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地处黄土高原，湿地资源相对枯竭。就拍摄观察鸟类而言，湿地是不可或缺之地，鸟儿们喜欢湿地提供的安全以及食物丰富的环境。几年来我在这里观察到了近百种鸟类，聆听着他们的歌唱。我选择了15种鸟类作为湿地鸟类的代表，与他们朝夕相伴，倾听着他们在湿地的欢笑与热闹。
每年的冬季是湿地最热闹的季节，严寒也会把湿地边缘冻结，有利于行车观察与拍摄。在拍摄鸟类的所有伪装中汽车算是很好的工具，机动性与伪装性兼顾。每年的冬季我总是会驱车巡游湿地，寻找着那些熟知的与未知的精灵。黄河湿地是我的首选，冬日的天亮得很晚，但为了配合鸟儿的节奏我们仍然需要在凌晨4点便出发。当天边最后一颗星退去的时候，我们的车已经在湿地里游荡了。太阳还没有升起，但灰鹤的歌声已然响起。这个季节的灰鹤是集群活动的，有的群会有几十乃至上百只的灰鹤。他们是一种大型涉禽，体长100至120厘米，在一望无际的湿地总是显得突出。但是接近还是有一定的挑战，因为他们在活动和觅食时会派出一只或者几只鹤担任警戒任务，不时地伸长脖颈注视四周动静，一旦发现危险，立刻长鸣一声，并振翅飞翔，其他鹤亦立刻齐声长鸣，群起而动。一旦看到他们，我需要先规划好接近的线路，避免直线靠近，而要采取迂回往返的行车路线，匀速行驶，给他们以尽可能少的危险信号。而车还要一次性停驶到位，不然在近距离内车辆的再次移动一定会惊飞鹤声一片。这里的灰鹤种群一般都是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他们在每年的冬季，大致是12月份飞越而来，到来年的二三月份再飞回遥远的西伯利亚。
这样的清晨，湿地弥漫着晨雾的气味，车子静静地徜徉在枯草的海洋。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随着雾气的散去，大群的灰鹤总是可以出现在视野里。只要保持安全的距离，我就可以欣赏到他们的舞蹈，鹤舞总是优雅得让人落泪。舞步加以翅膀的辅助，越发显得轻盈灵动。鹤鸣总是在激情的时候越发嘹亮，仿佛向天而歌一般，他们把头颈高高地扬起，围成一圈极力地向上，仿佛举行着一种神秘的仪式。初升的太阳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加快了爬升的速度，努力将金色的光辉笼罩在他们身上。
鹤舞有着极其优雅的形式，尤其是求偶的季节。我曾经在初春的向海之地目睹他们的求偶仪式。他们有的仰天长鸣，有的颔首相爱。求爱的鹤舞是充满了温情与诗意的，尤其是在朝阳照射下的晨雾中。那光晕围绕着雄鹤的舞蹈，呈现出迷人的色彩。雄鹤向着雌鹤半张开双翅，尽量地撑长了脖颈左一圈右一圈地环绕着雌鹤，“的的，的的”向天而歌。他舒展身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修长。双脚拍地，便有尘土飞起，在晨雾中弥漫开来，立刻增加了许多浪漫的神秘气氛。雌鹤陶醉在雄鹤激情舞姿中，报以“嗝啊——嗝啊”的回应。激动人心的对歌对舞开始进入高潮环节，这一定不只是形式上的变化，更有荷尔蒙的弥漫。他们伸直了脖颈，甚至是向后仰起，向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唱出最高亢的情歌。偶尔他或者她会兴奋而起，飞舞着向上，但是不会飞高，只是在空中2米高的地方停留少许，释放着亢奋的激情。足足有5分钟的样子，他们才会稍作休息，酝酿着下一轮的起舞。而这时雄鹤总是温柔地用喙在雌鹤身上轻抚，雌鹤则用喙在雄鹤的脖子底下亲昵，然后，两喙轻吻述说，好似一对恋人。
忽然，一声鹤鸣急促地响起。接着便是更多的鹤鸣呼应，鸣叫声伴随着翅膀的颤动声，突然腾空而起。刹那间竟然有强势的气息传来，我激动地按下快门，急切地记录着壮观的景象。他们飞走了，落在了视线的那头，湿地顿时回到了理性的色调，苍凉肃穆。我收回了追随的视线，被一个土丘上的矫健身姿吸引。等我调转镜头仔细打量，竟然是一只草原雕站在那里。我联想着刚才鹤鸣的急厉，明白了他们集体而去的原因。
