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个月之后,杰克站在里奥格兰德河岸边,看着中国工人把设备从卡车上卸下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水里的鱼。鳟鱼在里奥格兰德河里自在地游弋着,它们躲藏在阴影里,随着太阳和温度的升高,它们潜到水底,享受舒适的环境。它们不时浮上水面,追逐逃逸的小虫,感觉到杰克在岸边的移动之后,又立即沉到水底。
观察鱼并不能让他忘记任何事,只是可以把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屏蔽在脑海以外。如果他足够幸运,水面上的涟漪和波纹可以过滤掉他仅剩的那些意识。
“杰克,你买这个废物简直是胡闹!”
皮特的叫喊声把杰克拉回到现实,他笑了笑。皮特知道这个设备不是废物,他们在武汉做过仔细的检查。皮特或许仅仅是昨晚没有睡好。他怪异的脾气并不让杰克感到厌烦,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喜欢这家伙。的确,皮特令人难以忍受,又狂妄自大,但是他对杰克和弹射能源公司很忠诚。一旦被他冒犯的人对他表现出一些尊重,皮特立即给予回报,他是个最好的朋友——尤其当对方是工程师的话。
在与皮特合作一年之后,杰克知道他会努力保护自己。杰克总喜欢冒险,但是他的聪明之处在于能找到像皮特这样的人——在专业领域当仁不让,还能让他避免犯错误。还有像卡琳这样的人。他希望她能喜欢自己,听到他的笑话会笑出来。但仅此而已,杰克爱他的妻子。
其它任何人的出现都会是个巨大的错误,他绝不会这么做。这样做风险太大了,绝对是个错误。在妻子最敏感的问题上他不想犯错误。
如果他犯下这样的错误,没有人能帮到他。偷车是另一回事,如果他要列出一个冒险的清单,女人绝对位居榜首,毫无疑问。他并不责怪女人,这与女人本身无关,只是他犯的错误和女人有关。
***
他想到了帕翠亚。她是第一个。
杰克躺在床上,等他的哥哥进入梦乡,他在想帕翠亚。她的头发、她的面庞和她的杰蕾韦斯——她母亲的香水,让她有一种迷人的味道。
他躺在床上想着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等着月亮升起来。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爬起来,最后一次仔细聆听,确保能听到哥哥熟睡的呼吸声,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他穿过房间来到二楼的窗户旁,下面是草坪。他打开窗户,迅速爬出来,沿着石板铺就的房顶走到房檐边。他试探着用脚踩到排水管,向前移动了10英尺,然后爬上那颗枝桠茂密的香柏树。从树上滑下来之后,他透过餐厅的窗户向里张望,确认楼下没有人,然后穿过杜鹃花丛,走上街道。
华盛顿夏夜温暖的空气把他笼罩在一片潮湿的薄雾中。他走上塔科马大街,然后转向里奇大街,走向派尼布兰奇公园大道的方向。
他在看到第一辆车的同时就听到了它的声音。他离开街道,藏在一棵树后,直到那辆车开过去。杰克仔细观察那辆车,不是警车,只是有人把车速控制得很慢。
他觉得自己用这种方式可以走遍美国,在需要躲避别人的时候就藏到草丛或者树后面。没有人可以逮到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有的逃犯光天化日之下在火车站被逮到,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在夜里徒步逃走,只要有车就躲到树后面,用这样的方式来穿越整个国家?
