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郎有恨,不恨无知己,但恨知己叛。
墨琊回忆到这里,心情烦躁,便走出殿堂,去花园里散步解闷。靠近大门处,这时听闻门口处吵吵嚷嚷。抬头望去,看到身旁黑色深衣一闪而过。“五弟,给兄长过来!”墨琊确认那人便是墨珏。
墨珏乖乖地走至他面前,冲他傻笑。墨琊背过手板着脸问他:“门口是怎么了?”
“呃……说来奇怪,一个和华大人一模一样的人要进来,门口的人觉得是冒牌货,自然不让进。而且还带着一个有点面熟,却总不记得在何处见过的老者。话说,那老者,有着仙君一般的气质……”
“另一个华钦?还有个老者?”墨琊疑虑重重,“跟我过去看看。”带着疑惑,墨琊大步疾走,与墨珏一起赶到门口。
方才与门口之人百般解释的华钦,看到墨琊前来,便停止争执,冲他寒暄:“墨四,一年不见,你平安便好。”
“你怎证明你才是真的华钦?”墨琊一脸冷漠。
华钦伸手从深衣中摸索,不久掏出一块玉环,青色质地,上面刻着白色祥云。华钦以手擦拭玉环,随后抛向他,“墨四,这是你送予我的,总该认得。”
墨琊一把接住,低头反复端详,确认这便是自己的东西。墨琊随后抬起头,微笑以待,语气温和:“华子,欢迎你回部。”
“多谢墨四。”华钦内心也舒畅。
“不过你身边这位老者是……”
面对墨琊的疑问,华钦不便当众挑明虚白身份,就随口回道:“这位老者是个大人物,也算是灵思部的元老之一,等会儿我来告诉你这一切。”
墨珏看向虚白时,脑门闪过一丝刺痛。
“是时候,去把冒牌货拉下来了。”墨琊双眉微皱,握紧手中的玉环。
善思殿内琴声扬。墨琊独自冷嘲热讽道:“取代华子弹琴,怕是就差复长啸。”
善思殿中的华钦正悠闲地弹琴,丝毫不觉危机来临。毫无征兆地,迟尉冲入殿内,向外摆手示意,顿时,两个全黑衣裳的武郎从两侧冲向华钦。弹琴的华钦大惊,起身质问阶下迟尉:“迟大人,带武夫冲入善思殿是何意?”
可话语还没说完,他就被二人押住双肩制服。迟尉大摇大摆地走至他面前,华钦挣扎无果,大声质问他:“迟大人,我何错之有,你凭什么抓捕我?”
迟尉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轻蔑回道:“你心中的鬼,唯你可知,何必问我。”
“凡行事都要有缘由,哪怕是莫须有!”华钦憋红了脸,大声争辩。
这番垂死挣扎,让迟尉狂笑不已:“哦?原来这就是伪处士所明之理。呵哈哈!可笑!”笑罢,迟尉接着说,“若你真是如假包换的念君,那么借用念力挣脱武郎的束缚,是很容易的事吧?可你做不到。”
“你怎知我不是本人?”
“因为真正的华钦回来了!”循声抬头望去,见墨琊大踏步走进,身后走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人。被押制的华钦大惊失色。
“舜乐。”走进殿的华钦缓缓开口。
“呵。你好意思叫这个名字?你怎样伤害他的你还不懂?亏他还把你当至交!”即使处于下风,但气势也不能输,假华钦因此强装傲气。
“你也害了我。不能扯平吗。”阶下的华钦面容静如止水。
“你已犯下错,迟来的悔我可不认!”
“舜乐。你有何要我索取的,现在可以开口了。只是,迟大人抓你不是我的意思,放了你,这我做不了主。”
“呵呵,哈哈!你什么也给不了,我又有何索取的!还有,我不是舜乐,那人已经死了,我,就是另一个你啊,那个你抛弃的自己!哈哈!”假华钦疯癫般狂笑,脸部狰狞。他的素色深衣逐渐变为玄色,同时玄色衣缘逐渐变为素色。
“这……”在场的人皆瞪大了眼。
“墨大人!”他扯开喉咙高喊,“你不知道内情吧!那我讲出来,也正好给你身旁的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听听!”