草原雕在山西一般是很少出现的，想来他只是旅途中暂时停息。他雄踞在那里，也在注视着我的方向，我想，他一定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举动。据资料描述，他的视力可以发现10公里左右的猎物，此刻在他的眼里我一定是分毫毕现。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也不敢轻易地驱车靠近，唯恐一点大意他就会警觉飞去。我知道与野生鸟类的对视是会让其警觉的，但我还是不忍移开视线，唯恐他忽然地消失。足足有5分钟的时间，我们就这样打量着对方。终于还是我败下阵来，缓缓升起了车窗，用余光关注着。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不再盯着我的方向，开始左右巡视。我知道，他已经对我放弃了敌意。我慢慢地驱动车子，沿着一个斜向的切线，终于将车停到了合适的拍摄距离。通过镜头望着他不可一世的骄傲，我还是有些惊讶于他的雄姿。
据资料记载，他可以身长71至82厘米，双翅展开可以有两米。一个蓝天的主宰，食物链顶端的强者，给我的也是一种王者的气势。很久以前就很崇拜这些强者，也听说过许多有关他们的故事。其中最震撼我的是这样的描述：“一个猎人与一只雕，他们结伴而居，也较量了很多年。猎人老了，雕也老了，可他们依然在天空与地面之间较量着各自的尊严，终于有一天，猎人找到了极佳的狙击机会，打出了一生中最有把握的一枪。雕随着枪响确实颤动了一下，仿佛是被击中了。但是稍作调整后，雕居然很低地在猎人的头顶骄傲地盘旋了三圈，猎人看着远去攀升的雕影，无比懊丧地把猎枪丢下了山谷，抑郁之情无以掩饰。而那渐渐远去的雕转过一处山崖，却一头栽下了山涧。雕的确中枪了，猎人的那一枪把握得很好。但受伤的雕却拼着一种骄傲之气，选择用最后一息来维护王者的形象。即使是死，也要在飞出对手的视野后离去。”雕是骄傲的，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们就盘旋在高高的天空，骄傲地翱翔在湛蓝而静谧的高处。雕是天空的主宰，即使是死亡，也不会让人看见，他要飞到天堂里去死。雕是具有灵性的，他们不愿死在自己一生傲视的山峦、麻雀、野兔之下，只留下自己雄健刚烈的印象在我们的记忆中。
故事里的英雄已然逝去，而我眼前的雕却忽然飞起。一个简单的拔高后又俯冲下来，向着不远的水洼迅捷而去。我紧张地用望远镜追踪，但视线却无从探究芦苇后面的情况。我想一定是雕在捕食了。只是很短的时间，雕又飞回到了天空，而爪上却是空空的。他居然甩头注视了一下驱车靠近的我，仿佛是责怪我打扰了他的猎食。然后便盘旋着呈螺旋状上升，直到成为蓝天中的一个斑点。
他的翱翔是一幅动中有静的完美画面，他比大鵟与红隼的飞翔给观看者以更大的刺激与惊奇。因为他翱翔时所付出的努力是如此的均等与微妙，以至于人眼无从观察，从而使其动作具有一种轻快永恒的姿态。除了起飞时有些略显笨拙的助跑外，永远都显得那样的从容、淡定。他善于驾驭自然的风，巧妙地借助风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当然也包括观看的我。
雕飞走了，带着他不可一世的骄傲。我的车却在惯性下靠近了那处水洼，水域面积不大，大部分是结了冰的，冰上还有前些日子留下来的雪，仿佛一层白色的薄纱笼罩在冰上。在蓝色天空的映照下，小部分水面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蓝色。在整个湿地土黄色的基调中，仿佛一块纯蓝的宝石镶嵌其中。水域十分安静，只有微风偶尔吹起的皱纹。我用望远镜细细搜索着水面的边缘，期待那些芦苇可以揭示刚才雕的造访原因。经验告诉我这里肯定有雕的猎物，一定是刚才的意外吓坏了他们，躲进了芦苇深处。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忽然水面从底下冒出了水花，接着就是一只鸭从水里潜出。这是一只有着嬉皮士风格的鸭子，额、头顶和后颈披着棕褐色毛发，灰褐色的背，白色的胸在蓝色的水中特别的鲜艳。只是不到两秒的观察，又或许是发现了我就在他身边的缘故吧，他又一次潜入了水中。我仔细看着相机内他的样子，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原来这里有普通秋沙鸭存在，也就明白了雕为何俯冲而来了。