杰克已经忘记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心想着帕翠亚。她应该正在等着他。他来到她的房子的拐角,抬头看看她的房间。夏天的时候她会睡在地下室,她告诉父母那里比较凉快。
杰克走上草坪,绕到房子后面地下室的入口处,帕翠亚给他留了门。他打开门,慢慢地走过黑暗的通道,来到她的卧室。他在黑暗中走进卧室,看到她躺在床上。他凑过去,她一下子爬起来,搂住他,开始吻他。她一直不放开,把他拉到床上。他也吻着她,踢掉鞋子,爬到床上。无论他打算做什么,必须要在天亮前离开。
那是在杰克偷车一年后发生的事,帕翠亚比他小很多。
***
杰克回过头继续看鳟鱼。水里的鱼很多,时间刚刚过午,空气和里奥格兰德河水的温度在逐渐上升。看着发电厂排水渠下面小池塘静静的水面,他感到有些惊讶。现在还不到产卵的季节,但他已经看到了一些小鱼苗,还能看到鳟鱼在水面进食掀起的涟漪。似乎有些鱼已经开始在水面捕食了。
他走到发电厂后面的一个储藏间里,拿上一支假饵钓竿,穿上马甲。他把钓竿组装起来,穿上浮线,打算用飞蝇毛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下午会很忙。
他知道鱼都在深水处,可以放心使用飞蝇毛钩,或者更大的幼虫作饵。飞蝇毛钩肯定万无一失,它像极了幼虫。但是每次用这个方法都让他感觉不好,似乎是在作弊,鱼没有生存的机会,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挑战。干蝇拟饵是更好的方法,而且比较有效——它看起来就像水面落下的一只苍蝇。于是他绑上一个坎迪斯拟饵,打上父亲很早就教给他的渔夫结,不打算再更换拟饵了。
他走到阳光下,伏低身子,确保影子不会投射在水面上,以免吓到水里的鱼。他慢慢靠近河水,跪下,从钓竿上拉出20码浮线,放在地面上。然后用左手举起干蝇,准备把它丢入水中。
他看到中国工人们在上游正在扎帐篷。他们都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把钓竿举高,从右肩向水面甩出鱼线。浮线落在静静的水面上,毛钩子线向对岸漂去,干蝇拟饵在大坝下深蓝色的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一阵波浪打破了镜子般平整的水面。杰克站起身,把钓竿举在空中,调整钓钩的位置,然后开始收线,水面在微微颤动。没有吞饵的那些幸运的鱼从池塘中央向四面八方迅速游开,在水面上形成四射的波纹,看起来像是水底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他听到后面的中国人在欢呼。
杰克高举钓竿,确保鱼线绷紧,他边收线边走到岸边。吞饵的鱼在挣扎一番后已经筋疲力尽,他轻松地把鱼甩到岸上。那是一条德国褐鳟,两英尺长,超过4磅。他放下钓竿,用两只手紧紧抓起在草丛中不断扭动、挣扎的鳟鱼。用马甲上系着的一个小钳子从鱼嘴里取出干蝇,把这条大鱼放回了里奥格兰德河。
后面的欢呼声达到了一个高潮。他转过身,中国工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表现出无比的惊讶,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钓到的鱼放回水里。
他还想再钓一条,但是恐怕不会成功了。在同一个池塘里用同样的方法钓鱼是个错误的选择,其它鱼已经得到了警告,短时间之内不会再上当。
***
在同一条河里用同样的方法钓鱼不是个好主意,但是与他曾经犯过的其它错误相比还不值一提。那些在重要事情上做出的错误选择——并不是说选择本身是错误的,而是说他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么重要。
他希望自己的婚姻不会是一个错误,他其实根本不愿意思考这件事。这本不应该是一个错误,他们的婚姻应该是天长地久的。他在见到艾丽西亚的第一天就爱上了她,尽管还不了解对方。他现在依然爱她,他知道自己的感觉,尽管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他们都改变了很多。
他记得他们共度的第一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故事的开头都是这样,一切都很美好。
那天晚上杰克要上夜班。他穿上皮夹克,走出家门,骑上他的摩托车——一辆紫色750CC诺顿突击队摩托车,当时速度最快的两轮交通工具。他发动引擎,挂上档,松开离合,开往希望大街,去墓葬酒吧上夜班招待。摩托车的速度逐渐超过每小时50英里,风吹动他的褐色卷发。他是乔治敦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全世界似乎都被他踩在脚下。
那个职业棒球运动员和他的约会对象大约在8点钟进入墓葬酒吧。
他是里克·理查德斯——华盛顿参议员队的新外野手——体育杂志记者说他是“加分宝贝”、成绩平平的华盛顿棒球队的大救星。
理查德斯站在酒吧门口,被一群球迷围住,起初杰克没有看到他身边的女孩。她忍受不了人群的拥挤,终于挤到人群外。杰克再也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她在四处寻找座位,杰克感觉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理查德斯摆脱了人群,来到她的旁边。
她找到一个吧台椅,坐在杰克对面。理查德斯问她:“啤酒可以吗,艾丽西亚?”
