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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场 李尔王宫中大厅

肯特、葛罗斯特及埃特蒙上。

肯特 我想王上对于奥本尼公爵,比对于康华尔公爵更有好感。

葛罗斯特 我们一向都觉得是这样;可是这次划分国土的时候,却看不出来他对这两位公爵有什么偏心;因为他分配得那么平均,无论他们怎样斤斤较量,都不能说对方比自己占了便宜。

肯特 大人,这位是您的令郎吗?

葛罗斯特 他是在我手里长大的;我常常不好意思承认他,可是现在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啦。

肯特 我不懂您的意思。

葛罗斯特 不瞒您说,这小子的母亲还没有嫁人就大了肚子生下他来。您想这应该不应该?

肯特 能够生下这样一个好儿子来,即使一时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葛罗斯特 我还有一个合法的儿子,年纪比他大一岁,然而我还是喜欢他。这畜生虽然不等我的召唤,就自己莽莽撞撞来到这世上,可是他的母亲是个迷人的东西,我们在制造他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销魂的游戏,这孽种我不能不承认他。埃特蒙,你认识这位贵人吗?

埃特蒙 不认识,父亲。

葛罗斯特 肯特伯爵;从此以后,你该记着他是我的尊贵的朋友。

埃特蒙 大人,我愿意为您效劳。

肯特 我一定喜欢你,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常常见面。

埃特蒙 大人,我一定尽力报答您的垂爱。

葛罗斯特 他已经在国外九年,不久还是要出去的。王上来了。

喇叭奏花腔。李尔、康华尔、奥本尼、高纳瑞、里根、考迪利娅及侍从等上。

李尔 葛罗斯特,你去招待招待法兰西国王和勃根第公爵。

葛罗斯特 是,陛下。(葛罗斯特、埃特蒙同下。)

李尔 现在我要向你们说明我的心事。把那地图给我。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把我的国土划成三部;我因为自己年纪老了,决心摆脱一切世务的牵萦,把责任交卸给年轻力壮之人,让自己松一松肩,好安安心心地等死。康华尔和奥本尼两位贤婿,为了预防他日的争执,我想还是趁现在把我的几个女儿的嫁奁当众分配清楚。法兰西和勃根第两位君主正在竞争我的小女儿的爱情,他们为了求婚而住在我们宫廷里,也已经有好多时候了,现在他们就可以得到答复。孩子们,在我还没有把我的政权、领土和国事的重任全部放弃以前,告诉我,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最爱我?我要看看谁最有孝心,最有贤德,我就给她最大的恩惠。高纳瑞,我的大女儿,你先说。

高纳瑞 父亲,我对您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我爱您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价的贵重稀有的事物;不亚于赋有淑德、健康、美貌和荣誉的生命;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失去能力,辩才无所效用;我爱您是不可以数量计算的。

考迪利娅(旁白)考迪利娅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

李尔 在这些疆界以内,从这一条界线起,直到这一条界线为止,所有一切浓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广大的牧场,都要奉你为它们的女主人;这一块土地永远为你和奥本尼的子孙所保有。我的二女儿,最亲爱的里根,康华尔的夫人,你怎么说?

里根 我跟姊姊是一样的,您凭着她就可以判断我。在我的真心之中,我觉得她刚才所说的话,正是我爱您的实际的情形,可是她还不能充分说明我的心理:我厌弃一切凡是敏锐的知觉所能感受到的快乐,只有爱您才是我的无上的幸福。

考迪利娅(旁白)那么,考迪利娅,你只好自安于贫穷了!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

李尔 这一块从我们这美好的王国中划分出来的三分之一的沃壤,是你和你的子孙永远世袭的产业,和高纳瑞所得到的一份同样的广大,同样的富庶,也同样的佳美。现在,我的宝贝,虽然是最后的一个,却并非最不重要;法兰西的葡萄和勃根第的乳酪都在竞争你的青春之爱;你有些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考迪利娅 父亲,我没有话说。

李尔 没有?