这是一种来自东北北部的鸟，与灰鹤一样有些种群会选择来山西越冬。迁徙期间以及在冬季，他们常集成数十甚至上百只的大群，偶尔也见单只活动。游泳时颈伸得很直，取食或遇到危险时会频频潜水。休息时多游荡在岸边或栖息于水边沙滩上。飞行快而直，两翅扇动较快，常发出清晰的振动翅膀声。起飞时显得很笨拙，需要两翅在水面急速拍打和在水面助跑一阵才能飞起。潜水也很好，每次能在水中潜泳25至35秒。也能在地上行走，但甚警觉，人难以靠近。我镜头中的是一只雌性秋沙鸭。在这块水域大约有十几只，但雄性的只有两只，总是比雌性的更警觉一些，躲避在较远的地方，以至于我无法获取到他满意的照片。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得很快，抬眼望去太阳已然升起到很高。隔着车窗，暖暖的竟然让我有了睡意，看看眼前的鸭子们，也都站在冰面的边缘慵懒地整理着羽毛，偶尔有一只会调皮地飞掠过冰面，但也只是飞出去不远就会折返回来。到现在为止，我清楚他们是彻底包容了我的存在，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开始着他们正常的游戏。这个上午有着灰鹤、草原雕、普通秋沙鸭的陪伴，在我的拍鸟生涯中算是很不错的收获了。
午后，在车内简单地午餐后我又开始向着湿地的另一端寻觅。处在阳光直射下的湿地地面物种是无法拍摄的，会有热效应的扰流干扰成像。所以在这一段时间我会更多关注树木及水面上的物种。车行驶在湿地中央的一处高坝上，四周是极安静的，路的两边有废弃的电杆仿佛站立的哨兵整齐排列着。我想，如果有一些鸟站在电杆上面倒是很好的拍摄机会。于是我便沿着路寻觅起来，视线远处的电杆上停留有一些黑色的鸟。我急忙把镜头架上了车窗，稳定好车速匀速靠近。随着距离的缩短，我看清楚了那些是一些普通鸬鹚。这些经常在水面才可以看到的物种不知今天为何都整齐地罗列在这里，好像等着我检阅一般。到了合适的距离我慢慢停稳了车子，开始用镜头一一扫描过去。他们对于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骚动，也只是用那欧式的翠绿色小眼睛看了我几眼而已。他在杆上的动作应该用滑稽来形容，时而曲背躬身，翅膀举在身后并在一起，将头远远地伸出，仿佛极力去探取什么一般；时而将双翅高高地举起，晾着双翅的水滴，这一动作会持续很久，直到水汽干透。最喜欢还是他展翅飞行，不是如此近的距离是难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飞行技巧也是如此高超。上下左右，或高或低，一切都是那么随心所欲。
普通鸬鹚因捕鱼本领高超，可以快速潜泳并在水中用尖端带钩的嘴捕捉鱼类，自古就被人们驯养用来捕鱼。在我国云南、广西、湖南等地，今天仍有人驯养鸬鹚捕鱼。在东南方甚至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河川、湖沼和海滨，也会经常看到狭长的小船上伫立着十多只人工训练过的鸬鹚，帮助渔民捕鱼。渔民将小船划到鱼多处，船上一排排鸬鹚离船飞出，好像一只只利箭，在水中游来游去，一会儿潜入水中，一会儿又浮上水面，当发现鱼时便潜入深处，他最深可潜水19米，时间最长可达70秒，可称得上鸟类中潜水冠军，用圆锥形带钩的嘴去捕捉那些游泳能力不强的小鱼。若遇到大鱼时，他们会两三只团队作战，有的啄头，有的衔尾，把它连推带衔到船边，以便渔民用网捕捉。鸬鹚捕鱼，自古有之，他养育了我们的先人。在历史的长河里，我更希望这种习俗的消失。更希望人类可以不再凌驾于我们的邻居之上，大家和谐共处。鸬鹚的拍摄占去了我几乎整个下午的时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在这冬日的午后，这些黑色的精灵无不在展示着生命的美丽。在我拍鸟的生涯中我更喜欢这样静静地观察一种鸟类，只要他们不反感我的存在。
