救些性命,也是好事一桩。
况且他确实早已听闻神医医术盖世,并且也早对神医心存敬仰,如今神医又有恩于他,叫他如何不心悦诚服?
八年前八爪岩下一面之缘,他若那时就知他是勾栏山的世外神医,或许早已跪拜至他膝下,随神医参透医理,行医救人,而不是被困在那个噩梦一般的八爪岩八年。
然而,水似一句话如一盆冷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这不是你想拜我为师的根本原因。”
江何去顿时僵住,不知如何开口。
一旁的晚晚才是一头雾水,还没接受江何去要拜神医为师的这个事实,如今又弄不懂江何去到底为什么要拜神医为师?江何去都二十岁了,个子都跟神医齐平了,武功还那么好,居然要拜神医为师?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江何去垂头咬牙一会儿,看来自己是瞒不过神医了,只好老实交代:“我,的确是因为无路可走,而且想要为以前的杀孽弥补,只是,更大的原因是——我想制作黑风客体内之毒的解药。”
果然如此,水似摇摇头,叹气道:“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野心,你想复仇,你想掌控所有的黑风客,打垮汤乌,自己取而代之。我的徒弟,一定要放下尘世的恩恩怨怨,拨弃万事,这样才能投掷所有的精力于医术上,不负师门。”
水似的话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江何去这些日精打细算的谋划,他从未说过他要找汤乌寻仇,他只口口声声说他来日要让唐无期尝尝他今日受的伤,实际上,当他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时,他才发现,他内心恨的,是汤乌,至于唐无期,反倒是没太大感受。
他也不是稀罕什么舵主之位,他唯一想做的,就是一雪前耻。
心中的确有许多杂念,他无法摒弃,如今堵得他开不了口,他到底该不该拜他为师呢?
之前那么多的谨慎的考虑,一夕之间尽数崩塌。
水似看出了他的挣扎,继续道:“若拜我为师,就必须要常年待在勾栏山,未出师前,不得我的许可不得擅自下山,山中生活索然无味,你能忍受吗?”
这是他早就狠下心决定了的,他知道神医常年隐居,自然就知道若拜他为师,以后也会待在深山里,他语气沉重地道:“若要学艺,自然要吃一些苦,若连这都忍受不了,我还有什么颜面说我想拜您为师呢?”
水似轻轻点头,未表明他对江何去这句话的态度,又道:“我不会轻易收徒,做我的徒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若做不到摒弃杂念,就迟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他拂袖离去,如一片遥远的云彩,只可远观,近了便变得虚妄起来,让人捉摸不住。
水似走了,江何去还怔怔地跪着,陷入了巨大的心里斗争。
晚晚不知该跟神医走,还是留在这里,看到江何去这会儿六神无主的样子,还是决定先安抚好他。
叫他两声,他不应,推他两下,也不应。
无奈,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坐塌上,还好他潜意识里身子还是跟着她的动作起身了,不然晚晚可拽不动这么大个人。
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只好感叹:“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想要拜神医为师。”到现在为止,她脑海里浮现的都还是两个字:天呐!
实在是不敢相信二十岁的人拜人为师,更不要说那师父看起来比徒弟也大不了几岁,那哪里是师徒?分明就是兄弟嘛!
江何去看她一眼,心中愈发的不确定起来。
放弃复仇,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还是继续复仇?
若要继续复仇,神医便不会收他为徒,他便无法制出解药,这是报复汤乌最简单的途径,若不这样,报仇将变得十分困难。
若不复仇,便可以学习医术,济世救人,而且师父还是他一向都敬佩的人。
只是,没有复仇的生活,他能否习惯?
江何去一言不发,精神恍惚,晚晚突然担心起来。
“喂,你说话呀!”
终于,江何去神思恢复了些,头缓缓地偏向她,目光有些呆滞:“我到底要不要复仇?”
“当然不要啦,你这么年轻,如今已经是自由身,可以做好多自己想做的事,干嘛要成天想着报仇啊?依我觉得,倒不如行侠仗义,做些有意义的事,成天把仇恨放在心上可是很累的!”
“是吗?”江何去看着她的双眼愈发迷离恍惚。
“那当然啦,恨容易,放下却难。汤乌虽然剥夺了你二十年的自由,却也有养育之恩,更有教导之恩不是吗?”
“……”江何去陷入沉思。
窗外的微风轻轻地浮动,扬起层层叠叠的碧波,晚晚突然起身,将窗户大打开,窗外美景犹如嵌在了窗上,房间被落日余晖包围。
江何去寻光看去,低叹一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晚晚微笑着,歉意地想把窗子重新关上,不料江何去阻止她道:“就那样吧,不用关了。”
晚晚愣了一下,举步出去。
夜里,江何去独依窗前,窗户还是下午晚晚打开的,他没有关过。
程双刹,如果是你,会建议我怎么做?也会像晚晚一样吗?
第二日,晚晚照旧随水似去了天正堂,依旧是和乞儿早早地就等在了雪花林下。
在中间休息的闲余时间,水似随手摸了一本《脉经》看起来,许多年前看过的书如今再看,就又会收获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医术也是如此。
趁着这个空当,文杰向水似提了几个疑问,水似一一耐心地替他解决。
感觉到身旁那个小小的人儿不安分的微弱动作,他头也不抬地道:“有什么问题吗?”
晚晚惊讶他连这都发现了,也不管那么多,凑到跟前去问:“神医,如果江何去真的愿意放弃仇恨,你会收他为徒吗?”
“会。”
“啊?神医你真的要收一个跟你年纪看起来差不多大的人为徒吗?”一师一徒,一立一跪,两人却看起来年龄相仿,那画面,她一想象到都觉得头晕。
水似放下手中的书,不答反问:“何以为师?”
晚晚犹豫片刻,自知自己有些拘泥于老旧思想,突然惭愧起来,眉眼垂下去,看着自己的衣裙低声细语道:“学高为师。”
“所以年龄是问题吗?”
“不是。”晚晚乖乖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