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思殿下,是一处阴暗的地底洞窟。洞窟宽阔,四壁崎岖不平,裸露形形色色的矿物。其内几乎无人为建筑。洞窟顶部,有许多倒挂的钟乳石。底侧,还涌动着一条地下暗河。
不知何物映来的幽绿色的微光,照亮伏倒在洞穴中的一个男人。男人昏死过去,身上的白色深衣脏乱划裂,披头散发,脸和手上也布满灰尘。
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又像什么将他唤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摸索着周围昏暗的一切。他艰难坐起,完全不在意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
静坐片刻,他借着微弱的光,张开双手看去。他的十指上,均横有一条暗红的血痕。他心生苦涩,不忍心继续看去,便转头看向他处。
“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舜乐……”
他话语无力,脸上没有怨恨,只有悲伤。
对于一个热爱弹琴的人来说,十指被割伤意味着什么,比谁都清楚。似乎感受到召唤,男人艰难地站起,顺着暗河,向着光亮处前行,浑然不知衣裳接连被石棱角划破。
靠近光亮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巨大硬物。自己转头看去,发现是一块半掩的石碑,埋在沙砾之中。他想看清石碑上写了什么铭文,于是上前蹲下,刨开沙砾。一块石碑露出,男人轻声读出上面的铭文:
“……世有四仙君,此山有一,其号虚白。虚白百又七岁而终。……碑文书者,为其门生之一,自号玄谟。”
“这是虚白前辈的碑……”男人对这一发现很吃惊,“虚白前辈的石碑,不该在这里的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虚白一直魂灵没有消逝吗……”
男人停止前行,坐在石碑旁。突然耳边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兴许是这位老者寂寞太久了,想找人说说话。“后生,你何故在此?老夫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男人向四周张望,并未发现他人。男人慌了:“前辈,你,你如今,是人是鬼?”
“不要害怕,回答我便是了。”
“我……”男人低下头,“我被同僚所害,具体记不清了。他弄残我十指,分明是不想让我弹琴。可琴对我来说如生命般重要。他究竟是对我有多恨,才会这样……”
老者深感惋惜。“看你这副装束,想必和老夫地位相当吧。莫非是神君?”
“我……”男人眼中充满忧郁,“我失去了本心,已经不配做念神君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离开灵思部,更名换姓,重新活来。唉,想当初,我就该拒绝恩师的请求,不然,也不会遭受诸多苦难……”
“可是啊,你要如何出去呢。”老者长声一叹。
男人无奈摇头苦笑:“我不知道……前辈可否指点迷津?”
“你还有念神君的法力吧。你可用过一招,称为相意诀?可懂此招?”
“谢前辈提醒。相意诀……我用过的,但是上一次,我因此误害自己的友人……从此,我就不再使用了……”
何为相意诀?指将自己分成两个或者多个相同意念与能力的个体。不同的个体可以分工合作,互相指示,这是一般情况。可如果是其他用法,比如拆分出自己另一种不同的意识,那他便如同蛀书的蠹虫一般,蚕食原先的意识,如果将这种意识剥离个体,他极有可能会入侵其他人的身躯并逐渐占据。由于存在灵体排异,所以灵会通过与原意念的融合与同化,让体逐渐接受异灵。
“或许你因此深感内疚。那么,为何不让这种害过人的法术,来自我救赎呢?”
“我……”男人望着自己的手掌,迟疑不决。片刻后,他狠下心来。
“我废了法力,前辈可否帮我一把?”
“可。”老者痛快答应。男人发觉一股暖流涌上全身,顿时神清气爽。
男人合上双眼,默念口诀。一个完全相同的个体从自己身上分裂出来,并排坐在身旁。几乎是同时,两位睁开双眼,相对而视,微微点头。另一个个体发动念力,将本在洞窟中的他,瞬移至地表某处。完毕后,另一个个体渐渐消失,回归原先的个体上。
此时正值夜晚,男人身处一片草丛,零散一些灌木丛,一些萤火虫飞舞。他看向四周,远望到灵思部的边墙。灵思部,我走了。舜乐,你就当我死了吧。他挤出苦涩的笑。
他站起,准备下山。此时他开始精神恍惚,一些本不属于他的破碎记忆也不断涌现。同时,他身体也摇晃不定。
“怎么回事,难道……我无意中把虚白前辈给引出来了吗……那……虚白前辈肯离开这里,这个守了千年的故居吗……”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他想喊叫,喉咙却仿佛被封住一般,无法出声。意识消失前他想,前辈,拜托你了,带着我返乡吧。他再也站不稳,前倾于地。本是漫漫长夜,此刻如一瞬,顷刻间,天亮。
虚白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蓝天白云。他睁开双眼,看着周围的一切。“咳咳咳……”他习惯性地咳嗽一番,停下时却发现咽喉并不刺痒。
哎,自己竟然活过来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这分明不是自己的身体,想必是那个男人的。可是……我一个老不死的,怎么能霸占他的身体呢?再者,待到他“醒”来,我就直接消亡了,连碑林都回不去了!我还是及早下山,寻找我的本体吧。
身体比想象中的轻盈,虚白始终不习惯。路过一小溪,他本想蹲下洗脸,但手指触及凉水的那一刻,一阵钻心的疼痛感袭来,他连忙收回。他注意到十指上的伤口。“唉,这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啊。
他握拳,将衣袖浸水,擦拭脸庞与头发。顺便将自己深衣的袖口处的黑色衣缘扯下,作为一条发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
“唉。岁月不饶人啊。驻颜又何用。”虚白望着他而立之年的脸,心生感慨。
他再次站起,走下山去。
善思殿内,柳源查完一本又一本的业绩书,时间过去大半。忽然心口一阵绞痛,手中的书本滑落,左手按在心口处,脸色苍白,不住冒冷汗。
华钦连忙跑到柳源的一侧:“怎么了先生,是不是生了疾病,要不要看大夫?”