考迪利娅 没有。

李尔 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

考迪利娅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尔 怎么,考迪利娅!把你的话修正修正,否则你要毁坏你自己的命运了。

考迪利娅 父亲,您生下我来,把我教养成人,爱惜我、厚待我;我受到您这样的恩德,只有恪尽我的责任,服从您、爱您、敬重您。我的姊姊们要是用她们整个的心来爱您,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嫁人呢?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诚的誓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姊姊们一样再去嫁人的。

李尔 你这些话果然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

考迪利娅 是的,父亲。

李尔 年纪这样小,却这样没有良心吗?

考迪利娅 父亲,我年纪虽小,我的心却是忠实的。

李尔 好,那么让你的忠实做你的嫁奁吧。凭着太阳神圣的光辉,凭着黑夜的神秘,凭着主宰人类生死的星球的运行,我发誓从现在起,永远和你断绝一切父女之情和亲属的关系,把你当作一个路人看待。啖食自己儿女的野蛮人,比起你,我的旧日的女儿来,也不会更令我憎恨。

肯特 陛下——

李尔 闭嘴,肯特!不要来批怒龙的逆鳞。她是我最爱的一个,我本来想要在她的殷勤看护之下,终养我的天年。去,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让坟墓做我安息的眠床,我从此割断对她的天伦的慈爱了!叫法兰西王来!都是死人吗?叫勃根第来!康华尔,奥本尼,你们已经分到我的两个女儿的嫁奁,现在把我第三个女儿那一份也拿去分了吧;让骄傲,她自己所称为坦白的,替她找一个丈夫。我把我的威力、特权和一切君主的尊荣一起给了你们。我自己只保留一百名骑士,在你们两人的地方按月轮流居住,由你们负责供养。除了国王的名义和尊号以外,所有行政的大权、国库的收入和大小事务的处理,完全交在你们手里;为了证实我的话,两位贤婿,我赐给你们这一顶宝冠,归你们两人共同保有。

肯特 尊严的李尔,我一向敬重您像敬重我的君王,爱您像爱我的父亲,跟随您像跟随我的主人,在我的祈祷之中,我总把您当作我的伟大的恩主——

李尔 弓已经弯好拉满,你留心躲开箭锋吧。

肯特 让它落下来吧,即使箭镞会刺进我的心里。李尔发了疯,肯特也只好不顾礼貌了。你究竟要怎样,老头儿?你以为有权有位的人向谄媚者低头,尽忠守职的臣僚就不敢说话了吗?君主不顾自己的尊严,干下了愚蠢的事情,在朝的端人正士只好直言极谏。保留你的权力,仔细考虑一下你的举措,收回这种鲁莽灭裂的成命。你的小女儿并不是最不孝顺你的一个;她不会说得天花乱坠,可并不就是无情无义。我的判断要是有错,你尽管取我的命。

李尔 肯特,你要是想活命,赶快闭住你的嘴。

肯特 我的生命本来是预备向你的仇敌抛掷的;为了你的安全,我也不怕把它失去。

李尔 走开,不要让我看见你!

肯特 瞧明白一些,李尔;还是让我永远留在你的眼前吧。

李尔 凭着阿波罗起誓——

肯特 凭着阿波罗,老王,你向神明发誓也是没用的。

李尔 啊,可恶的奴才!(以手按剑。)

陛下请息怒。

肯特 好,杀了你的医生,把你的恶病养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吧。赶快撤销你的分土授国的原议;否则只要我的喉舌尚在,我就要大声疾呼,告诉你你做了错事啦。

李尔 听着,逆贼!按照做臣子的道理,听着!你想要煽动我毁弃我的不容更改的誓言,凭着你的不法的跋扈,对我的命令和权力妄加阻挠,这一种目无君上的态度,使我忍无可忍;为了维护王命的尊严,不能不给你应得的处分。我现在宽容你五天的时间,让你预备些应用的衣服食物,免得受饥寒的痛苦;在第六天上,你那可憎的身体必须离开我的国境;要是在此后十天之内,我们的领土上再发现了你的踪迹,那时候就要把你当场处死。去!凭着朱庇特发誓,这一个判决是无可改移的。

肯特 再会,国王;你既不知悔改,

囚笼里也没有自由存在。(向考迪利娅)

神明庇护你,善良的姑娘!