太阳已开始温和起来，寒冷又占据了上风。我打了一个冷颤，升起了车窗，慢慢又开始湿地的游弋。不远处有一片较大的水域，我决定还是沿着坝上继续前行。要知道经过太阳的沐浴，脚下的湿地有部分已经开始融化，我可不想在这个时间把车陷入泥泞，那一定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
转过一个弯，我的视线把那块水域收入眼底。随着越来越靠近，冰面上的四只苍鹭让我停下来，虽然苍鹭是一种很常见的鸟，我曾在别的地方关注过他的育雏及生活，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为之动容。冰面很大，相对于上午的那处大了许多。但偌大的冰面却只有四只苍鹭孤独的存在，刹那间一种悲凉的感觉让我寒意顿生。画面中的景象去诠释悲凉的孤独是最恰当不过。他们就那样孤独地站着，其中有三只还只用一只脚。西去的阳光拉长了他们的身影，更加凸显着一种静静的凄凉。就整个苍鹭的物种来讲，还算是生存无忧的一个群体。但这一副苍凉的画面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孤独的味道。
苍鹭是一种较大的涉禽，整体灰色。在山西的种群有部分不再迁徙。其长相温柔但食性却都以肉食为主，甚至还会猎取较大的比如野兔一类的动物。当捕捉到一些大的动物时，他会将猎物拖至水中用溺水的方式将其淹死后再进食。他育雏的方式和其他弱势群体一般，采取群体的方式以数量而取胜，大多将巢筑于较高的树上。我观察过的一棵松树上曾有近五十多个巢，他们营巢由雌雄亲鸟共同进行。通常雄鸟负责运输巢材，雌鸟负责营建。在树上营巢者，巢材多用干树枝和枯草；在芦苇丛中营巢者，则多用枯芦苇茎和苇叶构成。通常是将芦苇弯折叠放在一起作为巢基，然后在上面规整地堆积一些干芦苇和枯草即成。他们在育雏期间比较警觉，胆小。当我接近时大多数会离巢而去，直到我钻入伪装后才会陆续回来，有的胆大的也会用一些弃卵来攻击树下的人们。有了这些经验，我们总是选择在天未亮的时候绕行潜入伪装，尽可能地避免干扰。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每日耕作在树下的农人他们是不会惧怕的，他们总是可以和谐地各忙其事，但我们在整个繁殖期无论去多少次都会惊动他们。
湿地的黄昏有些凄美，夕阳将最后一缕光转换成红色来温暖着冰面上孤独的鸟儿。寂静的天空开始演绎着最后的灿烂，望着鸟儿们离去的背影我也开始收拾装备踏上归途。下一处的湿地一定还会有更多鸟儿们的故事上演。
桑干河湿地，这是一处美丽的天空，除了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更有美丽的鸟儿飞过。这是一条亘古的河，有清澈的水，有绿绿的河滩，还有鸟儿在歌唱。因南有雁门关，而雁门关高如屏障。据明·《永乐大典·太原志》称：“代山（即雁门山）高峻，鸟飞不越，中有一缺，其形如门，鸿雁往来……因以名焉。”所以很多南飞的鸟儿选择了桑干河湿地作为南迁路上的驿站，在这里休养，补给，也等待着合适的气流一飞而起，越过那高高的雁门关。为了拍摄迁徙的鸟儿，我在十月的时候来到了这里。
迎接我的第一只鸟儿竟然是巡视领地的大鵟，在秋日的蓝天下，他静静地飞过，以王者的姿态巡视着属于他的领地。在他飞过的时候，无论个体大小，鸟儿们无一不警惕地向他注目行礼。有些胆小的总会选择退避三舍。黑翅长脚鹬、红脚鹬、豆雁、红嘴鸥、大麻鳽都停下了所有的活动，直到大鵟飞出他们的视线。由于是迁徙的旅途，这里的鸟儿大多数是密集于一个团队里，有的旅行团多达几百只。他们选择这里作为旅途的驿站，在这里一边补充着体力，一边等待着合适的气流。一旦合适的气流形成，一夜之间这里便会恢复安静，整个湿地只剩下一些土著居民。在我这次观察他们的一周内，在第三天的时候，当我清晨赶来，便没有听到早应该响起的晨曲大合唱。整个湿地寂静得有些陌生。待我登高放眼，昨日还那么热闹的湿地竟然在视线范围内都失去了鸟的踪迹。不过，不必懊恼，也许只要等到黄昏，最多第二天，后续的迁徙团队又会赶来，继续着补充、等待的节奏。
