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琊记得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两年前闯入善思殿的人。此刻,他身着黄龙袍,腰束革带,袍上金丝绣龙,龙头正面于前。他面孔阴沉,从黑暗中,一步一踏,重踏前行。狂风吹拂他的衣摆和袖口。
“嘿!是不是来对时候了?”昀昕先开个小玩笑,随即板起脸,负手紧盯来人的面容。“不谈权利虚妄与否,我只知,它不该你所持有。”
来人没有说话,停在昀昕面前三丈远。随即,黄袍身上的绣龙仿佛苏醒般,从黄袍上冲出,在来人之上盘旋行成一条大金龙,于此同时,黄袍上的龙绣也消失不见。
慌乱中,墨琊将墨珏放躺于地,疾步拾起遗落地上的箫管准备吹碎魂曲,华钦也竖起双指立于鼻前准备发动念诀,但还是慢了一步,巨龙大吼一声,向二人飞奔去,连续甩尾,将二人打翻于地。
“呜啊——”二人不约而同发出惨叫。
昀昕一脸冷漠,向天上巨龙一摆手,巨大的金龙瞬间萎蔫般,失去气势,钻回来人的黄袍上,恢复原状。昀昕歪起脑袋,不屑说道:“整这些花架子是没用的,晖。”
来人终于开口了:“太祖不在此,来我这边吧,昀昕。”他的嗓音,压得低沉,闻之身觉寒。
昀昕觉得万分可笑,抱臂反讽:“我还不至于忘记此行目的。来你那边?怎不说重入太祖之怀?”
晖回道:“我不想武力攻占九部。”
此刻,仰躺于地,本失去气息的墨珏,猛然睁开双眼,直挺挺地坐起。他面无表情,瞳色变为赤色。他默念着什么,顷刻间,他四周出现无数灰色烟雾聚成的人形,向晖飘去。念罢,他又合上双眼,直挺挺地倒下。
“鬼仙君,玄谟,你果然活了。”昀昕莞尔一笑,向旁边后退几步,任由烟云鬼向晖飘去。晖毫不在意,右手变出一把剑,向众鬼一挥,众鬼烟消云散。
趁这个空当儿,昀昕跑到墨珏遗体旁,伸手一把扯下腰间的玉环绦带,迅速系于自己的腰间。“这东西,可是鬼仙君的宝物呢,不用白不用。”
晖以手握剑柄,拖剑向前靠近昀昕。剑剌过石砖地,地面发出粗砺的惨叫声。昀昕倒是一点也不慌张,反倒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哈哈,你会输的。历史的错误,由我来改写。”
昀昕伸出左手,迅速拂过绦带上的玉环。此时,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如同笔尖水墨拂过,二人原本身旁是祭台,如今却是在黄沙漫天的荒芜之地,而且原本的黑夜,居然变成了白天。二人位置并未改变,而墨琊、墨珏、华钦三人,却并未至此。
“所感之象,皆是虚形,难究其本。朱元晦。”昀昕抛出这么一句话。
“朱熹是你故友不成?”晖停下脚步。
“非也。我只是自我复述一下朱文公的思想,来展现你面前所看到的景象。祭台和碑林旁见血腥,是我所不想看到的。”
晖摇摇头,举剑冲上前对着昀昕劈去。昀昕腰间别着一把唐制短刀,剑刃将要劈到脸庞时,短刀出窍,挡下这一击,随后顺势弹开。随着短刀挥出,昀昕的服饰也逐渐变为唐制盘领袍。晖后退几步,脚下踏出沙坑。
“哎嘿,不得不说,司工夫子程做的东西就是好用!”昀昕将刀竖于面前,反复端详。此刻,手中的短刀被剑刃弹开,他身体后仰,险些向后倾倒。
稳定脚步后,他瞥一眼在一边插在地上的短刀,不再嬉皮笑脸。“看来,得对你动真格的了。”于是,他后退几步,朝晖伸过手去,大喊一句:“真君印玺,归来!”