你心地纯洁,说得恰当。(向里根、高纳瑞)

愿你们的夸口变成实事,

假树上会结下真的果子。

各位王子,肯特从此远去;

到新的国土走他的旧路。(下。)

喇叭奏花腔。葛罗斯特偕法兰西王、勃根第及侍从等重上。

葛罗斯特 陛下,法兰西国王和勃根第公爵来了。

李尔 勃根第公爵,您跟这位国王都是来向我的女儿求婚的,现在我先问您:您希望她至少要有多少陪嫁的奁资,否则宁愿放弃对她的追求?

勃根第 陛下,照着您所已经答应的数目,我就很满足了;想来您也不会再吝惜的。

李尔 尊贵的勃根第,当她为我所宠爱的时候,我是把她看得非常珍重的,可是现在她的价格已经跌落了。公爵,您瞧她站在那儿,一个小小的东西,要是除了我的憎恨以外,我什么都不给她,而您仍然觉得她有使您喜欢的地方,或者您觉得她整个儿都能使您满意,那么她就在那儿,您把她带去好了。

勃根第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李尔 像她这样一个一无可取的女孩子,没有亲友的照顾,新近遭到我的憎恨,诅咒是她的嫁奁,我已经立誓和她断绝关系了,您还是愿意娶她呢,还是愿意把她放弃?

勃根第 恕我,陛下;在这种条件之下,决定取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

李尔 那么放弃她吧,公爵;凭着神明起誓,我已经告诉您她的全部价值了。(向法兰西王)至于您,伟大的国王,为了重视你、我的友谊,我断不愿把一个我所憎恶的人匹配给您;所以请您还是丢开了这一个为天地所不容的贱人,另外去找寻佳偶吧。

法兰西王 这太奇怪了,她刚才还是您的眼中的珍宝、您的赞美的题目、您的老年的安慰、您的最心爱的人儿,怎么一转瞬间,就会干下这么一件罪大恶极的行为,丧失了您的深恩厚爱!她的罪恶倘不是超乎寻常,您的爱心决不会变得这样厉害;可是除非那是一桩奇迹,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会干那样的事。

考迪利娅 陛下,我只是因为缺少娓娓动人的口才,不会讲一些违心的言语,凡是我心里想到的事情,我总是不愿在没有把它实行以前就放在嘴里宣扬;要是您因此而恼我,我必须请求您让世人知道,我所以失去您的欢心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丑恶的污点、淫邪的行动,或是不名誉的举止;只是因为我缺少像人家那样的一双献媚求恩的眼睛,一条我所认为可耻的善于逢迎的舌头,虽然没有了这些使我不能再受您的宠爱,可是惟其如此,却使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人格。

李尔 你不能在我面前曲意承欢,还不如当初没有生你的好。

法兰西王 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吗?只因天性不是能言善辩,不能把心里想做到的形之于言?勃根第公爵,您对于这位公主意下如何?爱情里面要是掺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考虑,那就不是真的爱情。您愿不愿意娶她?她自己就是一注无价的嫁奁。

勃根第 尊严的李尔,只要把您原来已经允许过的那一份嫁奁给我,我现在就可以使考迪利娅成为勃根第公爵的夫人。

李尔 我什么都不给;我已经发过誓,再也不能挽回了。

勃根第 那么抱歉得很,您已经失去一个父亲,现在必须再失去一个丈夫了。

考迪利娅 愿勃根第平安!他所爱的既然只是财产,我也不愿做他的妻子。

法兰西王 最美丽的考迪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可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的怜爱。我现在把你和你的美德一起攫在我的手里;人弃我取是法理上所许可的。天啊天!想不到他们的冷酷的蔑视,却会激起我热烈的敬爱。陛下,您的没有嫁奁的女儿被命运抛给我;她现在是我的分享荣华的王后,法兰西全国的女主人了;沼泽之邦的勃根第所有的公爵,都不能从我手里买去这一个无价之宝的女郎。考迪利娅,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样无情无义;你抛弃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

