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新购的小院一进三合,一正两厢两耳,郁牧川和尚文诏共居正北方主屋,尚文卿、尚文姝两个小辈则住靠东的耳房。
因小院的水井位置偏西,尚文诏与郁牧川本着一切从便、一切从简的原则,经过一番合计,二人决定一如前任住户,选用西厢房作为厨房,再花钱请外间的木匠来简单修缮一下。
主屋西侧那间靠近厨房的耳房,则用来屯储冬炭夏冰、各色物料。
迁入新居当天,四人检查各屋一遍,见主屋与卧房中被褥枕藉、席垫杯盘、簸箕笼屉等等日用物件一应俱全,一切确如那黄房牙所言,而诸如灯油、蜡烛、煤炭、笔墨纸砚等稍微金贵些的消耗品、以及米面蔬果葱姜蒜、油盐酱醋茶等食品饮品,都需要采办。
坊铺栅栏闭上前,郁牧川便与尚文诏一道去了附近的街市购物,顺便带回了四人的晚饭。
当晚,用罢晚饭,尚文诏安排文卿文姝兄妹去住东厢,把新置的铜镜、巾帕、木盆、皂角等日用品分发给兄妹二人。
兄妹俩领了自己的生活用品,但谢绝了自家大哥的提议。
尚文姝建议尚文诏将东厢腾出来,待日后归整妥善,备作客卧来用。
尚文姝道:“大哥和郁哥理应住大屋,我与文卿则应当如同孝敬父母一般去侍奉二位哥哥,什么都应当先紧着二位哥哥,我兄妹俩有尺寸立锥之地就成,哪里有先于哥哥们享福的道理?”
这话当然是尚文诏给郁牧川转述时,稍加修饰过的。
尚文姝一介贫家女眷,不通文墨,谈吐比较“接地气”,说不出立锥之地这种话来,但小姑娘质朴纯善,虽不知圣贤书讲的是什么,却也通达事理,很是悃愊无华,乖巧懂事。
尚文诏本也是为人所遗的孤儿,他无意自恃曾经施恩于人,期求文卿、文姝兄妹俩怎样报答回来。在尚文诏心底,他与文卿文姝在年龄上虽有长幼之别,但绝无尊卑贵贱之分,既然当初因悲悯伸出了援手,便要将责任担负下去,即便这对兄妹并非他的血亲。
文姝坚持己见,怎么也不肯去住东厢,尚文诏没奈何,只好依着小妹的意思,腾出耳房给两个小辈住。
收拾屋子时,尚文姝抢在前边,不让尚文诏和郁牧川动手,叫大哥往院子里坐稳,吃茶歇息就是了,尚文诏心里暖洋洋的,不住夸文姝妹懂事,文姝的耳根子与心地一样柔软,一点也不经夸,听了尚文诏的夸奖,一时满面飞霞,红的通透。
四人乔迁新居的第一日,便在匆匆忙忙中悄然度过。
大燕裕昌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
迁入崇北坊的第二个清晨,郁牧川起得颇早,他洗漱收拾停当后,干粮都没来得及啃一口,只身一人出了门,尚文诏则与文卿、文姝兄妹在巳时左右一同离开小院子。
前一天时,郁牧川与尚文诏商定,郁牧川先行出发,负责观摩观摩武举科场、校场左右的情形,把崇北坊到科场的路认下来。
待观完科场,郁牧川再回崇北坊,与文诏、文卿、文姝三人汇合,搀扶伤号、带上从江陵带来的信件,同去城南一间名为正中堂的医馆,拜会那位在京从医多年的师叔,请师叔为尚文卿医治手伤。
“伯原、子谕拜见师叔,弟子迟来,师叔勿怪。”
郁牧川、尚文诏齐齐执弟子礼数,拜见师长。
伯原、子谕分别是郁牧川和尚文诏及冠以后,二人师长赐的表字。
一个细眼圆脸,小腹微隆的中年人道:
“伯原、子谕,起吧,许久不见,你二人都不是当年的娃娃咯。”
这中年人即是郁牧川与尚文诏的师叔李谦。
寒暄甫毕,郁牧川上前为李谦奉茶,将四人的经历简要介绍了一番,李谦歪过身子略一观察,见郁牧川所言不虚,尚文卿这孩子一臂着实受伤不轻。