“还是要台克利吧。”她对她的男伴说。
“我去要一大杯,能便宜点。”棒球手说。
“没问题的,里克,怎样都好。”她说。
杰克给他们倒上一大罐啤酒。这家伙是个傻瓜,杰克为这个女孩感到难过。过了一会,他们起身离开。理查德斯招手要结账。看到账单后挑了挑眉毛,他把几张钞票丢在柜台上,几乎没有给小费。女孩在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杰克,杰克猜想恐怕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看到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
酒吧打烊前一个小时,两个人走进来——艾丽西亚和她的一个朋友。艾丽西亚看起来很兴奋,她的眼睛闪亮,她的朋友咯咯地笑着,好像在分享什么有趣的秘密。她们没有看杰克,在就餐区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几分钟之后,负责料理后厨的菲尔·塔西去给她们点单。
“两杯台克利。”
塔西拿起两杯酒回到她们的餐桌。菲尔·塔西和杰克都是橄榄球队员,他在八月训练季期间临时住在杰克的公寓里。塔西算不上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但是杰克对他并不反感,所以才同意他住进来。塔西在运动场上经常受伤。
塔西走到柜台。
“杰克,我想我有一个机会。坐在那边的两个女孩都饿了,但是我们的厨房已经停伙。如果我们邀请她们去我们住的地方,我给她们准备意大利面,你觉得如何?”
杰克叹了口气。他不相信她会自降身价,和塔西一起回家,但是他以前对女人也产生过误判。
“没问题,菲尔,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美食家。”
女孩们起身离开,塔西赶紧跟出去。杰克留在后面检查当晚的酒水清单、对账、锁门。然后他先来到他打工的艺术工作室,告诉人们他晚上不加班了,然后回家。
5分钟后他回到公寓,大约是凌晨两点,屋里灯火通明。几个人聚在厨房里,他哥哥怀迪和他的室友戴夫·格兰斯基坐在高脚椅上喝啤酒,塔西在炉灶上摆弄锅碗瓢盆。两个女孩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杰克没有理会两个女孩。“戴夫,我要去兜兜风。回来后需要我把摩托车和你的车锁在一起吗?”
“没问题JD,”戴夫说,“我自己来也可以,不过我不想错过塔西大厨的表演。菲尔,说正经的,你应该在加入酱料之前还是之后把水烧开?”
杰克看了看两个女孩。艾丽西亚也在微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转身走出家门。
他正在给诺顿解锁的时候看到她走下台阶,穿过马路,向他跑来。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停住。
杰克直起身看着艾丽西亚。她的脸庞沐浴在月光里,她看着杰克,既美丽,又有点紧张。
“加分宝贝呢?”
“我让他送我回家。”
“连晚饭也没吃?”
“出了点插曲,我决定直接回家。”
“那么晚了怎么又跑出来?”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好吧,不管怎样,菲尔会照顾好你们,你们肯定能吃饱。”
“菲尔说他和你住在一起,所以我才跟他过来。”
“不是想吃意大利面?”
“我不大喜欢意大利面,但的确是有点饿了。”
“现在还饿吗?”
“是的。”
“好吧,我建议你回去,塔西的意大利面没那么糟糕,你会喜欢的。”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全夜面包房咖啡厅,给酒吧打工的人都在那里聚会。”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的朋友怎么办?”
