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舜英在牢房中的第二天了。许是天色还太早,外面没有传进来任何消息。
昨夜,舜英已经将徐忠探监时告诉她的情况,徐徐转述给母亲。
“母亲,不要太过担心,爹爹一定会没事的。”舜英安慰地拍拍母亲的手。
萧夫人疲惫地抬起眼睛,目光之中忧虑重重,终于还是微微地点了一点头。
母女二人都没再言语,彼此都是心事重重。
狱中一日只有两餐,还是如同昨日一般那照的见人影的稀粥,散发着泔水味。
萧夫人虽然一日两夜没有进食,对着这送来的牢饭却依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的确,这样的饭食平日在府里,就是喂牲口的也比这干净些。
舜英看见母亲紧皱的眉头,心下十分明了。她想了一想,在母亲身边蹲下,故作轻松地拉住母亲的手臂,劝说道:
“娘,咱们……唉,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我们现在身在这囚笼之中,自己再不善自保重,恐怕就算爹爹能够无罪开释,你我母女也要饿死在这里了。”
说完,她弯腰端起放在牢门口的粥碗。粗陶的粥碗,脏兮兮,黑黝黝的,盛着一碗看不清颜色的稀粥。舜英低头轻轻抿下一口,一股馊味直冲喉管,舜英拼尽全力,忍住恶心,她转过脸来对母亲一笑,道:
“娘,也不是……不是那么难以下咽的。”
话还没说完,一股胆汁翻涌,她忍不住吐了起来。
舜英扶住牢门,浑身虚汗,一阵阵眼冒金星。萧夫人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母女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泪水盈盈,
“英儿,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爹爹真的会没事吗?”
萧夫人喃喃地问,似乎是在向女儿确认,又似乎是在喃喃自问。舜英看着母亲,没有言语,眼里满是怜惜。萧夫人年轻的时候生的极美,舜英就颇有几分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如今她虽然已经年逾四旬,依然是风致不俗。
她和萧睿钦虽然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是两人成亲后感情极好。舜英自从记事开始,母亲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温柔恭顺的,家中大小事宜莫不是父亲做主,母亲只负责照管父亲的衣食,管教她和弟弟。
舜英明白,如今父亲突然下狱,这对于母亲来说,不啻于天塌了地陷了。叫她怎么还能拿的出什么主意呢?
舜英只祈求,徐忠能够带出信去给程伯父,希望爹爹能够尽快开释。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母亲的身体在这狱中还能坚持到几时。
春日的阳光透过牢房小窗照了进来,在这幽暗的牢房里却没有一丝丝温度。舜英在牢房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
忠叔,你怎么还不来呢?
你究竟能带给我什么样的消息?
然而,这一天,徐忠始终没有再来。
舜英在自己的梦中。
梦里,六岁的舜英坐在高高的秋千上,奶娘和丫鬟们站在旁边笑着看她。
舜英越荡越高,仿佛荡进了云朵里,飘飘悠悠,晕乎乎的。
突然,她的手一松,从高高的秋千上掉了下来,奶娘和丫鬟们的惊呼在她耳边掠过。
舜英就那么从云朵间摔落下来,心里满是恐惧。我一定要死了,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落下来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舜英睁开眼,面前是爹爹那张故作严肃的面孔,正带着点紧张和责备的神色看着她:“英儿,又在淘气!”
舜英却一点也不害怕爹爹,她只是往爹爹怀里一扑,腻声撒娇道:“爹爹,你回来啦!”
可是爹爹却没有抱她,只是对她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四周突然一片空白。爹爹不见了,奶娘丫鬟不见了,连秋千架也不见了。
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哪里,四周是白茫茫一片浓雾。
舜英呼喊着,奔跑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突然一阵疼痛,她睁开了眼睛。
啊,原来只是一个梦。
额角闷闷地疼,想是她睡着了不小心把头磕在了墙上。此刻天还没有亮,囚室的窗子上,一片浓重的黑暗。
舜英已经醒来,可是梦中的那种无助和恐慌却还缭绕在她的周身,她的心跳的那么急,一边害怕一边又庆幸刚刚只是一个梦。
又一天即将开始了,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舜英默默地想。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心。
舜英靠在囚室的墙壁上,目光透过牢门,焦灼地向外探望。
她的头沉沉地抬不起来,一阵阵疼的心烦意乱,疼的她已经产生了幻觉。在这幻觉里她看见徐忠走进了牢房,这老管家满脸泪痕,须发几乎全白了,身上还穿了孝服。
这还真是荒唐。徐忠哪有这么老呢?
