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秦默从省上某大学短期培训回来不久,行长林霖让他去编一部本系统的金融志书。林霖说,我们银行至今还没有一部志书,这是一个缺陷,应当弥补,你文字功底好,可以担当此任。行长是一个知识分子,说话不急,慢声慢气的,透着一股沉稳与威严。行长在未当行长以前当过会计科长、信贷科长、基层办事处主任、出纳科长,等等。行长曾经是县人大代表。当然现在行长不是县人大代表了,但行长还是政协理事,在这个县城是数一数二的角色。行长是在信贷科向秦默布置工作任务的,他就站在秦默跟前,一双细眼睛紧紧地望着秦默。秦默一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就把目光从行长脸上移开去看院子里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似在拍着手鼓噪什么。但秦默没有细想其中的什么原因。秦默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物上。
我可从没有搞过志书啊!秦默说,发现行长嘴角边的肌肉倏地抽动了一下。
在干中学吧。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干什么的。行长说,仰起了目光,那是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领袖级的标准姿势,酷似演员最后的亮相与造型。
我们银行的资料齐全吗?银行志书的时限有什么要求?秦默说,坐着没有动,目光仰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林霖行长。
我估计解放前的资料可能空缺。因为蒋介石逃离大陆时把银行的现金与资料全都带走了。所以时间的上限只能是1949年了。行长说,目光轻柔地在秦默的脸上瞟了一下,抚慰似的。秦默感到了肌肤的一种亲切与温热。咱们行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想编一部银行志书。可条件一直不成熟。什么条件呢?我们没有有写作才能的员工干这事。现在你回来了,可以施展你的才能了。你抓紧时间搞。争取在半年或一年之内搞出来。再者你也要把自己的个人问题处理一下,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这句话利剑一样刺中了秦默心中最柔软的部位。秦默感到嗓子眼里咸咸的。
信贷科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五六个工作人员,行长说话时他们都低着头十分认真地在桌子上办公,但细看他们却全都竖直耳朵静听行长的每一句话,唯恐漏掉一句。在他们的印象里,行长在大办公室里向一个科员布置工作那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一般而言,在大办公室里布置工作,对于一个科员来说,那可以说一种莫大的荣誉。因为行长是下驾屈尊的,站着说的。而在银行里,行长什么时候不是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发号施令的?一想这里,行里的那些科员们心里就不舒服了,他们的不舒服来自秦默在行里的地位,秦默在行里的地位在他们眼里那简直是没有任何地位,在银行里,再也没有比秦默地位更低的科员了。你想啊,一个在支行里已经干了十四五个年头的人了,不但没有找下对象,甚至连晋升一下职务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人生不是失败那什么是失败?可就是这样一个倒霉蛋现在竟铁树开了花似的行长站着给他布置工作任务了。而更让他们奇怪感到不可思议和愤恨的是,秦默在行长布置工作时竟然是坐着的,没有站起来过。这个狗日的,逆天了!当这样想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又咕咚开了:秦默这样没大没小的,难道他忽然一夜之间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重大的政治背景出现了?要不为什么一向高傲而又矜持的行长会这样一反常态呢?
