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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人的好天气(2)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吃晚饭时,好像是说过这话。这么说,她马上就去专卖店买来了米菲拖鞋,又特意在原来的兔子旁边绣上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

“一对儿?”

“啊?”

“是一对儿吧?”

“哎。”

她把绣好的右脚那只拿给我看,吟子绣的这只米菲比旁边那只瘦点,显得楚楚可怜。

“那些猫都是你养过的吗?”我壮着胆子问道。

“猫?什么猫?”

“我房间里的猫,照片上的。”

“哦,那些照片呀。那是彻罗基的房间。”

“什么?”

“那儿挂的都是彻罗基的照片。”

“就是死去的猫的意思?”

“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

“它们的名字我都忘了。”

“都忘了?啊哈……”

“可悲吧。最早养的猫叫彻罗基,只记得这名字。是侄子捡回来的。”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心里并不平静,感觉好像触到了某种阴郁的东西似的。

我以为岁数大的人爱早起,其实也不一定。吟子有时起得很晚。我早饭只吃奶油面包卷和红茶,从不动火做煎蛋或酱汤之类,也不准备吟子那份。不过,吟子早起的时候,向来都把我那份给做好。我起来后自己热热吃。吟子不用保鲜膜,总是用碟子盖在做好的菜上。每样菜都比妈妈做的淡,大酱汤都是用熟沙丁鱼干汤汁调味的。

得到吟子殷勤的招待就头一晚,后来她几乎什么都不管我了。有时候脏碗堆上两三天都不洗。她还懒得用吸尘器,地上到处都是猫毛。开始我还装看不见,前两天终于忍不住打扫起屋子来。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让我多少有些不快。原来她这么不在意我呀,越想越泄气。

她对小院也不怎么爱修整。蒲公英和一年蓬还算可爱,可那些不知何方神圣的杂草正从院子的犄角旮旯噌噌噌冒出来,到了夏天还不知长成啥样儿呢。我眼前同时浮现出了冬天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整个院落的情景。小院最里边,有棵金桂树,吟子将晾衣竿的一头拴在了那棵树上。

待在屋里时,电车声和车站广播声不绝于耳。快车或特快开过时,会震得玻璃门咔哒咔哒地摇晃,对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对于自由职业者或老年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噪音还是必要的。早晨我站在檐廊上刷牙时,一手叉腰,目送过往的电车。和车里的人四目对视也是常有的事,我再一瞪眼,对方必定要移开目光。

吟子家能看到的是开往新宿的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个小站只有一个检票口,又在另外那一头,所以,一般没有人走到这边来等车。篱笆墙与站台之间的小路只通到这家前面,常有不熟悉路的人走到这儿后,一脸困惑地环顾四周,再原道折返回去。

来这儿之前,我和妈妈一起生活。爸爸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了婚。从那以后,我一直是跟妈妈两个人过的。我觉得自己没有爸爸,很可怜,一度想当不良少女,可不知道怎么当,只好放弃了。我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父母,又觉得跟他们什么也说不清,怕烦,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青春期。

我和去福冈工作的爸爸快有两年没见了。要是他来看我,我没意见,可我不打算特意去看他。

妈妈在私立中学教国语,所以这次才会去中国。听说是教师互换留学之类。

妈妈去中国这事儿是去年年底提起来的,连我也受到了邀请。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到处打工。

“你想不想去?”妈妈一边咬着一块刚刚剥掉锡纸的巧克力,一边问我。

“不想。”

“一块儿去吧。”

“才不去呢。”

“你一个人怎么行?”

“我想去东京,找份工作。”

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将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了马克杯里。

“顺序反了。”妈妈说着把速溶咖啡递给我,“埼玉和东京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

“从这儿也能去东京上班呀。”

“花两小时坐车?受不了。”

“怎么现在想要去东京啊?”

“就要去。”

“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就算去了东京,到头来也得筋疲力尽地回来。物价啦、房租啦,可贵了。”

“你刚才不说差不多吗?反正我要去。不管你去不去中国,我都打算年内去东京的,现在正好。我都成人了,不用你管了。”

我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你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见我没反驳什么,妈妈得意地咔嘣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根。

“实话跟你说吧,你去不去东京,关系到你以后靠打工养活自己还是去上大学的问题。我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干吗上大学……”

“这是条件哪。你要是去上大学,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我不想学习,于是干脆地回答:“那我打工养活自己。”妈妈继续数落了好一会儿,我一直不吭气。妈妈见状,只好说了句“既然你自己愿意这样,我也不拦你”。最后,她对我说:“我认识一个住在东京市内的人,是个独门独院。我只能帮你介绍这个地方了。”她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站前的房屋中介。这是做母亲的对孩子的爱呢?还是遥控呢?妈妈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吧。我思忖着喝了口温吞的咖啡。

“那位舅妈,我只是年轻时见过几面,不过,她在金泽的亲戚中还是挺有名的。去东京的女孩们都在她那儿落脚呢。”

“怎么着,这算东京的妈妈?”

