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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关于母亲,戈德蒙此前也略知一二,但大多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对母亲早就没什么印象了,即使自以为知道的那一点儿,他也几乎全瞒着纳齐斯。母亲的事不能谈,谈了丢人。她曾是一名舞娘,一个狂野的美女,出身虽然也算高贵,却属于不那么好的异教徒。听戈德蒙的父亲说,是他把她从贫困和屈辱中解救了出来,因为不知道她是不是异教徒,就让人给她施了洗,对她进行宗教方面的指点。他娶了她,让她成为一名有头有脸的夫人。起初她还算温顺听话,好好地过日子,谁料没几年就故态复萌,重操旧业,惹来了麻烦,引诱了野汉,几天几星期不着家,落了个巫婆的坏名声。丈夫几次三番地把她接回来,最后她却跑了,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坏名声还维持了一阵子,就像扫帚星的尾巴,忽明忽暗地闪烁,最后完全熄灭了。过去的这几年里,她给他带来了不安、惊恐、耻辱和不断的意外,丈夫后来才慢慢地从中缓了过来,代替误入歧途的妻子教育幼小的儿子。无论身材还是长相,儿子都酷似母亲,丈夫苦恼极了,变得虔诚起来,在戈德蒙身上培育这样一种信念:他必须将一生献给天主,为母亲赎罪。

每当提起失踪的妻子,戈德蒙的父亲叙述的大概就是以上的故事,虽然他也不愿多说,送戈德蒙来修道院时也只给了院长若干暗示。这一可怕的传说,儿子也是知道的,尽管他学会了将它置之高阁,几乎抛到了脑后。但是,母亲真正的形象,全然不同于父亲及仆人所描述的,也全然不同于那些含糊混乱的谣传的形象,但也被戈德蒙彻彻底底地忘却了,丢失了。自己的、真实的、基于亲身经历的对母亲的回忆,从他心里消失了。不过现在,这个形象,这个照耀他人生最初几年的明星,重新冉冉升起了。

“真是弄不懂,我当初怎么会忘了呢,”他对朋友说,“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爱我母亲一样爱过任何人,这是无条件的爱,炽热的爱,我对母亲的崇拜和敬佩超过对任何人,她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天晓得,这怎么可能,她光辉的形象竟会在我的心灵中变得黯淡,多年来在父亲和我的心目中,她竟会成了这么一个邪恶、苍白、形状不定的巫婆。”

不久前,纳齐斯见习期满,穿上了修士服。奇怪的是,他对戈德蒙的态度变了。对纳齐斯的指点和告诫,戈德蒙以前经常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讨厌的好为人师和自命不凡,但自从经历了那件大事之后,他对这位朋友的智慧钦佩极了,惊为天人。纳齐斯说的话,十有八九都像预言一样应验了,这个非凡的人能洞察他的内心,能准确地探明他的人生隐秘和暗疾所在,还能妙手回春!

少年看来真的康复了。上次的昏厥没有留下后遗症,不仅如此,戈德蒙身上的那些轻率、做作、少年老成的特点也消失了,那种早熟的僧侣腔,那种自以为必须对天主特别信奉的架势不见了。自从找到了自我之后,他似乎变得年轻了,同时也变得成熟了。这一切,他都归功于纳齐斯。

然而,纳齐斯最近对朋友的态度出奇地谨慎。他非常谦逊,再也不显露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见到对他五体投地的戈德蒙时也不再指手画脚了。他看到戈德蒙从神秘的源泉中汲取了力量,而这些力量对他本人却是陌生的。他可能促进过这些力量的增长,却发觉其中并没有自己的份额。看到这位朋友不再需要自己的引领,他颇为欣喜,但有时也不无悲伤。他觉得自己如同已被跨越的台阶,已被丢弃的外壳,只觉得这一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友谊已渐近尾声。目前,他对戈德蒙的了解还是多于戈德蒙对自身的了解,因为戈德蒙虽然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愿意听从内心的呼唤,不过这种呼唤将会把他带往何处去,对此他却毫无预感。纳齐斯有预感,但是要做些什么吧,却觉得力不从心。这位挚友的路通往的国度,是他本人永远不会涉足的。