秋风瑟瑟，鸟儿们上演着亘古的南飞仪式，每当此时，那一曲《雁南飞》的旋律总是催人哽咽。更多的时候我们无从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南飞的路上有着怎样的艰辛，怎样的危险，又有多少鸟儿可以在春天的时候安全地回到家乡。迁徙是一场生命搏斗，无论前途有些怎样的腥风血雨，但他们始终为了完成种族的延续，为了活着的使命，为了与生俱来的责任，勇敢地飞翔。《鸟的迁徙》中曾这样解说：“他们抵挡不了造物主的拥抱，就像Nick Cave所唱‘明天我将会飞翔，为了回到你身边’。穿梭于时空的图景之中。生命的裂变无穷无尽，鸟生如此、人生亦如此，鸟儿们在完成着一场生命的迁徙。顿时发觉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候鸟，只是在现代化的雾霭中困顿于对生命本真状态的追求。”
大鵟再一次从我面前飞过，思绪回笼，我再次关注着眼前的他们。大鵟的存在是这一场迁徙盛宴中最为受益者，他有着强悍的捕食技能，高超的飞行技巧，通过锐利的眼睛观察和寻觅，一旦发现地面猎物，便立刻快速俯冲而下，用利爪抓捕。他的每一次出击，总是会让鸟儿们大群地惊飞，壮观得有些遮天蔽日。
豆雁群是迁徙大军中最壮观的存在，他们个体及数量相比都较为庞大。这是一种在山西只能在迁徙季节看到的旅鸟，是雁属中体形大、个体重的鸟类。飞行时双翼拍打用力，振翅频率高，脖子较长，腿位于身体的中心支点，行走自如。
为了更近地观察，我换上雨鞋开始在湿地步行。这里的蚊子多到不可思议，一旦有皮肤裸露的地方，他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等你发现，一巴掌下去就是一片红色。我尽可能地包裹了自己，然后又喷洒了药水。虽然还是会有几只顽强地隔着衣服叮咬，总算可以暂时忽略他们的干扰。
趟过一条小河，一群黑翅长脚鹬正在浅滩中忙碌地觅食。这是一种极具少女韵致的鸟儿，有着细长红色的腿，挺拔黑白分明的身，骄傲地走在浅水中，倒影清晰，相互呼应，每一步都显示出高贵的傲气。初相见时，她没有像其他鸟儿那般警觉与胆小。宛如一位新时代的少女少了些羞怯多了几分英气。对于镜头的关注，她挺直了骄傲的白色腰身。将那黑色的双翅收紧了些许，愈发将那高挑、修长显示出神气。她小而红的眼里，在偶尔望着我时，会露出骄傲的炫耀之色。
这是一种喜欢群聚的鸟，她们在大多数的时候，都表现得比较和谐、安静。或两三只，或五六只，迈着协调的步伐划拨着浅水的微澜。恍惚间有些水墨画家的风采，只不过那些作品只是瞬间的存在，只可以留存在你我的欣喜中。偶尔，她们也会表现出天真烂漫的一面，追逐着跳跃，飞起。她的飞行比起走动更是轻盈灵动。那红色的腿有时拖在身后，有时会轻轻划破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滴，在逆光下如散落的珍珠一般，闪着夺目的光芒。这更像是一种舞蹈，黑色、白色、红色与蔚蓝的天空、油绿的水面相互融合为诗情画意。那俏丽的形体，化为一支画笔，耕耘着唐诗的情绪，播种宋词的写意。
前面有一片芦苇荡，在飘扬的水汽中被雾霭笼罩。隐约中会有黑色的双翅上下舞动，这里也是黑翅长脚鹬在继续秀着空灵的舞蹈。扰动了雾水如轻纱般飘逸，仿佛用美丽的姿态诱惑着整个湿地。偶尔会伴之歌声。声如“可、可、可、可……”，又似“雎、雎、雎、雎……”，带着润泽的清脆，带着金铃般的轻击，急促而轻捷。他们掠过芦苇在低空往来飞行，歌声此起彼落，令人心跳也随之加快起来。我想如果由他如此演绎华尔兹必然会是一种震撼心灵的绝美。