“做父母的担心哪。这么突然一下子把孩子撒到大城市去,而且又费钱。舅妈人很好,不爱唠叨。现在该叫她舅姥姥了。”

“舅姥姥一个人住?”

“是啊。听说年轻时就死了丈夫。”

“妈妈没去住过?”

“说起来,妈妈刚来这边的时候,是打算去她家的。我去看她时,嫌她家猫味儿太大,就住你爸家去了。”

“她家猫味儿大?嘿。”

“感觉那时候她挺盼着我去住的呢。舅妈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不是正合适吗。我先跟她联系一下。”

“这么突然去,行吗?”

“试试看吧。再说又是亲戚,我每年都给她寄贺年片。去年还给她寄过薄脆饼呢。你记不记得,名古屋的叔叔给我们寄来过一大包墨鱼薄脆饼?那次给她寄过一些。”

妈妈起身去找电话本。我把刚才妈妈手边的报纸抻过来,想要看看电视节目栏,却把掉在上面的巧克力渣撒在桌子上,于是赶紧用手抹到妈妈的椅子上。

第二天,打完工查看手机,就看到妈妈来了短信:“舅妈说,可以来住。”我回复:“那就去住。”我知道在东京租公寓得几十万,还要跟房东打交道,交煤气费、水费,麻烦得很。当然,妈妈这么做也有妈妈的想法,也许是想由女儿来继续履行自己当年背弃的同住约定,清算快要忘却的罪恶感吧。

这位舅妈是姥姥的弟媳妇,据说七十多岁了。我搞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人。

妈妈一直管她叫舅妈,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叫吟子的。

“你妈妈说你要上大学?”

被吟子这么一问,我不由一怔。吟子手托着老花镜的镜腿,在看信。妈妈的字饱满而有劲,透过信纸背面都看得见。

在这儿过了一个月才收到妈妈的第一封航空信。我去区公所办完居民证迁移手续回来,从门上挂的小红筐里翻出来的,它混在必胜客广告和《区政报道》中。

“你妈妈信上这么写的。”

“是吗……”

“你在学习吗?”

“没有。”

“不学习?”

“不学习。”

妈妈写给我的信扔在餐桌角上。对话像是被电视画面吸进去了。电视上正介绍筑地市场一家又便宜又新鲜的寿司店。我和吟子刚才就在看了。

“啊,我想吃寿司。吟子喜欢吃寿司吗?”

“喜欢哪。可有日子没吃了。”

“去不去这店,明天?”

“明天?”

“说是早上七点开门。”

“得起那么早……”

吟子磨磨叽叽的。她好像不大愿意去陌生地方。

“嫌远?”

“倒也不是。”

“那,还是觉得七点早了点儿?”

吟子咬着软煎饼否认说倒也不是,可就是不说去还是不去,我以为她还要补一句什么,直愣愣地瞅着她等着下文,谁知对话早就结束了。

两人在一起没话可说,对我简直是个负担。沉默时间太长的话,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吃完饭,简单聊上几句后受不了沉默时,我会离开饭桌去看电视,并做出很专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或者装困躺倒等等。

“我该去打工了。”

我装作精神百倍地站起来,作出门的准备。

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在一家钟点工派遣公司登记后得到一份工作,干得很投入。懒得去见阳平也归因于它。又两个星期没和他见面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这活儿两小时八千日元。在宴会上给大叔斟斟酒、盛盛沙拉什么的。我想多挣点钱。到了来年春天,没准能存上一百万呢。比起阳平的事来,想象存折上的数字,更使我兴奋得合不上嘴。

今天的宴会是七点开始。就是说五点半要在调布的事务所集合,着装、化妆后开碰头会并布置会场。我没有对吟子说具体打什么工,老年人听不懂这种新词,只跟她说是洗盘子之类的活儿。用她听得懂的话告诉她干什么的话,又怕她以为是不三不四的工作。每件事都解释太麻烦,反正存够了钱,早晚要搬出去的。在之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猫咪们怎么也不愿意亲近我。