戈德蒙对学问的热情锐减,再也没有和朋友讨论问题的兴致,回忆起以前两人的某些交谈时还略带羞愧。近来,不知是因为见习期结束了,还是因为戈德蒙的那件事,有一种需求在纳齐斯心中苏醒了,他想要退而独处,禁欲,避静,他想要斋戒,不停祷告,时常忏悔,自愿苦行。对纳齐斯的这种需求,戈德蒙能理解,几乎也能参与。自从痊愈之后,他的直觉变得敏锐起来,虽说对自己未来的目标还一无所知,但是他已经越来越清楚地、经常是清楚得令人生畏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准备停当,由无辜和平静组成的禁猎期即将过去,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枕戈待旦。预感经常带来喜悦,如同甜蜜的爱使他辗转反侧,但预感也幽暗而深邃,经常使人不安。母亲去而复归,失踪多年后又浮现在他面前,这正是无上的幸福。但是,她诱人的呼唤会把他引向何方?引向未知、纠葛、困顿之境,或许引向死亡。她不会将他带入宁静、温馨、安全的地方,不会将他带入僧侣的斗室和终身共处的修道院,她的呼唤和父亲的信条戒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以前他一直误以为父命就是自己的愿望。这种感觉就像肉体激情,经常如此强烈、炽热、躁动,戈德蒙的虔诚就是从中汲取的营养。他在圣母面前不断地、久久地祷告,任由这种将他吸引到母亲身边的感觉奔涌向前,汪洋恣肆。但是,他的长祷经常终结于一种奇特而壮丽的梦境;现在他经常这样白日做梦,半睡半醒地做梦,梦见她,在所有感官全都介入的状态中梦见她。每到这时,母亲的世界就围绕着他散发出芬芳的气息,谜一般慈爱的眸子幽幽地望着他,像大海和天堂一样深沉地低语,喃喃的亲昵声没什么意义或者说充溢着意义,他尝出了糖的甘甜和盐的咸涩,觉得丝一般柔滑的头发摩挲着他干渴的嘴唇和眼睛。母亲身上不只是无尽的妩媚,不只是甜美的、充满爱意的蓝色眸子,不只是可爱的、许诺幸福的微笑,不只是带来慰藉的爱抚;在优雅的皮囊之下,还隐藏着所有可怖和阴暗的东西,所有的贪婪、恐惧、罪孽、哀叹,所有的生死。

少年深深地沉浸在这些梦境之中,沉浸在这由各种活生生的感觉交织而成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中,不仅是童年、母爱,闪耀着金光的人生之晨,不仅是这可爱的往昔正神奇地重新崛起,而且还有那带着威胁和许诺的、诱人和危险的未来在尽情舞动。在这些梦境中,母亲、圣母、爱人合为一体,他后来时而觉得这是大罪,是渎神,是死也无法救赎的造孽,时而又在其中找到了所有的拯救与和谐。充满秘密的生活凝视着他,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幽冥世界,一片僵直多刺的森林,到处潜伏着童话中描述的危险——然而,这些是母亲的秘密,它们来自于她,又引向她,是她明亮的眼睛中小小的黑圈,小小的、充满威胁的深渊。