晖身上的黄袍泛起金色的光辉,凝聚在胸前,光辉褪去,行成一块方形镀金印玺。晖顿时一愣,向印玺抓去,但已迟,印玺飞到昀昕手中。
“取回我自己的东西,还怕遭天谴不成?”昀昕睥睨嘲讽,随即用印玺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盖印。移开后,印章呈现金光,金光顺着手臂流动至胸口,顿时,昀昕身上原本的盘领袍,变成了九团龙黄袍。昀昕昂首阔步,每向前一步,衣上都有三团小龙破出,三步完毕,九龙飞舞。
“你失算了,晖。真龙天子,不过一个名号。”昀昕露出了高傲冷酷的气场。
晖身上的金色巨龙冲出,与天上的九龙厮打一通。与此同时,晖举剑冲上前,与拿回短刀的昀昕厮打在一起,几回下来,巨龙处于弱势,而晖也处于下风。
趁晖后退喘息的空余,昀昕掏出四块玉佩,分别是棋,画,琴,书。四块玉以手摩挲,玉上刻字闪出银光,银光一闪,身前出现四个人物的虚体,分别是棋君余素,画君伍诺,琴君华钦,书君柳源。昀昕收起玉佩,穿过四人中间的空隙,来到四人身前。
“你替我集齐四君,还得说声谢谢。”晖喘息着,挤出得意的笑容。
“你没机会用了。”昀昕冷嘲道,一手托玺,高亢喊到:“四君听令!入身!”语罢,四君相继融进昀昕体内,昀昕身体闪耀白光,光散后,身上是一件朱子深衣,与念君着服相似。
“你究竟是有多喜欢更衣啊!”晖嘶吼着,举剑狂奔而去。奔时,那条大金龙钻入剑上,剑金光一闪,顿时发生了变化,剑柄变成金色,剑身上有一条盘旋的龙纹。
晖大挥一剑,将昀昕拦腰砍断。昀昕上下半身错开,分别行成两个相同的个体,相聚一丈远。晖顺势要直下砍右侧的昀昕,不想却化成一团烟雾,消失不见。
左侧那个昀昕对他冷嘲热讽:“帝王剑,不错啊。可莫非你不知道,帝王剑只是权贵象征,不是用来杀人的吗?”
晖尚未再挥剑,便发觉身体无法动弹。低头一看,脚下竟有一围棋盘,盘上棋局为困局。身后烟雾拢聚,原本右侧的昀昕重现,手里变出一支巨大的笔,笔尖蘸墨。他大笔一挥,晖顺着笔顺的方向掀飞到空中。随后,左侧昀昕一手抱琴,急弦狂奏一曲,困在半空中的晖随着音律变动,连续承受来自不同方位的伤害。最后,另一位昀昕变出卷轴,紧握当棍,飞向空中将晖砸回地面。
完毕后,二位昀昕融为一体。被揍地伤痕累累的晖挣扎站起,愤怨地盯着面前的昀昕,虚弱地说:“这就是……念与四艺神君的能力吗……呃呵呵……”他狰狞地笑了,不知何时左手里出现了玉质虎符,这让昀昕也变了脸色。“让我的将帅,大军们,降临吧……”
大事不妙,昀昕弹响玉珏。玲珑声响,时间静止,所幸的是此刻晖还没召出他所谓的大军。昀昕扭动一下脖子,悠闲漫步至晖面前,取走他手中的玉虎符,对他指指点点:“这是地皇陛下的东西,你可不能用哦。”
“好了!陪你玩了这么久的儿童游戏,是时候,了结了。历史,将在这一刻,改写!”昀昕大笔挥动几下,晖身前出现六支飞剑,剑尖贴近他所着龙袍。昀昕变回最初的模样,转身离去,玲珑声再响,时间继续。原本六支悬停的飞剑,直向刺入晖的胸膛,晖惨叫一声,痛苦倒地,奄奄一息。
昀昕转过身,抱臂得意地看着他。“真是个弱子。胸中就这点城府,还敢独自前来?”说罢,将他所握帝王剑,吸引到自己手中。
晖狂笑不止:“呃哈哈哈,多谢你,取回了留在我身上的仁爱之心!”
