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诏给石二递过红果葫芦串,低声问道:“石兄弟未去寻四哥几人?”
石二一手攥着竹签,一手接住红果串掉下的糖渣,“噗”一声吐出嚼之不烂又咽不下肚去的果核与山药丝,将落在手心里的糖渣全数灌进口里,才一脸满意的道:
“六哥,石二这阵子谁人也寻不到,城里又乱糟糟的,只好日日跟在山枣小姐、山茶小姐左右,充当两位小姐的护卫,哪里也没去呢。”
“你这汉话倒是越说越好了”,尚文诏点头微笑,心中则咄咄称怪道:“两个婢女竟成这倭人口中的小姐了,这倭人是真不懂事?还是铁了心要投靠咱了,连使女都尊为上宾...”尚文诏偏转视线,朝正捏着手巾搽嘴角的山茶投去征询的目光,尚文诏不忌讳与外邦人接触,亦无视外夷为禽兽的心态,但华夷之大防终究存植于尚文诏心中,使他不能轻信了这个出自海寇国度的夷人。
婢女面上红潮未褪,杏目含羞,目光一触即走,与尚文诏对视一息片刻,视线便闪躲到了他处,仿佛尚未消化掉尚文诏将糖球喂进她嘴里那冒失举动,只瑟缩埋首以手巾掩面,扭扭捏捏地轻点其头,算是确认了倭人石二所言俱实。
见婢女此态,尚文诏再转对倭人问道:“石兄弟今后有何打算?”
石二不知从哪里变出张油纸,将那吃到一半的红果糖墩儿利落地包好,随后双膝跪地拜伏于前,操持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庄重道:“石二不知六哥为何这么问?六哥是石二的恩人,若不是六哥,石二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只要六哥点头,今后六哥去哪里,石二便跟去哪里。”
尚文诏立时揪住石二衣角欲将其拽起,低声对倭人道:“好了,起来罢,街上人多眼杂,勿作此态,惹人注目。”
“哈一!”石二扯着嗓门大喝一声,人却依旧长跪不起,石二两手化成拳头抵住地面,作倭国的家将武士们拜见家主大名时所持的礼仪,面对尚文诏再一叩拜道:“石二原名石井二十二,本是萨摩藩岛津大名幕下一员武士,十年前江户德光亲藩东征西讨,石井随岛津大名派出求援的遣燕使赴大燕国求讨援兵,谁知海上风浪无情,遣燕使船队尽覆,装载有金银、俵物等贡品的海运船只十不存一,石井与遣燕使的家丁几人就此流落大燕十年。”
东洋倭国之大名,可以理解为华夏春秋恶战时的各路诸侯,只不过倭国穷山恶水、人烟稀疏,各路大名与华夏的各路诸侯所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其规模与实力充其量等同于中原一乡一村之长而已,其中实力最盛者所辖丁口数量,是决计不可与中原王朝州府省道之督抚、知州所辖丁口民数相媲美的,而所出物产更不啻天差地别。
大燕国朝初立之时,东洋倭国遣使来华,修书朝贡称臣,往后来华朝贡活动岁岁不绝,就此形成了岁贡制度,领队跨洋赴燕者便领“遣燕使”官位,学习汉话,负责与天朝上国朝廷官员接洽交际,而倭国本土那些得到了大燕天子敕封下的“征夷大将军”官印者,便是倭国的实际统治者。
石二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抬头望着尚文诏声泪俱下道:“上月初,与石井一同流浪街头的倭人们不堪冻饿折磨,原本的十多人死的死、残的残,只剩石井一人还有余力走动乞食,也就是那时,石井碰上了六哥。”话音刚落,石二抬手狠命掌掴自己脸颊数记,直抽得自己呲牙咧嘴,两颊上掌印浮现,才愧疚改口道:“石井愚笨,不敢再叫六哥,应该叫大人才是。”
尚文诏哪里在乎尊称、身份这些琐事?他阻拦住石二大抽自己的嘴巴子,只在心中乐道:“石井二十二,第一个字儿与最后一个字合在一起便是石二,这倒是简便多了。”
石二哽咽着继续道:“若没有大人襄助,石井是绝对撑不下去的,也只有大人这样好心肠的善人才会与倭人折节下交,不嫌弃石井的倭人身份。几日前,石井从上国大员口中得知,故国大名已被江户德光氏攻灭,家乡故土尽归残暴的德光氏统治,石井主公身死,如今已经是孑然一身,失去主公的武士便是浪人,浪人石井二十二惟愿投效大人,为大人做牛做马,做尚大人家仆。”
尚文诏冷不丁发问道:“等等,你说的是朝廷哪位大员?”
石二道:“便是与尚大人一同为上国天子效力的杨士奇大人。”
“好嘛,这么说某也成大员了。”尚文诏噗嗤一笑,嘀咕一句。
石二抬头问:“大人说什么?拙仆,拙仆没有听清...”
尚文诏摆手道:“没事儿,继续讲。”
“哈一!”石二喝一声,“求大人成全!浪人石井二十二愿做尚大人麾下武士!为大人效力!”
尚文诏一脸的无可奈何,干咳一声问道:“唐百总可为你办好了户籍?”
石二答道:“拙仆回禀主上,唐百总为拙仆入了军籍,唐百总还为拙仆取名石重桂。”
“七哥...你娘的,石重贵?哪三个字?你可会写?”
“拙仆不会写,唐百总大人说,在外时拙仆便叫石桂桂,石重桂也成,桂花的桂。”
尚文诏长吁一口气,挤眉弄眼道:“嗯...重桂,既然如此,本官日后便不再唤你石井之名了,唐七大人赐你汉名时,可曾说过其中有何意味?”
改叫石重桂的石二很实诚,抬头诚恳道:“拙仆不知,请大人赐教。”
尚文诏一时语塞,思索了好一阵,才语重心长缓缓道:“重桂此名,乍一听,与我中原五代时某位河东的沙陀昏庸...声色...不对,落魄皇帝的名号极其相似,那位原本是一武将,只有中人之资,不负什么长才,却继得九五尊位,在社稷危难之际,即便国力不济,也不愿与外族蛮夷妥协...宁死不称臣......唐七大人为重桂入了燕籍,取了汉名,便是要重桂效仿先人,即便不能匡扶天下,也得...尽心竭力才是...”
尚文诏不由暗骂自己多嘴,隐瞒了那汉奸儿皇帝子侄前前后后的荒唐故事与凄惨下场,只在心中暗道:“也许是想撇岔了,唐七给倭人起这名字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并无什么意味,这重桂与那儿皇帝的子侄、称孙不称臣的后晋帝应当毫无关系...难道...唐老七所指,是要这倭人做我汉人的儿孙辈?”
尚文诏抽出思绪,扶起长跪不起的石重桂,不再发问,领山茶、石重桂二人采买了些糕饼、柴炭交由石重桂背负,随后便离开唐家别业所在,往芦草坊金口街的方向行去。
约莫一个时辰三四刻后,三人到达了芦草坊,尚文诏一行没有进到金口街,拐进距金口街百步余远的一处巷子,敲开内里一院门,开门之人,乃是此前尚文诏与郁牧川办流水席时邀上门来的王甲长王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