李谦道:“文卿,随我来后堂查看伤情。”
李谦,大同人士,年四十又七,早年入江陵连霞庄习得一手外创护理之术,于大燕裕昌四年得“金创的事”这一军职,随燕军远赴漠北拒敌。
在此期间,李谦亲身经历了大燕军与凉国鞑靼诸部的大小近百鏖战,在战场上活人无数。
裕昌九年,燕军与凉军大队不期而遇,两军战于鄂尔浑,因备战不力,指挥失当,大燕边军仓促应战,十万精锐尽丧于一役。
此一役,燕军不仅输的骨气无存,连苦心经营数载的千里防线亦为之崩溃。
战后,凉军趁胜追击,兵锋南指,以破竹之势寇略幽云,蚕食诸州各县汉土,战败的燕军胆气丧失,疲于奔命,不能抵挡凉军半步。
鄂尔浑之役后,大燕国裕昌皇帝再无心与北军作战,经廷议,朝廷决定遴选大臣,遣使团北上,赍价值巨万的重金,并赍布匹、牲畜、粮谷、女子等贡礼无数,赠予凉国诸部落首领,以求暂议和约,勒住凉军胡马铁蹄。
凉国诸部首领对中原皇帝的态度颇为满意,不日便下达军令,命凉军各部落回归草原,于是,燕凉二国就此重归于好。
从此,燕凉两国边境上,虽日日纷扰不断,但再无大战发生,中原皇帝决意偃旗息鼓,朝廷的风向自然随之而变,主和派一时占据上风,主战派们只好风向草偃,收了声势。
往后,边地各使司大员亲督前线诸军收缩防线,以示威服与退让,使凉国诸部落得不着借口再启起战端,尔后,裕昌皇帝又裁官减员,遣散前线诸军,勒令诸军放弃前线不可胜计的营垒寨堡,全军退回长城,沿长城据守。
当是时,李谦便身在南撤的队伍中。
又几年,李谦辞去军职离开营伍,在燕京开设了名曰“正中堂”的医馆,并药铺一间,专心做起了郎中,从此不问江湖事。
掐指一算,如今正是裕昌十八年秋,李谦在京中行医已有近十载了。
李谦叫来学徒双喜,在尚文诏、郁牧川的帮助下将尚文卿搀进后堂医室,他令尚文卿斜倚榻上,解开尚文诏在天津卫草草系捆住二狗子伤肢的衣带和木板,瞧了几眼受伤部位。
李谦对尚文诏道:
“这初时处置还算得当的,子谕近来在医术上的进境着实不小啊。这小子伤情并未恶化,再待我好生查看一番,你二人只管在外面喝茶凉快。”
言罢,李谦将郁牧川与尚文诏轰出后堂,只留下病号呆在医室内。
“师叔这性子还是没变,只跟我小时候在庄里见到时一般模样。”郁牧川坐在前厅百无聊赖,把玩着杯盏道。
尚文诏微笑道:“那是,那是,四哥,校阅场那边的情形如何?”
“今日已有不少如我们一般从外地远来的武学生在那边了,我去时,听说兵部的父母已经去过一次了。据道边老乡说,兵部的老爷当着众人道,今年武举诸事皆循往年例,一切照旧,本月三十日辰时三刻初试。”
郁牧川说话时丝毫不掩饰脸上跃跃欲试的神色。
“六郎可有信心?”
“无甚信心,以六郎之能,怕是初试这一关就过不得,便过了也是侥幸。”
“屁话,六郎怎生如此颓唐?勿要妄自菲薄!”
郁牧川放下茶杯,眼里尽是责备之色,尚文诏看得出来,郁牧川的小眼神中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四哥,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耍弄刀枪棍棒非我所长,我便是话本里常说的那银样镴枪头,若不是奉了师尊他老人家之命,再有师兄你硬扭着我起行,我也好没奈何。”
尚文诏浑然一副滚刀肉的样子,他见郁牧川皱着眉头,像是又要说教,便忙不迭的转移话题,对小妹尚文姝道:
“妮子,你说,当兵、当大将军好不好?”