“没事。老毛病,休息一会儿便好。”柳源强忍疼痛,摆手拒绝。
柳源明白,有个死者,“活”了。不,应该很快,还有一个人会“活”过来……不,确切说,他们生前,已经不算人了……
“钦,老夫身体不适,先回轩歇息了。”柳源寻得借口,欲辞别善思殿。
华钦并未多想,也就答应。“好,恩师多注意身体。”他起身,扶着柳源的胳臂,慢步前行,将他送出殿外。
柳源回到轩中坐下,一言不发。柳常注意到父亲脸色不对,有些担忧,便走至他身旁:“爹,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宁。”
此时,柳源声音有些虚弱:“我刚才眼皮一直跳,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那,真的会出事吗?”柳常也随之紧张起来。
“为父不确定。爹以前这样过三次,一次是挚友离去,一次是常儿小时候大病一场,还有一次是爱妻离世。那这一次,会发生什么……”
柳常莫名联想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他不禁吞咽口水。“爹的挚友,我的生母,都逝去了。那常儿……是不是也在那场大病中夭折了……”
在柳常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双拳置于双膝,渐渐握紧。
“常儿,你别乱想,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柳源着急地解释这些。而柳常看到爹反应这么强烈,疑心反而更重了。
柳源不再说话。稍稍休息,随后站起,向儿子告别:“常儿,爹有私事处理,要出去一趟。爹不方便带你出去,你不要乱跑。”
“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柳常也随之站起,望着柳源的背影,追问道。
“天黑前吧。”柳源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
因为身上有伤,虚白踉踉跄跄地地走至山脚,累得难受,便直接坐到草地上,大口着喘粗气,考虑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华子!”听闻有人喊他,他抬头看去,是个红襦衣青年,正向他走来。华子,应该就是此人的名字吧。虚白拖着身体,战战巍巍地起身,冲他微笑。
襦裳青年却停下脚步,脸色顿时阴沉。“你不是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控制他身体?”
“我,我就是华子呀!”虚白有些手足无措。他心想,你是何人,怎么看出来我不是本人的?再者,这不管我事,又不是我主动要上他身的,是他把我误带出来的!
青年瞪大眼,朝他吼道:“滚出去!”
“你在说什么,我滚去哪儿啊……”
“知道你不肯。那别怪我。”青年将右臂前伸,手呈握拳之状。顷刻间,手四周出现零星的光点,迅速向手掌中凝聚,形成一把白色长箫。少年握紧箫,拿至胸前。“不想散碎念灵,就主动出去!”
虚白害怕了。他知道,这是祭君的能力,吹箫,散念。自己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可他想不通,这个青年分明不是祭君,怎么会有这种能力?撇开这个不谈,关键是……自己想离开这俱身体也做不到啊。
“我懂了。”青年闭目吹箫,箫声入耳,虚白顿时发觉精神恍惚,像是要再次死亡一次。如果再这样下去,虚白就真的消散不复存在了!他捂住双耳,可惜无效。他逐渐站不稳,缓缓蹲下,又半跪于地。
不知何处飞来一光箭,刺向青年手中的箫。少年一愣,顷刻间,白箫碎裂,箫声骤停。少年顺着光箭所来方向看去,看到一位金袍青年。
青年冷笑一声:“昀昕,又是你。”
“这话倒不如让我说。”暗金色曲裾袍的青年板着脸,逐步靠近他,“念君的外身,祭君的法力,你究竟是何人,与晖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没义务回答你。”红襦青年轻蔑一笑,身体逐渐变至透明,消失不知所踪。
虚白拖着身体上前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昀昕冰冷地抛下一句话:“老仙君,我可不是来救你的。去做好你的事。”说罢,他化成一道光束,飞至远方。
别了这场大麻烦,虚白坐上一叶小舟,沿山脉的江水划桨前行。这场面,似曾相识啊。想当初,老夫隐居于此,也以泛舟为乐。千年后,再观江水两岸,早已物是人非。
却不想,柳源此时站在山顶,低头看到了他。而此刻,江水另一边,有一叶扁舟,朝虚白的小舟使来。
“我只好拿你做赌注了。”柳源仰头望天。另一舟上,是一位身着襕衫的少年,柳源认出了他。“素之,对不住了。我想看看,这个人和堂中人,谁才是真正的华钦。为了这场考验,只能利用你了。”
柳源身躯一颤,意识发生转变。他脸色阴沉,露出诡异的笑容。“或许,沈素之才是昀昕找的合适的修史之人。”
两舟接近了。柳源身旁产生强大的气场,吹舞自己的衣衫。顿时,原本平静的江面,掀起风浪,两个小舟摇晃不稳。
虚白死死抓住船桅。对船上的襕衫少年没站稳,跌入江水中,挣扎呼救。虚白见有人落水,但自己如今又不便救人,心急如焚。焦急时,他灵光一现,伸臂变出一条白色的长披帛,披帛伸长至水中,将少年卷起,猛得收回。少年腾空,随后落至船板,昏迷不醒。虚白随后将披帛收回。
风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虚白浑身瘫软地坐到船板上,看着昏过去的少年,不停捶腰:“哎呦,老夫是遭了什么罪啊……先是差点被人弄死,然后坐船刮起风浪,还给我带来个累赘!唉……”
柳源冷漠地看完这一切,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