李尔 你带了她去吧,法兰西王;她是你的,我没有这样的女儿,也再不要看见她的脸,去吧,你们不要想得到我的恩宠和祝福。来,尊贵的勃根第公爵。(喇叭奏花腔。李尔、勃根第、康华尔、奥本尼、葛罗斯特及侍从等同下。)

法兰西王 向你的姊姊们告别吧。

考迪利娅 父亲眼中的两颗宝玉,考迪利娅用泪洗过的眼睛向你们告别。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因为碍着姊妹的情分,我不愿直言指斥你们的错处。好好对待父亲;你们自己说是孝敬他的,我把他托付给你们了。可是,唉!要是我没有失去他的欢心,我一定不让他受你们的照顾。再会了,两位姊姊。

里根 我们用不着你教训。

高纳瑞 你还是去小心侍候你的丈夫吧,命运的慈悲把你交在他的手里;你自己忤逆不孝,今天空手跟了汉子去也是活该。

考迪利娅 总有一天,深藏的奸诈会显出它的原形;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却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愿你们幸福!

法兰西王 来,我美丽的考迪利娅。(法兰西王、考迪利娅同下。)

高纳瑞 妹妹,我有许多对我们两人有切身关系的话必须跟你谈谈。我想我们的父亲今晚就要离开此地。

里根 那是十分确定的事,他要住到你们那儿去;下个月他就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高纳瑞 你瞧他现在年纪老了,他的脾气多么变化不定;我们已经屡次注意到他的行为的乖僻了。他一向都是最爱我们妹妹的,现在他凭着一时的气恼就把她撵走,这就可以见得他是多么糊涂。

里根 这是他老年的昏悖;可是他向来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

高纳瑞 他年轻的时候性子就很暴躁,现在他任性惯了,再加上老年人刚愎自用的怪脾气,看来我们只好准备受他的气了。

里根 他把肯特也放逐了;谁知道他心里一不高兴起来,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

高纳瑞 法兰西王辞行回国,跟他还有一番礼仪上的应酬。让我们同心合力,决定一个方策;要是我们的父亲顺着他这种脾气滥施威权起来,这一次的让国对于我们未必有什么好处。

里根 我们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高纳瑞 我们必须趁早想个办法。(同下。)

第二场 葛罗斯特伯爵城堡中的厅堂

埃特蒙持信上。

埃特蒙 大自然,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在你的法律之前俯首听命。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挤,让世人的歧视剥夺我的应享的权利,只因为我比一个哥哥迟生了一年或是十四个月?为什么他们要叫我私生子?为什么我比人家卑贱?我的壮健的体格、我的慷慨的精神、我的端正的容貌,哪一点比不上正经夫人生下的公子?为什么他们要给我加上庶出、贱种、私生子的恶名?贱种,贱种;贱种?难道在热烈兴奋的奸情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一批蠢货?好,合法的埃特加,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土地;我们的父亲喜欢他的私生子埃特蒙,正像他喜欢他的合法的嫡子一样。好听的名词,“合法”!好,我的合法的哥哥,要是这封信发生效力,我的计策能够成功,瞧着吧,庶出的埃特蒙将要把合法的嫡子压在他的下面——那时候我可要扬眉吐气啦。神啊,帮助帮助私生子吧!

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肯特就这样放逐了!法兰西王盛怒而去;王上昨晚又走了!他的权力全部交出,依靠他的女儿过活!这些事情都在匆促中决定,不曾经过丝毫的考虑!埃特蒙,怎么!有什么消息?

埃特蒙 禀父亲,没有什么消息。(藏信。)

葛罗斯特 你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把那封信藏起来?

埃特蒙 我不知道有什么消息,父亲。

葛罗斯特 你读的是什么信?