尚文诏眯着眼睛,拱起了嘴角。
“俺,俺不知道好不好。或许是好吧,当大将军可以住大宅子,顿顿吃肉。”尚文姝仿佛只对吃穿住行感兴趣。
“那,妮子你再说,哥和郁哥不要性命,去千里外的前线,与那鞑靼兵打仗,这是好,还是不好?哥哥们万一死不了,断只胳膊断条腿回来,妮子照顾不照顾俺们?”
尚文诏眉毛一挑,又换了种说法。
“那便不好,俺不想要哥哥们去当将军与那鞑靼人打仗。”尚文姝诚恳道。
“瞧见没四哥,咱家妹子不愿你去与那鞑靼见仗。”尚文诏听了笑得真切,伸过手去摸摸尚文姝的脸蛋。
郁牧川正色道:“报效皇上,报效朝廷,乃我辈志向,痛打蛮夷乃匹夫之责,姝妹勿听这六郎胡言,他分明是发懒撒泼,不想去校阅场上比武选拔。”
尚文诏不理一脸正气的郁牧川,继续添油加醋道:
“妮子,哥跟你说,那鞑靼兵来自北边的凉国,听说过吧,一个个红须绿面,尖牙利爪,最喜好生食我汉民,尤其喜爱生吃小娃娃,哥哥们不在时,你若遇上了鞑靼人,可要拼了命的逃跑呢...”
“一派胡言,那凉国兵亦是娘胎里生出来的凡人,哪有那么可怕,六郎休要胡说...
尚文诏见郁牧川气急败坏,心中不由暗爽,他又吓唬尚文姝道,
“妮子,你可知那鞑靼兵有多可怖?那些蛮人,说起话来好似,好似咱们在天津卫时,愈见的大黑一般,呜呜哇哇叫人听不懂,又似前日咱们在京城见到的大黄狗,追起人来凶得紧呢!”
“菩萨保佑,千万不能让哥哥们去当大将军。”
尚文姝在心头默念着。
半个时辰后,李谦独自从后堂踱出。
“师叔,文卿的伤势,究竟如何?”
尚文诏站起身来。
“樵松、子谕,且近前来。”
“文卿倒无性命之忧,只是受伤前,挨饿受寒许久了,身子虚的很。”
李谦比划着:“文卿肩胛、肋上、小腿皆有淤青,右手上的伤为最重,将养一番下来,虽然可以恢复个七七八八,但却不能痊愈如初,这右手日后便不能像往日那般灵便了。”
交待完伤情,李谦写下方子,命学徒双喜抓几味药回来,随后折回到后堂。
“都怪我,都怪我不争气,都怪我非想吃面饼,害了二狗哥这般样子。”
尚文姝红着眼眶道。
“不怪妮子,也不怪二狗,只怪那恶汉,还有那班狼心狗肺的恶人。”
尚文诏半蹲在尚文姝跟前,不住安慰道。
不一会儿,双喜从医馆前厅折回,手里大包小包抓着各色药草。
李谦吩咐道:“文卿这几日便留下由我照顾,樵松、子谕且安心回去备考吧,这次武举,莫教我师兄失望,你等的师尊对你们几个后辈,也是倾注了不少心血的。”
李谦捻须教导道:“这武学举试期间,你等要心无旁骛,勉力表现,博一个好名次出来。四郎、六郎,在京里若遇上麻烦,不必与师叔客气,尽管上门来寻我便是。”
李谦叮嘱完,带着双喜去后堂熬药去了。
几人告别了李谦和双喜,从正中堂出来,往崇北坊折返。
路上,三人各怀心思,郁牧川不时瞄着尚文诏与小妹尚文姝,暗暗发誓:“定要博得一二功名,即便不能为皇上分忧,终也能保我兄弟姊妹们,不再被这险恶的世道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