许多被丢在脑后的童年情景,在这些环绕母亲的梦境中再现了。遗忘的无尽深处,又绽放出许多记忆的小花,金灿灿地注视着他,充满预感地芳香四溢:是对儿时情感的回忆,是对儿时经历的回忆,或是对儿时梦境的回忆。他有时梦见了鱼儿,黑黑的,银光闪烁的,向他游来,凉凉的,滑滑的,游进他的身体,游过他的身体,像信使一样,从一个更美好的现实中带来了可爱的喜讯,又摇动着尾巴,影子一般地消失了,它们带来的与其说是福音,不如说是新的秘密。他经常梦见游鱼和飞鸟,每条鱼、每只鸟都是他创造的作品,都依赖他,像他的呼吸一样可操控,像他的视线一样闪着光,像思绪一样在他身上进进出出。他经常梦见一片园子,这魔园里种着童话般的树木,硕大无比的树木,还有深蓝色的洞穴;不知名的动物在草丛中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光溜溜的、瘦而结实的蛇在枝桠上滑行,藤蔓和灌木上悬挂着大大的浆果,湿漉漉,光闪闪,摘下后会在手里膨胀开来,洒下温暖的果汁犹如热血,有的还像眼睛一般转动着,充满期待或者诡计多端;他摸索着倚在一棵树上,伸手去抓树枝,却摸到树干和树枝之间的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看着酷似人的腋窝。有一次他还梦见了自己,也可以说是梦见了克里索斯托,自己的名字戈德蒙就是根据这位圣徒起的;“戈德蒙”就是“金嘴”的意思,梦境中的这位就有一张金嘴,这张金嘴说着话,这些话宛如成群结队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都那么大了,完全长大成人了,却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抓起面前的黏土捏小马,捏公牛,捏男男女女的小人。他捏得很开心,把牛马和男人的阳具捏得很大,很可笑,在梦境中他觉得这样太滑稽了。玩了一阵子他累了,起身离开,走着走着就觉得背后有什么在动,不知是什么大家伙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回头一看大吃一惊,不过也是又惊又喜,只见他刚才捏的小泥偶全长大了,全活过来了。太大了,这些沉默的庞然大物列队从他身边走过,还在继续长大,昂然无声地向前走去,走进了世界,高耸入云,如同塔楼。

在这个梦幻世界中,他的生活比在现实世界中丰富多彩。现实世界是修道院里的课堂、庭院、图书室、大寝室和小教堂,只是表面,只是一层薄薄的、颤抖着的皮肤,蒙在充满梦幻的、超现实的图像世界之上。要在这薄薄的皮肤上戳一个窟窿,所费无多:无聊的课堂上某个希腊文单词读音带来的一点预感,从安塞尔姆神父采集草药的口袋中溢出的一缕清香,对着圆拱窗支柱上方凸出的石雕叶蔓的匆匆一瞥——诸如此类小小的刺激,便足以刺穿现实的皮肤,足以解除这平静而干枯的现实的束缚,让心灵图像世界的深渊、激流和银河尽情地呼啸奔腾。拉丁文的一个花体首字母变成了母亲芬芳的面庞,《圣母经》的一个拉长的音符变成了进入天国的大门,一个希腊文字母变成了飞奔的骏马,变成了直立而起的蟒蛇,蛇又无声地翻滚到花丛里不见了,转眼间在它刚才的位置,又只见僵死的一页语法了。

他难得说起这梦幻世界,只给过纳齐斯几次暗示。

“我想,”有次他这样说,“路上的一片花瓣、一条蠕虫,能比图书室里的全部典籍说出多得多的东西,内容也不知要丰富多少。言不尽意,字母和词句真不顶用。有时我写希腊文字母,比如写第八个字母Θ或最后一个字母Ω,稍微转一下羽毛笔尖,字母就摆动尾巴,成了鱼儿,转瞬间让人想起世上所有的小溪和大河,想起所有清凉和潮湿,想起荷马笔下的海洋,想起圣彼得[62]走过的水面[63];或者字母会变成一只鸟,挺直尾巴,耸起羽毛,欢叫着展翅飞走了。——好吧,纳齐斯,你大概以为这样的字母没啥了不起?可我要告诉你:天主就用这样的字母书写世界。”

“我认为这样的字母很了不起,”纳齐斯伤心地说,“用这些神奇的字母可以召来所有精灵。不过,它们不适合用来研究学问。精神喜欢确定的、有形的东西,希望它的标志能靠得住;它喜欢的是正存在的,而不是将生成的东西,是真实的,而不是可能的东西。它不能容忍字母Ω成了一条蛇或者一只鸟。精神不能在自然中生活,只能在与自然的对立中生活,作为自然的对立面。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戈德蒙,我说过你永远成不了学者!”