埃特蒙 没有什么,父亲。

葛罗斯特 没有什么?那么你为什么慌慌张张地把它塞进你的衣袋里去?既然没有什么,何必藏起来?来,给我看;要是那上面没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不用戴眼镜。

埃特蒙 父亲,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还没有把它读完,照我所已经读到的一部分看起来,我想还是不要让您看见的好。

葛罗斯特 把信给我。

埃特蒙 不给您看您要恼我,给您看了您又要动怒。哥哥真不应该写出这种话来。

葛罗斯特 给我看,给我看。

埃特蒙 我希望哥哥写这封信是有他的理由的,他不过要试试我的德性。

葛罗斯特(读信)“这一种尊敬老年人的政策,使我们在年轻时候不能享受生命的欢乐;我们的财产不能由我们自己处分,等到年纪老了,这些财产对我们也失去了用处。我开始觉得老年人的专制,实在是一种荒谬愚蠢的束缚;他们没有权力压迫我们,是我们自己容忍他们的压迫。来跟我讨论讨论这一个问题吧。要是我们的父亲不被惊醒,你就可以永远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并且将要为你的哥哥所喜爱。埃特加。”——哼!阴谋!“要是我们的父亲不被惊醒,你就可以永远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我的儿子埃特加!他会有这样的心思?他能写得出这样一封信吗?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谁把它送给你的?

埃特蒙 它不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父亲;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我看见它塞在我的房间的窗眼里。

葛罗斯特 你认识这笔迹是你哥哥的吗?

埃特蒙 父亲,要是这信里所写的都是很好的话,我敢发誓这是他的笔迹;可是那上面写的既然是这种话,我但愿不是他写的。

葛罗斯特 这是他的笔迹。

埃特蒙 笔迹确是他的,父亲;可是我希望这种话不是出于他的真心。

葛罗斯特 他以前有没有用这一类话试探过你?

埃特蒙 没有,父亲;可是我常常听见他说,儿子成年以后,父亲要是已经衰老,他应该受儿子的监护,把他的财产交给他的儿子掌管。

葛罗斯特 啊,混蛋!混蛋!正是他在这信里所表示的意思!可恶的混蛋!不孝的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去,把他找来;我要依法惩办他。可恶的混蛋!他在哪儿?

埃特蒙 我不大知道,父亲。照我的意思,您在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证明哥哥确有这种意思以前,最好暂时忍一忍您的怒气;因为要是您立刻就对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万一事情出于误会,那不但大大妨害了您的名誉,而且他对于您的孝心,也要从此动摇了!我敢拿我的生命为他作保,他写这封信的用意,不过是试探试探我对您的孝心,并没有其他危险的目的。

葛罗斯特 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埃特蒙 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让我把您安置在一个隐僻的地方,从那个地方您可以听到我们两人谈论这件事情,用您自己的耳朵得到一个真凭实据;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就可以一试。

葛罗斯特 他不会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埃特蒙 他断不会是这样的人。

葛罗斯特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却这样对我。埃特蒙,找他出来;探探他究竟居心何在;你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随机应付。我愿意放弃我的地位和财产,把这一件事情调查明白。

埃特蒙 父亲,我立刻就去找他,用最适当的方法探明这回事情,然后再来告诉您知道。

葛罗斯特 最近这一些日蚀月蚀果然不是好兆;虽然人们凭着天赋的智慧,可以对它们作种种合理的解释,可是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却不能否认是上天对人们所施的惩罚。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成仇雠;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发生内乱,宫廷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我这畜生也是上应天数;有他这样逆亲犯上的儿子,也就有像我们王上一样不慈不爱的父亲。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埃特蒙,去把这畜生查清;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妨害的;你只要自己留心一点就是了。——忠心的肯特又放逐了!他的罪名是正直!怪事,怪事!(下。)

埃特蒙 人们最爱用这一种愚蠢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做无赖、做盗贼、做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儿主持操纵,我们无论干什么罪恶的行为,全都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驱策着我们。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的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的身上,真是绝妙的推诿!我的父亲跟我的母亲在巨龙星的尾巴底下交媾,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所以我就是个粗暴而好色的家伙。嘿!即使当我的父母苟合成奸的时候,有一颗最贞洁的处女星在天空眨眼睛,我也决不会换个样子的。埃特加——

埃特加上。

埃特蒙 一说起他,他就来了,正像旧式喜剧里的大团圆一样;我现在必须装出一副奸诈的忧郁,像疯子一般长吁短叹。唉!这些日蚀月蚀果然预兆着人世的纷争!法——索——拉——咪。

埃特加 啊,埃特蒙兄弟!你在沉思些什么?