灵思部的弦乐郎,是念君直属部下。舜乐担任此职已有多年之久。而且说来有缘分,舜乐与华钦,在入部的时候就比较合得来,甚至比墨琊华钦二人还要合得来。不仅是都有弹琴的爱好,而且身世经历相似,所以二人一见如故,时常一同来往。
就在距今一年多前,二人形同陌路。
那一日,应华钦之邀,舜乐抱琴入殿,与其相对弹琴。弹到兴致正浓,华钦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身体摇晃不定。舜乐始觉不妙,上前询问,却被他一把推开。华钦得知那一异念要出来了,便坐稳发动相意诀,将自己的异相念灵剥离身体。
谁知被剥离的念灵融入了身旁的舜乐体内。舜乐直觉一股冷嗖嗖的风擦过耳鬓,随后后脑如同被锥子扎一般的疼痛。华钦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却什么也没说。
那个念灵,是自己所厌恶的。被放大的贪欲,奸诈,圆滑,自己黑暗的一面,那个随时能控制自己,让自己丧失本心的恶魂。而如今,它却寄居于舜乐体内。
可笑的是,华钦不仅不因祸害了知己而自责,反而日渐疏远他,甚至表示厌弃。蒙在鼓里的舜乐不知为何,后来也习惯了。舜乐心灰意冷,就上书请求离开灵思部。却没想到被华钦退回,根本没机会传到地皇手中。
既然想躲着虎豹远远的,那为什么还不让他离开视线?舜乐不懂,也无措。可,再无知己,他不知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年冬天,灵思部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园林的红梅盛开,傲雪凌霜。那一下午,孤苦交加的他,背上瑶琴,走入园林。手脚冻得冰凉,他毫不在意。
天色渐晚,愈发寒冷。他走到梅枝边。一股怨恨涌上心头,他低声嘲讽:“你这个假正经的处士,谈什么以梅自比!”他疯狂折断几枝梅枝,掷于地。他将地上的梅枝捡起,燃起一堆篝火。
坐在火旁取暖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禁心生悲戚,取下瑶琴,闭上眼弹奏起一曲《广陵止息》。
不知为何,坐于梅雪之间,他仿佛感觉自己便是那嵇康,也就是那时候,他弹出了最动人的广陵曲。二十多年来,他练习过多次,但总觉缺少感觉。没有苦难经历的人,是听不懂广陵散的,更别谈弹奏至惊天地泣鬼神。
“你恨华钦吗?”脑海中,出现另一个声音。
“为何要恨,恨也累。”舜乐苦笑一声。
“你在口是心非。既然你逃脱不得,就拉他下马!”
舜乐明白和他说话的是谁。他并未回答,抱起瑶琴,起身靠近篝火。
“等等,你要做什么?焚琴?”那个声音里充满慌张。
“琴奏出了绝世之乐,他的使命也完成了。”
那个声音大喊:“你疯了!你向来视琴如子,你这么做,无异于亲手弑子!”
“琴说,可以了结这一切了。”
“琴无灵性,你真是在找荒唐的借口!”
“琴无心,可弹琴之人有心!”舜乐露出诡异的微笑,将瑶琴奋力掷如火中。哪想事与愿违,自己在抛掷时手臂颤抖了一下,琴丢到火边。
“我真是小看你了,舜乐!你一个将死之人,居然还想着帮你那友人!”
舜乐顿时感觉咽喉被扼住,眼前模糊,身体虚脱,缓缓蹲下。
“那华钦,害了你对你没有丝毫愧疚,而你不但不想害他,反而还想要帮他解困,哪怕不惜牺牲自己!”
“舜乐,你当我傻?你知道我的一部分灵体进入了那把琴里,只要琴化为灰烬,灵体就彻底毁了,所以你刚才假意做样子,借机焚毁瑶琴,好让另一个华钦消失是吧?”