黑子是只杂种黑斑猫,蛇皮似的毛很有光泽。黄褐色的眼珠,漂亮的尾巴,浑身有股子野性。它时不时抓只老鼠来,在人面前把老鼠折磨死。吟子最多呵斥一声,挥挥手赶一下黑子了事。被折磨死的老鼠就那么扔在榻榻米上,我看不下去,就赶在吃晚饭前把它埋在院子角落里。其实我很不情愿干这事,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最后去埋的还得是我。“老鼠死啦。”我斜眼瞪着她,倒觉着自己占了上风。可是,以前这活儿是谁干呢?黑子是不可能自己打扫的。那么就是吟子自己好歹处理掉的喽。埋只死老鼠倒没什么,但是用纸巾包裹它那沾满褐色血迹的身子的一瞬间,我手臂上要刷地起一片鸡皮疙瘩,上年岁的人想必更加敏感吧。

另外那只黄毛,颜色淡淡的,毛茸茸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因为这是只猫崽,所以吟子高兴的时候,就会把它塞进大围裙兜里。听见大围裙兜里传出细声细气的喵喵声,我总觉得那猫咪多半不太愿意待在里头的,可又懒得提醒她,只远远地同情一下算了。

这两只猫早晚也会成为我房间里那些彻罗基中的一员,成为被挂在墙上的照片之一吧。

一起生活才一个月多一点,我就发现这个老太婆有点冷酷。虽说让金泽来的姑娘们在她家寄宿,可现在她又记得她们中的几人呢?一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被遗忘,就不由感到人生很虚无。唉,老年人真让人琢磨不透。刚要叹气,转念一想,我才无所谓呢,于是又把叹息憋了回去。

像吟子这样柔弱的老太婆怎么看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她那把年纪,也许只剩下粗线条的情感了吧,我茫然地想着。

五月下旬,暖和的天气持续了一段时间,到了月底突然下起了雨。我一直对春天喜欢不起来,就是因为它太黏糊了,感觉特别不爽。恰在这时候,吟子也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难受吗?”我端坐在枕边问道。

“还好。”

“要不,去看看医生?”

“不用,不碍事。”

“医生能出诊吗?打电话问问?”

“……”

“药吃了吗?”

“没吃。”

“有没有常备药?或者医生平时给开的药?”

“把大葱绕在脖子上就行,不用吃这吃那的,葱能治病。”

怪不得屋子里一股大葱味儿。我偷偷瞅了瞅,发现生葱被捣碎后裹在毛巾里绕在她的脖子上。

“嘿,没见过……”

吟子似乎嫌我多事,不再搭理我。我心里很不安。这个人说不定真的会死呢。怎么照料生病的老人,我是一点点经验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决定每小时去巡视一次。从隔扇缝隙往里看,勉强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仍然飘散着大葱味儿,还掺杂着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这就是所谓病人的气味吧。

夜里三点,等眼睛充分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悄悄地坐在她的枕边,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把手伸到她的脸前,感觉到潮乎乎的鼻息。

我站起身,凑近衣柜上方的那只玻璃柜朝里面扫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个老太婆来说可能有意义吧。临走,我打开吟子枕边的一只带镜子的小藤柜,伸手进去摸了摸,除了纸和凉凉的塑料之外,触到了一只手感很好的布盒子,就轻轻把它拿了出来。吟子还在沉沉地睡着。

我打开洗碗池上边的电灯,接了杯水喝。嘴角溢出的水一直淌到了睡衣的前襟。外面还在下雨,我闭上眼睛倾听下雨的声音,不知怎么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恐怖电影,竟然哆嗦了起来。

为了把注意力从幽灵上面移开,我拿起刚才那只小盒子对着灯看起来。这是只绿色平绒小盒。正中间用白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玫瑰。打开一看,里面有条项链。虽然镶嵌着细小的绿宝石,但在洗碗池的荧光灯下稍显廉价。我戴到脖子上试了试,觉得很别扭,就放回盒子里。正要回房间,发现洗碗池边放着两只杯子,心想,原来她还能走到这里来喝水。又顺手打开电饭锅一看,还有昨天剩的竹笋饭,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

回房间后,我从壁橱里拿出鞋盒子,把这只装项链的小盒放了进去,就放在第一天晚上拿的那个掉了脑袋的小丑旁边。其他还有铅笔啦、小鸭夹子啦,全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百无聊赖地待在里面。

从小我就有爱拿人家东西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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