埃特蒙 哥哥,我正在想起前天读到的一篇预言,说是在这些日蚀月蚀之后,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埃特加 你让这些东西烦扰你的精神吗?

埃特蒙 告诉你,他所预言的事情,果然不幸被他说中了;什么父子的乖离、死亡、饥荒、友谊的毁灭、国家的分裂、对于国王和贵族的恫吓和诅咒、无谓的猜疑、朋友的放逐、军队的瓦解、婚姻的破坏,还有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埃特加 你什么时候相信起星象之学来?

埃特蒙 来,来;你最近一次看见父亲在什么时候?

埃特加 昨天晚上。

埃特蒙 你跟他说过话没有?

埃特加 嗯,我们谈了两个钟头。

埃特蒙 你们分别的时候,没有闹什么意见吗?你在他的辞色之间,不觉得他对你有点恼怒吗?

埃特加 一点没有。

埃特蒙 想想看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听我的劝告,暂时避开一下,等他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现在他正在大发雷霆,恨不得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呢。

埃特加 一定是有一个坏东西在搬是弄非。

埃特蒙 我也怕有什么人在暗中离间。请你千万忍耐忍耐,不要碰在他的火性上;现在你还是跟我到我的地方去,我可以想法让你躲起来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请你去吧;这是我的钥匙。你要是在外面走动的话,最好身边带些武器。

埃特加 带些武器,弟弟!

埃特蒙 哥哥,我这样劝告你都是为了你的好处;带些武器在身边吧;要是没有人在算计你,我就不是个好人。我已经把我所看到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是实际的情形,却比我的话更要严重可怕得多哩。请你赶快去吧。

埃特加 我不久就可以听到你的消息吗?

埃特蒙 我在这一件事情上总是竭力帮你的忙就是了。(埃特加下。)一个轻信的父亲,一个忠厚的哥哥,他自己从不会算计别人,所以也不疑心别人算计他;对付他们这样老实的傻瓜,我的奸计是绰绰有余的。该如何下手,我已谋划好了。既然凭出身,产业到不了手,那我就只好用智谋;只要达到目的,对我说来,什么手段都正当。(下。)

第三场 奥本尼公爵府中一室

高纳瑞及其管家奥斯华德上。

高纳瑞 我的父亲因为我的侍卫骂了他的弄人,所以动手打他吗?

奥斯华德 是,夫人。

高纳瑞 他一天到晚欺侮我;每一点钟他都要借端寻事,把我们这儿吵得鸡犬不宁。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的骑士们一天一天横行不法起来,他自己又在每一件小事上都要责骂我们。等他打猎回来的时候,我不高兴见他说话;你就对他说我病了。你也不必像从前那样殷勤侍候他;他要是见怪,都在我身上。

奥斯华德 他来了,夫人;我听见他的声音。(内号角声。)

高纳瑞 你跟你手下的人尽管对他装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我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话说。要是他恼了,那么让他到我妹妹那儿去吧,我知道我的妹妹的心思,她也跟我一样不能受人压制的。这老废物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力,还想管这个管那个!凭着我的生命发誓,年老的傻瓜正像小孩子一样,一味的姑息会纵容坏了他的脾气,不对他凶一点是不行的,记住我的话。

奥斯华德 是,夫人。

高纳瑞 让他的骑士们也受到你们的冷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用管;你去这样通知你手下的人吧。我要造成一些借口,和他当面说个明白。我还要立刻写信给我的妹妹,叫她采取一致的行动。吩咐他们备饭。(各下。)

第四场 同前。厅堂

肯特化装上。

肯特 我已经完全隐去我的本来面目,要是我能够把我的语音也完全改变过来,那么我的一片苦心,也许可以达到目的。被放逐的肯特啊,要是你顶着罪名,还能够服侍你的主人,那么你所爱戴的主人总会看到你的用处的。

内号角声。李尔、众骑士及侍从等上。

李尔 我一刻也不能等待,快去叫他们拿出饭来。(一侍从下。)啊!你是什么?