“什么?!”昀昕大惊,想起来,五百年前那次战斗,晖被昀昕攻击,身体被动接受了他的仁爱之心,中和了原本的野心。现在才明白,这是诈。
“百日后再见!”晖吼道。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帝王剑上的大金龙飞出,飞向晖,张开血盆大口,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晖一口吞噬。
昀昕看懂此为何意,心神意会地点点头。“真君玺,帝王剑。失去了它们,你不再是帝王,原本忠诚于你的金龙,也会随时吞食你。权利,还真是把双刃剑呐。”
昀昕明白,晖和他一样,都是不死的天神,面前的这位尸骨无存,可不代表晖就此消失。他一定,会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回大家视野。
正思考着,那条大金龙盘旋于他身旁,意欲钻入他所着袍服。“喂,你走开,别找我!”昀昕挥手想要赶走龙,却无效,大龙还是钻进他的曲裾袍里,曲裾袍上出现一个偌大的金丝龙纹。
昀昕低头看着袍衣上的龙纹,无奈叹口气:“唉。看来这衣服不能穿了。等再去找司工夫子时,顺便托制衣郎给我做一套衣服。就……玄端吧?哈哈!下次不穿曲裾袍了!”
昀昕开心地原地蹦跶,摩挲腰间的玉环绦带,自己又回到原本的祭台旁。此时,仍旧是黑夜,但墨华二人,以及墨五郎,皆不见。
就在昀昕与晖离开祭台时,华钦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奔向墨琊,伸出一臂架起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搀扶着再奔向墨珏,伸出另一臂将他拦腰挽抱起。他贴近浑身伤痛的墨琊的耳鬓,轻言:“欠你的人情,我现在会还。”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不理解彼此的心思。”墨琊拂袖擦拭嘴边的尘垢,心生感慨。三人相互搀扶,一步一踏,艰难地迈回大殿。
墨珏被安置在一小轩的床铺上。墨琊坐在床边,强忍着悲痛的泪水,将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手中温暖。华钦走至他身边,脚步很轻,生怕打扰到他。
“你打算怎么做?”华钦还是开口了,他话语很轻,如鸿毛飘落之感。
墨琊将脸撇向一侧。“等危机解除了,我就回家,去赔罪。向父亲请罪,自己没保护好兄弟;向妻儿请罪,自己无声无息地抛下这对脆弱的母子。”墨琊扬起头,可惜泪水还是渗出眼眶。
“别这样,墨四。”华钦一把手搭在他肩上,“至少,我要先向你赔罪。”
墨琊破涕为笑,接连摇头:“咱们不是朋友吗,咱们不是有一颗处士之心吗,怎么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况且你我既无仇怨,还赔什么罪?”
华钦回道:“是啊,相逢一笑,未必泯恩仇,也可解疚意。老伙计,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二人相视微笑,如同回到了学府那段少年时光。那时候,是多么快乐,无忧啊。
华钦想起了那次与墨琊一同外出的时光,那时候,墨琊新婚才三日。
“墨四,你腰带一直是松的哦。”华钦俏皮地指向墨琊的腰间。
墨琊低头看去,手忙脚乱地系紧腰带,一遍扎还一边抱怨道:“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出丑了这么久?”
华钦耸肩摊手:“本以为你能自己发现的,可没想到这么久了……唉,你说你都是成家的男人,这些细节上怎么如此不检点。”
“你这家伙!”
……
躺在床铺上的墨珏,如昀昕所说,并未死去。他的潜意识里,回想着自己与虚白仙君,在神官碑林里相遇的经历。
“玄谟,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显然,虚白表现得惊慌失措。
“你复生之时。你为了隐瞒这个千年秘密,不被我得知,就了结自己。如今,你还要躲什么?”墨珏背过手,步步逼近。
“老夫本阳寿尽,而爱徒你却用此歪门邪道,让老夫余念长存,就为了这个目的?”虚白愤愤说道。
“世间只有两种人没有目的活,一是死人,二是活死人。”墨珏伸出一只手比划一番,“你埋藏于心的秘密,关系九部的命运。你不肯言说,莫不是心中有鬼?”
“帝王官爵,不是仙所管的。你我为超然物外的仙君,为何纠结神官之事?”
“哦?”墨珏停在虚白身前,轻蔑地看着他,“我且问,若是一人失足卷入漩涡,他该抱怨漩涡,还是该抱怨自己不小心?”
虚白毫不犹豫:“当然为后者。”
“我再问,卷入漩涡的人,是不理不顾,就能让自己脱身的吗?”
“当然不会。”
“那答案就有了。既然你卷入这漩涡中,那为何妄想闭塞视听,来让自身摆脱?”玄谟一语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