舜乐发出虚弱的声音:“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我从来就没恨过谁啊。谁让我糊涂,从来只记得别人的好。反正我也活不久了,那就不妨说出我一生吧。”
他眼角滑落热泪。“我此生,真是投错了胎,选错了路,喝错了酒,谈错了曲。先是认了一个自私自利的爹,后来又遇到一个琴乐知己,哪想他却害了我。可能我就是心太软,他们再如何害我,我也会原谅他们,因为,我记得曾经的好,尽管如今一去不复返,空留一人自长叹。”
“很好!你的故事讲完了,该上路了。”舜乐眼前一黑,倒在篝火旁,篝火逐渐熄灭。
次日,异念华钦从舜乐的身体上重生,闯入善思殿,上前将华钦囚禁并弄残,自己用意念将容貌变成华钦的模样,顺利取代他成为念君华钦。
故事至此完毕。“好了,真相说完了。墨大人,你现在明白了吧,舜乐从来都不曾虚假!虚伪的人,就是和你相处了多年的华子!”异华钦冲墨琊大喊。
“我凭什么信你这个黑暗面?”墨琊并不相信华钦能那样做。
方才一直低头沉默的华钦开口了:“墨四,他说的没错,我确实那样做了。”
“你……”墨琊面露惊讶。
“你这个虚伪的人呐!你说舜乐怎么那么倒霉地结交你!”异华钦痛骂道。
华钦沉默良久,抬头朝向迟尉,缓缓开口:“迟公,请连我一起治罪。”
迟尉无奈摇头:“华公,就凭刚才口供,假定属实,也没有一条律文可以给您定罪。您这不是难为我吗?”
“害友而背弃,不义不忠。”华钦顿了顿,顷刻情绪高涨,“待友不忠亦不义,还不够给我定罪的吗?!”他内心憋屈的火顿时爆发,墨琊竟被吓得一哆嗦。
迟尉依旧保持冷静。“华公,莫要意气用事。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谈。您也知道,善思殿可不是吵闹的地方。”迟尉摆摆手,二位武郎押解异华钦走出殿外。在与两位华钦相擦肩时,异华钦瞥了他一眼,眼神充满轻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华钦不曾看他。
华钦与墨琊随之转身出殿。墨珏一直在殿外等候,方才不曾跟随兄长进入殿堂。
异华钦盯紧大门的方位,瞅准机会后,穿着的黑底色深衣腾涌出一股黑雾,他双臂向外一挥,挣脱开两位武郎的束缚,随即身形如影,飞速冲出大门。
众人停下脚步。迟尉指着逃窜的他大喊:“追上去!”随即,迟尉与二位武郎一同出部追赶。墨琊打算跟去,却被华钦一把拦住。“由他们去吧。”
墨琊有些不解:“可他刚才为何不逃跑?”
华钦平静回复:“因为没有合适的契机。而且,他想借那些话语,消磨我们的义愤。尽管,他说的均属实无误。”
“我们是时候好好谈一番了。”墨琊盯紧他的双眸。华钦丝毫不回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正有此意。”
躲过守门人的阻拦,异华钦穿过繁山茂林,在崖边脚滑滚落山崖,滚至山旁的江河边。江河旁沙砾堆积,间或半掩着些许鹅卵石。他的深衣与手脸皆划裂数道口子,身体沾满脏垢。等到迟尉三人找到他时,看到他已昏厥,身上不堪入目。迟尉唉声叹气,朝二位摆手示意:“将他抬回部里,再做打算。”
武郎正要上前,仰躺于地的异华钦却咧嘴大笑,迟尉三人皆愣在原地。他随后缓慢坐起,睁眼看向迟尉,“迟公!我刚才诈死,就是骗你来此!”
异华钦缓缓起身。两位武郎冲上前想要将其制服,却不料未触及其身,却被身前无形的屏障弹开,二人皆后仰倒地。异华钦疯癫狂笑:“哈哈哈哈!身为念君,怎能仅一个‘念’字得了?”他的黑色深衣,涌动着阴气,身上的划伤痕迹均消失不见。
迟尉看到这一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能使用意念之术,他的确是念君。只是,念君本为阳属官,面前这位却是阴属官……这究竟是为何?
异华钦甩开双臂,扯开嗓子叫嚣:“迟公!来场阴属神官之间的较量!”他叫嚣时,面部颤动。而那前几日误被灼烧的颔须,尤为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