肯特 我是一个人,大爷。

李尔 你是干什么的?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肯特 您瞧我像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谁要是信任我,我愿意尽忠服侍他;谁要是居心正直,我愿意爱他;谁要是聪明而不爱多说话,我愿意跟他来往;我害怕法官,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跟人家打架;我不吃鱼。

李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肯特 一个心肠非常正直的汉子,而且像国王一样穷。

李尔 要是你这做臣民的,也像那个做国王的一样穷,那么你也真够穷的了。你要什么?

肯特 我要讨一个差使。

李尔 你想替谁做事?

肯特 替您。

李尔 你认识我吗?

肯特 不,大爷;可是在您的神气之间,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愿意叫您做我的主人。

李尔 是什么力量?

肯特 一种天生的威严。

李尔 你会做些什么事?

肯特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我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索然无味,我会老老实实传一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的最大的好处是勤劳。

李尔 你年纪多大了?

肯特 大爷,说我年轻,我也不算年轻,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会唱几句歌而害相思;说我年老,我也不算年老,我不会糊里糊涂地溺爱一个女人;我已经活过四十八个年头了。

李尔 跟着我吧;你可以替我做事。要是我在吃过晚饭以后,还是这样欢喜你,那么我还不会就把你撵走。喂!饭呢?拿饭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一侍从下。)

奥斯华德上。

李尔 喂,喂,我的女儿呢?

奥斯华德 对不起——(下。)

李尔 这家伙怎么说?叫那蠢东西回来。(一骑士下。)喂,我的傻瓜呢?全都睡着了吗?怎么!那狗头呢?

骑士重上。

骑士 陛下,他说公主有病。

李尔 我叫他回来,那奴才为什么不回来?

骑士 陛下,他非常放肆,回答我说他不高兴回来。

李尔 他不高兴回来!

骑士 陛下,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可是照我看起来,他们对待您的礼貌,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殷勤了;不但一般下人从仆,就是公爵和公主也对您冷淡得多了。

李尔 嘿!你这样说吗?

骑士 陛下,要是我说错了话,请您原谅我;可是当我觉得您受人欺侮的时候,责任所在,我不能闭口不言。

李尔 你不过向我提起一件我自己已经感觉到的事;我近来也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冷淡,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自己多心,不愿断定是他们有意怠慢。我还要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举止。可是我的傻瓜呢?我这两天没有看见他。

骑士 陛下,自从小公主到法国去了以后,这傻瓜老是郁郁不乐。

李尔 别再提这事了;我也注意到这种情形。——你去对我女儿说,我要跟她说话。(一侍从下。)你去叫我的傻瓜来。(另一侍从下。)

奥斯华德重上。

李尔 啊!你,你过来,大爷。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奥斯华德 我们夫人的父亲。

李尔 “我们夫人的父亲”!我们大爷的奴才!好大胆的狗!

奥斯华德 对不起,我不是狗。

李尔 你敢跟我当面顶嘴吗,你这混蛋?(打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您不能打我。

肯特 我也不能踢你吗,你这踢球的下贱东西?(自后踢奥斯华德倒地。)

李尔 谢谢你,好家伙;你帮了我,我喜欢你。

肯特 来,朋友,站起来,给我滚吧!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尊卑上下的分别。去!去!你还想用你蠢笨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丈量土地吗?滚!你难道不懂得厉害吗?去。(将奥斯华德推出。)

李尔 我的好小子,谢谢你;这是你替我做事的定钱。(以钱给肯特。)

弄人上。

弄人 让我也把他雇下来;这儿是我的鸡头帽。(脱帽授肯特。)

李尔 啊,我的乖乖!你好?

弄人 喂,你还是戴了我的鸡头帽吧。

肯特 傻瓜,为什么?

弄人 为什么?因为你帮了一个失势的人。要是你不会看准风向把你的笑脸迎上去,你就会吞下一口冷气的。来,把我的鸡头帽拿去。嘿,这家伙撵走了两个女儿,他的第三个女儿倒很受他的好处,虽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要是你跟了他,你必须戴上我的鸡头帽。啊,老伯伯!但愿我有两顶鸡头帽,再有两个女儿!