哦,是的,戈德蒙早就相信了,同意这种说法。

“对你们的精神,我不再坚持追求了,”他笑盈盈地说,“我对精神和学问,就像我以前对父亲:我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深信不疑。可是母亲重新出现之后,我立刻重新明白什么是爱了,父亲的形象在她边上蓦地变得渺小起来,不讨喜了,甚至面目可憎了。现在我倾向于把一切精神的东西看作是父性的、非母性的、反母性的,对它多少有点儿瞧不起。”

他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却没能使一脸悲伤的朋友高兴起来。纳齐斯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目光如同爱抚,随后说道:“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必争论了。你现在苏醒了,也看清了你我之间的差异,父性出身和母性出身之间的差异,心灵和精神之间的差异。很快你还会认识到,你在修道院的生活,你对僧侣生活的追求,其实是一种错误,是你父亲在想入非非,他想以此来涤除对你母亲的怀念这一罪孽,或者只是为了对她进行报复。莫非你还相信,你命中注定要在修道院里生活一辈子?”

戈德蒙端详着朋友的手,若有所思:这双高贵的手,既硬实又柔和,瘦瘦的,白白的,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双禁欲苦修者的手,学者的手。

“我不知道,”他慢悠悠说,每个音节上都停留良久;一段时间以来,他说话几近唱歌。“我真的不知道。你对家父的评价有点过火了。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不过也许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来这修道院学校已经三年多了,他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永远留在这儿。也许这样最好,我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希望的。但今天,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样,希望什么了。以前一切都很简单,就像教科书上的字母。而现在呢,一切都不再简单了,连字母也变得不简单了。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多层意义,多种面目。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我现在不能想这类事情。”

“你也不该想这类事情,”纳齐斯说,“你的路往何处去,反正会明朗的。这条路已经开始引导你回到母亲那儿去,以后还会使你离她更近。至于你的父亲,我对他的评价不算过火。难不成你还愿意回到他身边去?”

“不,纳齐斯,当然不啦,否则我一毕业就会这样做,或者现在就这样做。我不会成为学者,所以我学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只多不少了。不,我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去……”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突然大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总是对我说些什么,提些问题,使我心里亮堂起来,有了自知之明;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又是你提的问题,问我是否愿意回到父亲身边去,使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原来不愿意这样。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好像无所不知。你说了一些关于你和我的话,我听的时候不太明白,但后来发现这对我太重要了!是你把我的出身称作母性出身,又是你发现我着了魔,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这识人的本领是哪儿来的?我也能学吗?”

纳齐斯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亲爱的,你不能学。有些人能学很多东西,但是你不属于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成为学习者。有这个必要吗?你没这个必要。你有别的才华。你的才华比我多,你比我富有,也比我软弱,你要走的路比我的美好,也比我的艰难。有时候你不愿意理解我,经常倔头倔脑,像一头小马驹儿。这真让我为难,不得不经常让你痛苦一番,因为我必须唤醒你,你还在做梦呢。我让你想起母亲,这起先也使你痛苦,很痛苦,你被人发现像尸首一样躺在十字形回廊里。但必须这样,没法子。——不,你别摸我的头发!不,住手!这我受不了。”

“你意思是,我什么都不能学?我会永远这样傻,会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可以向其他人学。至于向我学么,孩子,这事已经结束了。”

“哦,不,”戈德蒙吼了起来,“我们成为朋友,可不是为了这个!这算是什么友谊啊?才一小段路就到头了,就这么结束了?你见我烦了?我让你受够了?”