黑翅长脚鹬的温情表现在他们成双成对出现时，每次交配的前后，他们会有相互的依偎，耳鬓厮磨很久的序曲。最令人心动的莫过于激情过后，雄鸟跳下来时不是像其他鸟类一般急急地飞走，而是又回到雌鸟的身边，吻着娇羞的新娘。每当此时，我总是被这样的一幕感动。
一只鹬在苇边伫立，黑色头颈如披一方巾的侠士，粉红色的眼并无恶意地盯住水面，长喙略略下垂，等待着最喜爱的食物游近。鹬之美，早被古人关注；鹬之性情，也早被古人认定。天将雨时鹬会鸣叫，于是古人将美鹬捕捉，拔其羽饰冠并称作鹬冠，作为知晓天文者专用，既美观又具寓意。鹬在大自然里有近八十种，中国占了半数之多。丘鹬、林鹬、滨鹬、泽鹬、反嘴鹬，以及那些缀满珍珠斑、锦羽、芦花羽、茶花羽的鹬，每一种鹬在种类繁多的家族中总是试图别出心裁炫耀取胜，但均无法和秀美身姿的湿地精灵黑翅长脚鹬媲美。
一场舞会依旧在继续着，但我的视线却转向了舞台上的另一位，他和黑翅长脚鹬相比最具特色的是那弯弯上翘的长嘴。更像一位鸟中的佐罗，戴着黑色的面具及黑白相间的斗篷，那长长上翘的嘴便是一把锋利的剑。山西对于他来说，只是旅途中的一处，只在春秋迁徙之时多见。他经常与黑翅长脚鹬混杂而居，好似美少女的守护者一般。他一般是比较安静地守候在水边，观赏着黑翅长脚鹬的舞蹈，激动之余偶尔也会鸣叫着“kluit，kluit，kluit……”的歌声掠过水面参与其中。
红脚鹬也是这场舞会的参与者，相对于黑翅长脚鹬的贵族气质与反嘴鹬的绅士风度。他像极了一位善于多嘴的平民女佣。上体褐灰，下体白色，胸部有褐色纵纹的装束显得与贵族无关。第一次与他偶遇是在东北的盘锦湿地，我走在湿地中蜿蜒的观光桥上，他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盘旋着追随我，或是站在高处冲着我发出愤怒的声音。当初我是不知道原因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我闯入了他育雏的家园，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恐吓我的出现。红脚鹬虽然没有其他二位的优雅气度，但是他的舞蹈也是值得观赏的。这是一种更懂得集体力量的鸟类，他们的舞蹈是集体舞的典范。无论是在水中还是滩涂，他们都极为整齐地演变着自己的队伍。向左转，向右转，没有任何一名会迈出不协调的舞步。
舞曲悠扬，舞姿飘逸。湿地水洼的舞会终于在正午太阳的炙烤下拉上了帷幕，我回味着这大自然营造的唯美，也准备回到车边打理自己的胃口。可就在我穿越一片滩涂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忽然感觉脚下失去了大地的支撑，身体开始缓慢地向下沉去。我知道这是遇到了沼泽地的缘故，快速想要退后，但也仅仅是两步。在我极力拔出第二步的腿时，另一条腿已经沉过了膝盖。我很清楚，假如只是一味地用力，我可能就会再也无力迈出下一步了。稍作冷静，我急忙把肩头的三脚架全部撑开，然后将身体放平，利用相邻的两个支架用力拔出双腿，可也就是这样，我也只是拔出了腿，雨鞋随着腿的拔出便很快地被泥浆合拢无痕。我终于狼狈地爬到了坚实的地面。望着那渐渐合拢的痕迹，我点燃了一支压惊的烟，呆呆地望着没有边际的天空。自然无情亦有情，我们必须怀着敬意面对，不然这里的午后就会只剩下相机在孤独地哽咽。
也许是那场意外吧，我在午后选择了不远处的一处较为宽阔的水域，那里没有鸻鹬类的鸟儿，只有红嘴鸥在悠闲地玩耍。这是一种极为常见的鸥，在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他的踪影。我便存有在云南、山西、山东三地拍摄的镜头。他们有着白色的头顶，后头沾灰，嘴和脚鲜红色，嘴前端稍暗。但他们会随着夏季的来临换羽为夏装，还会因不同的年龄再改变羽毛的着色。所以不要因为他在不同季节、不同年龄的改变而以为那是一种新的鸟类。这种换羽行为在很多鸟类中都会发生。