“崔西来这里是想和塔西在一起,我为了你才过来。”
杰克手里拿着摩托车锁链,看着她。“去拿上你的东西。”
他看着艾丽西亚穿过街道,回到房子里。8月的夜晚,暑气逐渐消散。一辆出租车驶向希望大街一头的基桥,引擎的声音逐渐淹没在蝉声里。
橄榄球队训练即将开始了。杰克整个夏天都没有放弃锻炼,他加大强度,负重500磅的深蹲、225磅的卧推。他的大腿太粗了,穿不上牛仔裤,脖子周长足有19英寸。教练曾经说,如果他在接下来的赛季表现突出,就有机会参加华盛顿红皮队的试训。
连续三个月他每天晚上在酒吧上夜班,为了挣到下一学期的学费和书费。现在他已经挣到足够的钱,在训练开始前,他打算休息一周,去大洋城冲浪。
工作并不都是枯燥无趣的。只要他有心情,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勾引到女孩。这并不难,所有人都喜欢和酒吧招待打交道,当他透露自己在乔治敦大学打橄榄球之后,有的女孩会主动奉上电话号码。其中有些是在暑假无处可去的女大学生,有些是在国会山工作的成熟女性,还有一些高校的“小鸡”。
她们没有恶意,但往往无话可谈,并不是说双方对谈话不感兴趣,而是事情的开始和结束都很快,之后就没有交往的必要了。
艾丽西亚不是这样,他看得出来。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美丽。杰克觉得自己不会再找其他女人了。
她拿着钱包走过来。杰克把诺顿挂上一档,慢慢滑下车道,示意艾丽西亚坐在后面。她跨上座位,双手搂住他的腰。当他加速驶上威斯康星大街时,感到她的双手紧紧搂住自己,头靠在他的背上。
几分钟之后他们到了全夜面包房咖啡厅,杰克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里面人很多,杰克和艾丽西亚在外面排队等候,他们聊了聊对方在学校学习的课程,直到有了一个小空桌。艾丽西亚在桌子旁坐下,杰克与其它酒吧的招待们打招呼。怀迪和戴夫也走进来,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他们假装对杰克和艾丽西亚在一起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多纳圈比菲尔的意大利面好吃?”杰克说。
“所有人应该都这么认为,除了崔西。”
杰克到柜台点了一些食物和咖啡。
当他给她拿来一个表面光亮的多纳圈时,艾丽西亚说:“噢,不了,谢谢。”
“你要拒绝世界上最好吃的多纳圈吗?”
“它对你没有好处,”她说,“会让你变胖。”
“我们今天晚上就算吃一百个多纳圈,明天运动之后,也不会增加一盎司的体重。”杰克边说边看着戴夫和其他人,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但是不要养成坏习惯,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橄榄球。”
“别跟我说这个,还有什么?”杰克半开玩笑地说。
“你的艺术课程怎么样?”
“我是说,除了这个话题,还有什么。”杰克说。他看到艾丽西亚的表情很严肃,他本不想谈论这些生活的琐事,但是至少她很关心。他很喜欢这一点。他把牛奶掺到咖啡里,做成一杯欧蕾咖啡。
“不,杰克,不是这样。我来教你。”艾丽西亚拿过他的咖啡和牛奶,“你总是先放糖,咖啡还很热,糖很快就会融化。”
杰克按她说的做,缓慢地搅拌咖啡杯里的糖,看着她。咖啡厅里很嘈杂,或许这只是个填饱肚子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聊天的场所。
“等下你要去哪里?”
他知道她听见了。她看着他,没有说话。怀迪和戴夫在专心致志地吃多纳圈。
“想不想坐着诺顿去里霍博斯海滩,在沙子上睡觉?”
不久她就搬到了杰克的公寓里。杰克从未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怎样度过一天,希望他如何度过自己的一天,她对钱怎么看,她会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他们的孩子,他也从未考虑过如果他们分开会多么悲伤。他只知道,自己爱她。
***
杰克把钓竿和马甲放回储藏室,走出电厂,再一次看着里奥格兰德河。很多鳟鱼在河面下觅食,他不能再钓鱼了。他没有时间了,但他真希望自己能永远看着这些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