纳齐斯激动地来回踱步,眼睛直盯着地面,然后在朋友面前站住了。

“别这么说了,”他柔声说道,“什么你让我受够了!你知道没这回事儿。”

他怀疑地看着朋友,然后又来回走动了一会儿,重新站住,冷峻瘦削的面庞上,两眼射出坚定的目光。他望着戈德蒙,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听着,戈德蒙!迄今为止,我们的友谊非常美好,它有目标,而且也达到了目标,唤醒了你。我希望它不会就此完结,我希望它日日常新,通往新的目标。不过,眼下没有目标了。你的目标是未定之天,我无法引导你,也不能陪伴你。去问你的母亲,向她的倩影请教,听她的话!我的目标不是未定之天,它就在眼前,在这修道院里,每时每刻都在向我提出要求。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但我不可对你迷恋不已,因为我是修士,我起过誓发过愿。在被授予圣职之前,我会申请暂停教学,退省静修几个星期,斋戒,练习祷告。在此期间,我不会谈论任何世俗的事儿,即便和你也不会。”

戈德蒙懂了,伤心地说:“就是说,你会去做我假如入了修团也会做的事情。等你练习完了,斋戒够了,祷告够了,守夜够了——接着你会以什么为目标呢?”

“这个你是知道的,”纳齐斯说。

“哦,对,几年后你会先成为首席教师,甚至还能当上校长。你会改进教学,会扩充图书室,没准儿还会自己动笔写书。不会吗?好吧,就算不会。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

纳齐斯微微一笑:“目标?也许我会死在校长任上,或者作为院长、主教终此一生。这都无所谓啦。我的目标是:到我能最好地提供服务的地方去,到我的性格、特点、才华能大展宏图的地方去。如此而已。”

戈德蒙:“对修士来说,就没有别的目标了?”

纳齐斯:“哦,不,目标有的是。修士的人生目标可能是学习希伯来文,注释亚里士多德,装饰修道院教堂,或者闭门静思,还有成百上千别的事儿。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目标。我既不想为修道院增加财富,也不想改革修会甚至教会。我要竭尽全力为精神服务,为我理解的精神服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难道这不算目标吗?”

戈德蒙久久思索着怎么回答。

“你说得对,”他说,“在你通往目标的路上,我妨碍你了?”

“妨碍?哦,戈德蒙,没有人比你对我的促进更大了。你给我带来了困难,但我不是困难的敌人,我从困难中学到了不少,何况还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困难。”

戈德蒙打断了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这困难克服得可真棒啊!不过,你说说,你帮助我,引导我,解放我,使我的心灵变得健康——你这样做的时候,果真是在为精神服务?你这样恐怕是让修道院少了一个勤奋热情的见习修士,或许为精神培养了一个敌人,一个其行为、信仰、追求恰恰都与你认可的截然相反的人!”

“为什么不呢?”纳齐斯脸色凝重地说,“我的朋友,你对我的了解还是太少!在你身上,我或许毁了一个未来的修士,但却为一种不寻常的命运开辟了道路。即使你明天放把火把这漂亮的修道院全都烧了,或者在世界上宣告某种疯狂的邪说,我也不会有片刻感到懊恼,不会后悔帮你走上了这条道路。”

说着,双手亲切地搭在了朋友的肩上。

“瞧,小戈德蒙,这也属于我的目标:无论我是教师还是院长,是忏悔神父还是别的什么,只要遇见一个强大、宝贵和非凡的人,我都不能不去理解他,启发他,帮助他。我告诉你:不管你我将来成为这还是成为那,不管我们的境遇是这样还是那样,只要你觉得你需要我,真诚地呼唤我,你永远都不会发现我对你不理不睬,永远不会。”