昨天她还见过徐忠,他根本没又须发苍白。再说,徐忠偌大年纪早已经没有了父母,怎么会全身戴孝呢?
他怎会全身戴孝?
舜英的头突然疼的想要炸开一样,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电光火石般击中她的思维。
“不,这不可能……”
舜英浑身如同冰水浇过,她僵硬地站起身来,蹒跚着向牢门走去。
牢房外,是活生生的,穿着孝服的徐忠。不是幻觉。
“忠叔,你……你为谁……戴孝?”
舜英哆嗦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这个疑问,春葱般的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甲已经把手掌掐出血来,可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她的一双明眸惊恐地看着徐忠,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徐忠哭倒在地:“小姐……是老爷……老爷他……他去了……”
“啊,不!”萧夫人惊叫一声,扑了过来,像是疯了一般。
天地在萧舜英眼中飞速旋转,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了,舜英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爹爹他……他是……怎么……怎么……去的?”
“老仆也不知道具体情由。只是由大理寺传出话来,说是咱家老爷留下了一份认罪的折子,畏罪……自裁了……”
徐忠说着又哭了起来。
畏罪自裁?爹爹?
舜英的耳边蜂鸣般作响,只空洞地飘着这几个字眼。
不,不会的!
爹爹的那庄重又慈爱的面容依稀还在眼前,他怎么会死?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不信……不信……”
舜英喃喃低语,泪,落了下来。
徐忠哭诉道:“是真的。老爷的遗体已由大理寺狱中发还,令本家收葬……”
“啊,老爷,不!”墙角蜷缩着的萧夫人,听见徐忠的哭诉,凄惨地惊呼着,无法接受这接踵而来的噩运。
徐忠还在哭诉着什么,母亲还在哭喊着什么,舜英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耳边一阵轰鸣,她的心僵硬了,舌头也僵硬了。舜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刚刚获知的惨痛消息:
爹爹,畏罪自杀了……令本家收葬……
昨日,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准备上书陈情,今天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划过舜英的脑海,似乎这模糊的闪念之间有什么暗藏的消息,她想要抓住却又骤然而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艰涩:
“忠叔,你昨日见到爹爹的时候,他精神如何?”
“老爷头脑清明,精神尚健。”
“爹爹说,他要上折子陈情么?”
“老爷是这么说的,他说上关国家大计,下关他的个人清誉,断断不能糊涂。”
舜英闭了闭眼,喉头哽咽:“爹爹……是怎样……死的?”
徐忠红着眼眶:“悬梁自尽……”
“可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听说只留下了认罪的折子。”
一片疑云骤然升起。舜英微微拧着眉,沉默不语。她看着自己家的老管家,目光却似乎投向了一个看不到的遥远地方,眼里的神色捉摸不定。只听见的她幽幽的声音道:
“我知道了,忠叔。爹爹的后事……就全凭忠叔你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徐忠含泪点头道:“老仆知道。只是,小姐,你们可怎么办呢?家已经封了,府里的下人也都各自逃散了……夫人,还有小少爷,你们会怎么样?”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舜英的手紧紧抓住牢门,苍白的手背上显出淡青色的脉络,似乎不这么用力就要摔倒在地,匍匐在命运的脚下,任其蹂躏。
夜已经很深,京城深处,尚书府上,一个白衣少年在凉亭里呆呆地坐着,像一座石像,久久不动。升到中天的月亮照到他的脸上,他的双眼中布满了惭愧,闪动着泪光。
一个老者慢慢走到他身边,默然良久开口道:
“万里,忘了萧家吧。这个忙我们帮不了,这个罪名我们也担不起。爹会给你找个好亲事的!”
他的手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沉沉地叹了口气。
少年的肩膀抽动着,终于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