整个午后的时间我都在观察着他们的进食、嬉戏。看他们在蔚蓝色的天空急速地拔高，看他们冲向水面捕食鱼儿的迅捷，欣赏着他们掠过水面，在水面划出如花的浪。杜甫有诗《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是说他的草堂南北绿水环绕，春波荡漾，鸥鸟成群，日日相伴，环境异常清幽。杜甫还有一首《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上白鸥，忽远忽近，相伴而相随。飞鸟与人相亲无猜、怡然自乐的生活情趣，实为一种心灵的慰藉。
回到住处，回顾着一天的收获。欣喜之余那场意外却总是令我感觉心有余悸。为了安睡，我约朋友豪饮至午夜，终于抵不过酒精的作用，安然入睡。梦中的我变成了一只只飞翔的鸟儿，鸟瞰着大地的神奇。
下一个湿地与上面两处相比少了壮观却多了安静，因为距离我比较近。我多会选择经常性地拜访。它没有具体的名字，我们可以暂且叫做无名湿地。这里主要的鸟类有大麻鳽、东方大苇莺、红隼、夜鹭。
大麻鳽，是这处湿地的隐士。他总是诡异地出现在芦苇的边缘，当我惊动他时便会在芦苇丛站立不动，头、颈向上垂直伸直，嘴尖朝向天空，和四周枯草、芦苇融为一体，不注意时便很难辨别。他总是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当我尝试走至跟前，他不得已时才会起飞，同时惊吓着他与我的神经。
东方大苇莺却高调得很，他欢快的叫声永远充斥在这块湿地中。从天色刚刚放亮，他就开始了颇具天赋、令人陶醉的专场音乐会模式。他的曲子堪称勤劳与满足的二重奏，虽不是特别的悦耳，但是却充满了欢快的情感。约翰·巴勒斯说过，一只鸟的歌声总是含有其生命的线索，并在它与听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同情与理解的情感。我的观鸟之旅有着这样欢快的乐曲做伴，必然会是愉悦的。但我有着一种好奇，是源于东方大苇莺经常发生的一件悲哀事情，那就是被大杜鹃寄生卵以后是否还会快乐地歌唱。
故事是从大杜鹃的繁殖特殊性开始的，大杜鹃特别喜欢东方大苇莺的巢，一有机会，便迅速地叼出一枚东方大苇莺的卵，然后把卵吞掉，再产一枚自己的寄生卵在东方大苇莺的巢中。神奇的是他的卵居然和东方大苇莺的卵不差毫厘。不知内情的东方大苇莺飞回巢内继续孵化着。大杜鹃的宝宝通常会比东方大苇莺的宝宝提前一到两天破壳，这个刚从壳里钻出来的小家伙会使用各种手段将东方大苇莺的卵从巢中挤出去。苇丛下面是水，无论是卵还是东方大苇莺的幼鸟，落进了水里，等待的只能是死亡。这时巢里就只剩这只残忍的大杜鹃幼鸟了，他还会装出永远饥饿的叫声，催促着东方大苇莺夫妇去不停地捕食。东方大苇莺的幼鸟通常仅仅十余天就可以长成，而大杜鹃幼鸟却要二十余天。就这样他们夫妇忙碌着哺育这只别人的孩子。
而最令人费解的又莫过于他们辨别能力的匮乏，因为长了羽毛的大杜鹃宝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东方大苇莺截然不同。即使是孩子的身材逐渐超过了养父养母，他们依然在快乐地喂食。养父养母捉了飞虫，甚至要落在孩子的身上，才能喂到他。孩子张开巨嘴，养父养母差不多要把半个身子都塞进幼鸟巨大的嘴中。
大自然就这么神奇，上帝在赐予东方大苇莺歌喉的时候，却剥夺了他的辨析能力，让他甘愿做养父养母。东方大苇莺和大杜鹃都飞过湿地的上空，令我们不得不惊叹自然的力量。这世界上，每一种生物都那么可爱，少了谁，都会失去一段故事。故事在轮回着，我依然可以听到那欢快的歌声飘荡在湿地的上空。