这听上去像在告别,事实上也是告别的前奏。站在朋友面前,看着那张神情坚定的脸庞,看着那双矢志不移的眼睛,这时戈德蒙觉得是真的了,他俩现在不再是兄弟、伙伴或类似的关系了,他俩已经分道扬镳了。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幻想家,也不在等待某种命运的呼唤,而是一名已经献身的修士,隶属于一种固定的秩序和义务,是修团、教会、精神的仆人和战士。而他自己呢,今天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不属于这儿,他没有故乡,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她离乡背井,抛下了丈夫和孩子,舍弃了团体和秩序、义务和荣誉,走进了未知之大海,或许早就淹没在那儿了。她漫无目标,就像他一样。有目标,这是别人的福分,他没有。哦,这一切纳齐斯早就明察,他的预言真是太准了!

这天过后不久,纳齐斯就消失了,好像是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他的课另有人接替,他在图书室的桌子变得空荡荡的了。当然,他还在,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偶尔能看到他在十字形回廊走过,有时能听到他在某个小教堂里嘟囔着什么,双膝跪在石板地上。显然他开始所谓大避静了,除了斋戒,每天夜里还要起来祈祷三回。他还在,但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偶尔还能见到他,但是不能接触他,不能和他分享什么,不能和他说话。戈德蒙知道,纳齐斯会再来,会再使用他的书桌和膳厅里的椅子,会再开口讲话——但是,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现了,纳齐斯不会重新属于他了。想着想着,他明白了:修道院和僧侣生活,语法和逻辑,学习和精神,这些当初让他觉得重要和可爱,全是因为有纳齐斯在。是纳齐斯这个楷模吸引了他,他的理想是成为纳齐斯那样的人。当然啦,院长也还在,院长也是他崇敬和爱戴的好榜样。不过,其他的人和物,那些教师和同学,那些大寝室、膳厅、学校、功课、弥撒仪式,整个修道院——没有了纳齐斯,这一切也就和他没关系了。既如此,他还在这儿干什么?他在等待,他在修道院的屋顶下,宛如一个犹豫不决的漫游者在檐下或树下避雨,只是等待着,只是一个过客,只是因为害怕那不能令人流连的异乡。

在这段时间,戈德蒙的生活不过是犹豫和告别罢了。他的足迹踏遍了修道院里他认为可爱和重要的地方。他诧异地发现,这里没有几个人和几张脸是割舍不下的,除了纳齐斯、院长、和蔼可亲的神父安塞尔姆,还有友善的看门人以及热爱生活的邻居磨坊主——不过,即使这些人也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和他们告别不容易,更加难舍难分的是小教堂里那尊圣母大石像,以及大门口的使徒群雕。他久久地站在它们面前,久久地面对唱诗班坐席的精美雕饰、十字形回廊里的喷泉、刻有三个兽首的廊柱,在院子里的那些菩提树下徘徊,有时身子倚在那棵栗子树上。这一切将会留在他的记忆中,成为他珍藏于心的一本小画册。不过现在,他还置身其中呢,却觉得这一切开始离去,丧失了现实性,幽灵一般地化为了过往。安塞尔姆神父喜欢他,曾带他一块儿去采草药;在修道院磨坊里,他曾看着雇工们干活,不时地应邀喝几口葡萄酒,吃点儿煎鱼。但这一切现在变得陌生了,缩水了,有点儿像回忆了。正如他的朋友纳齐斯虽还生活和行走在昏暗的教堂和忏悔的斗室中,但对他而言却成了影子一样,现在他周围的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散发出萧瑟秋风的气息,须臾即逝的气息。

称得上是真实和活跃的,只有他内心的生活了,只有不安的心跳,向往的刺痛,梦境的快乐和恐惧了。他属于这些了,委身于这些了。无论是读书学习,还是在同学们中间,他都会陷入沉思,忘却万有,专注于内心的激流和声浪,这些激流和声浪带他远去,带他来到回荡着浑厚旋律的无底深井,来到充满着童话经历的五彩深渊,其中的声音无一不似母亲的声音,其中数以千计的眼睛无一不是母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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