秦默当然不可能揣摩到信贷科里人们的心事。他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行长走后,秦默一只手放在额头搔着,一只手在桌子上摊开的笔记本上下意识地写着什么。后来当他定晴细看时,发现上面写的是资料两个字。秦默想向行里的同事打听一下全行有无五六十年前的资料,但他想了一下行里这些年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工作在作。也许有人在作,但他却不知道。秦默不知道全国其他地方的银行里有没有编修志书的。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没有必要了解得这么详细。反正行长给自己安排了工作,自己照着他说的去作就是了。再弄出其他更复杂的事情,行长并不见得会有多么高兴。也说不定他会在心里对自己有看法的。所以秦默想到这里也就打消了去找行长的念头。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己如何去工作了,必要的工作方法行长不会告诉你的,那是要你自己去揣摩着去完成的。秦默记得行里好像有管文书资料的,他来到行政办公室向掌管档的高颧骨女人打听行里的历史资料,但高颧骨女人却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斜觑了他一眼。什么历史资料?高颧骨女人锐声说,没有!她转向办公室其他人员,大声地说:你们谁看到过行里的历史资料?办公室里随即响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声。
秦默知道行里人对自己带有成见,在这里你永远也别想得到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联合在一起对付他一个人。秦默在心里忿忿地骂道:真是猪娃摇头一个方向。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欺负法吧?!但他不敢骂出声。他只能在心里嘀咕。在这个行里他是一个另类,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对他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就是他从来不与他们一起打牌下棋吃吃喝喝吗?不就是他把业余时间都用在读书上而他们却都用在娱乐与寻情钻眼子上吗?每一个人有一每一个人的活法,你们管我怎么样活人你们不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吗?他想反映到行长跟前去,可他想了一下又打住了。不给我资料,我就这么坐着,到时候行长问起了我自有话说。看谁倒霉!当然了,这是消极的办法。积极的办法应当是,你们不给我资料,我就外出进行调查,从外围了解银行历史。到时候再进行汇总。这样想的时候,秦默就转身向外走去。但当他要外出的时候,他感到了后背那里有一双灼热的目光在触摸他。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了坐在最里边靠窗户那里的黑眼睛姑娘。她的黑眼睛里有一股柔柔的亮亮的光波,似乎在说:别太在意大家。干好你的事情。秦默心里一阵发热,赶紧转过了目光。当秦默走出办公室,来到楼道里时,黑眼睛姑娘也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对他轻声地说,你先别急,办公室资料我帮你要。秦默的心里又热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向楼梯走去,而她则走向那边的卫生间。
秦默走出工商银行办公大楼,来到外面的大街上。这是十字街道,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吱哇吱哇的刹车声,摩托车与电动车尖利的叫声,自行车的铃声,人们的说话声响成一锅浆糊,滑湿而又粘稠,仿佛在为汽车扬起的浑浑噩噩的尾汽与灰尘作着伴奏。秦默感到呼吸一阵窒息,胸口那里就有一种憋闷感。秦默记得前些年的县城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的县城空气清朗,天空湛蓝,人们外出的时候很少戴口罩。可才几天,这里的一切都变了。空气像浆糊,粘稠中带有一股腥臭的味儿。那是下水道的味儿。那是用饲料喂养的猪屙的粪肥味儿,辛辣、尖利、刺激,无形的针一样对人的神经进行针灸,且不收任何费用,体现出极高的国际主义精神与无私奉献的精神。而且极端的公正、公平,就像宪政追求的人类社会的最高境界与普世价值;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一理相待,不偏不倚,公正无私。人类社会的大同首先在这里得到实现。但秦默没有想这么多。他想的是去什么地方了解银行的资料。他首先想到的是农业银行。农业银行的前身与工商银行在一起,那时候统一叫人民银行。后来与工商银行同时从人民银行分化出去。分化出去后一段时间两家还是一个单位。一般而言,如果工商银行要搞志书,农业银行也是可能要搞的,去问问人家,看他们是如何搜集资料的,也不失是一条途径。
农业银行在朝阳路的中间地段。紧靠着农贸市场。秦默在门房登记后来到农行办公室,向一个脸孔白净的中年汉子说明了来意。脸孔白净汉子看着秦默,笑说,我们还没有搞。主要是我们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你们要是搞出来了,让我们参考一下如何?秦默说,那是不在话下的。只是现在资料搜集可能有困难。比如说解放前的资料。据我们行长说可能是空缺的。脸孔白净的汉子说,资料倒是一个大问题,你们没有的话我们更不可能有了。你知道吧,我们农行是从工商银行分出来的。几十年前我们是一家。秦默与脸孔白净汉子又拉了一阵子话,知道不会有什么进展,就告辞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