这块湿地的空中主宰是游荡的红隼，他们总是忙碌于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偶尔会落在最高树枝上傲视着其他物种的存在。因其背、肩和翅上覆羽砖红色，所以得名红隼。他的猎食主要在空中搜寻。或在空中迎风飞翔，或低空飞行搜寻猎物，也经常会扇动两翅在空中作短暂悬停观察猎物。一旦锁定目标，则收拢双翅俯冲而下直扑猎物。然后再从地面上突然飞起，迅速升上高空。最喜欢的就是红隼悬停在空中的身姿，大多数情况下只通过双翼高速震动来保持在空中的稳定，但在有风的时候，他可以巧妙地借助风的力量，用合适的角度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就那样静静地停留在那里，仿佛是静止了一般。在所有的猛禽中，隼以灵巧高超的飞行技巧而著称，在鸟儿的世界里他总以猎手的身份自居。那犀利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的伪装，湿地在他的注视下总会显得更加的清晰，所有的猎物都无从藏匿。我总喜欢追随他飞行的轨迹来巡游湿地，有他飞过的地方总是会让我有意外的发现。那些平常藏匿很深的鸟儿们是决然不会忽略他的出现，总会有所行动来让我发现。
远方的湿地因为水汽的缘故，显得朦胧而富有画意，那些孤立的树，那些摇曳的芦苇总是让人将思绪放飞。而不时翻飞的红隼犹如画家神来的灵感，渲染着心中的涟漪。
湿地的一角是夜鹭的乐园，因为那里总是有些鱼儿聚集。他们习惯静静地站立在水边，当鱼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便立即出击。这是一种以静制动的捕猎方式，我想也是最适合夜鹭的方式吧。相对于红隼的明快他们显得笨拙了许多。微胖的体态，总是弓着背站立，仿佛是湿地中的长者。他头枕部一般有2至3条长带状白色饰羽，是最值得炫耀和引人注目的。尤其是在有风的日子，这一条会随风颤动的饰羽便给了他一种侠士的风范，让他的站立有了些许萧然的味道。
石鸡，一种有着少妇温婉气质的鸟。总是优雅地散步于湿地的边缘，那里是湿地连着山岭的结合部。她总是骄傲地挺着胸膛尽量把每一步都走出风韵，站立时便选择一些高处。迎风而立身姿挺拔，仿佛家门口翘首以盼的佳人。偶尔，有红隼掠过，她也只是偏了头去看一眼。丝毫不愿意露出紧张的感觉。只有当大鵟到来的时候，才彻底失去那份矜持。如飞一般地奔跑，瞬间便隐匿无踪。很多时候我会在山村的庙会上看到他们被关在笼中等待着买卖，羽毛杂乱失去了在野外的雅致，眼神中充满了哀怨与胆怯，我总是会停下脚步却不忍面对她们的目光。也曾无数次地与乡民们沟通，但成功放生的机会却没有一次。最好的结果只能是自己购买然后放离。世界总是这样的不尽如人意，人们期待着鸟语花香却无法抵挡眼前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也许，我们总是把那些美好建立在遥远的未来，放在心中。只是一场梦而已。
湿地是美丽的，无论四季如何更替，大自然总是浓墨重彩地涂写着湿地的画意。湿地是包容的，庇护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过程的完成。水生的芦苇，密丛挺拔，枯黄而不萎缩，迎风避雪，掩护着他们悄悄长大。那些迁徙而来的鸟儿落入苇丛，深处有茸茸的绿，顶部是遮蓬的黄叶。
我喜欢静静地走在这里，不只是因为这里栖息着许多的鸟儿。这里的虫鸣，这里的蝉嘶，这里五彩的草木，这里静而蓝的天空，都让我的心开始自由地飞旋。淡淡的闲云高傲地躲在天边，似乎在期待晚霞的印染，是否也在等待北来的候鸟呢？
深秋临着初冬，是开始还是结束？鸟儿起飞了，旋在空际。红隼游弋在最高的天空，豆雁摇摆着肥硕的身躯忙碌着脚下的食物，中间的天空总有一些鸟儿在盘绕，修长的颈项优雅地伸舒，在红色的霞光中划下了动人的弧线。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的美好，也在思虑着一个询问的符号，即使这一问亘古无应。但是依然期望一个答案，与荡涤有关，与返源有关……
爱鸟已非一日，今知那迷恋般的感觉，却是在如此这般境遇中修炼。鸟居之处，上有白云相知相怜，下有绿叶粉身碎骨真情相报，如若不惜这些精灵的温婉，乞不玷污了许多真诚的爱心。我移步徜徉，一边舞着风，一边在唱着《涛声依旧》。那任谁都不能掩饰的轻盈，在蓝天上画了一幅画，诠释着人间的年轮，诠释着春夏秋冬里的风霜雨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