李尔 为什么,我的孩子?

弄人 要是我把我的家私一起给了她们,我自己还可以存下两顶鸡头帽。我这儿有一顶;再去向你的女儿们讨一顶戴戴吧。

李尔 嘿,你留心着鞭子。

弄人 真理是一条贱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母狗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它必须被鞭子赶出去。

李尔 简直是揭我的疮疤!

弄人(向肯特)喂,让我教你一段话。

李尔 你说吧。

弄人 听着,老伯伯;——

多积财,少摆阔;

耳多听,话少说;

少放款,多借债;

走路不如骑马快;

三言之中信一语,

多掷骰子少下注;

莫饮酒,莫嫖妓;

闭门不管他家事;

会打算的占便宜,

不会打算叹口气。

肯特 傻瓜,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弄人 那么正像拿不到讼费的律师一样,我的话都白说了。老伯伯,你不能从没有意思的中间,探求出一点意思来吗?

李尔 啊,不,孩子;垃圾里是淘不出金子来的。

弄人(向肯特)请你告诉他,他有那么多的土地,也只等于一堆垃圾;他不肯相信一个傻瓜嘴里的话。

李尔 好尖酸的傻瓜!

弄人 我的孩子,你知道傻瓜是有酸有甜的吗?

李尔 不,孩子;告诉我。

弄人 听了他人话,

土地全丧失;

我傻你更傻,

两傻相并立:

一个傻瓜甜,

一个傻瓜酸;

甜的穿花衣,

酸的戴王冠。

李尔 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弄人 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娘胎里带来的。

肯特 陛下,他倒不全然是个傻瓜哩。

弄人 不,那些老爷大人们都不肯答应我的;要是我取得了傻瓜的专利权,他们一定要来夺我一份去,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做傻瓜。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顶冠。

李尔 两顶什么冠?

弄人 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黄、蛋白,就用蛋壳给你做两顶冠。你想你自己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剖成两半,把两半全都送给人家,这不是背了驴子过泥潭吗?你这光秃秃的头顶连里面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脑子,所以才会把一顶金冠送了人。谁说我这些话是傻话,让他挨一顿鞭子。——

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

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

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

只会跟着人依样葫芦。

李尔 你几时学会了这许多歌儿?

弄人 老伯伯,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作了你的母亲以后,我就常常唱起歌儿来了;因为当你把棒儿给了她们,拉下你自己的裤子的时候——

她们高兴得眼泪盈眶,

我只好唱歌自遣哀愁,

可怜你堂堂一国之王,

却跟傻瓜们做伴嬉游。

老伯伯,你去请一位先生来,教教你的傻瓜怎样说谎吧;我很想学学说谎。

李尔 要是你说了谎,小子,我就用鞭子抽你。

弄人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她们因为我说了真话,要用鞭子抽我,你因为我说谎,又要用鞭子抽我;有时候我话也不说,你们也要用鞭子抽我。我宁可做一个无论什么东西,也不要做个傻瓜;可是我宁可做个傻瓜,也不愿意做你,老伯伯;你把你的聪明从两边削去,削得中间什么也不剩了。瞧,那削下的一块来了。

高纳瑞上。

李尔 啊,女儿!为什么你的脸上罩满了怒气?我看你近来老是皱着眉头。

弄人 从前你用不着看她的脸,随她皱不皱眉头都不与你相干,那时候你也算得了一个好汉子;可是现在你却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圆圈圈儿了。你还比不上我;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个东西。(向高纳瑞)好,好,我闭嘴就是啦;虽然你没有说话,我从你的脸色知道你的意思。

闭嘴,闭嘴;

你不知道积谷防饥,

活该啃不到面包皮。

他是剥空了的豌豆荚。(指李尔。)

高纳瑞 父亲,您这一个肆无忌惮的傻瓜不用说了,还有您那些蛮横的卫士,也都在时时刻刻寻事骂人,种种不法的暴行,实在叫人忍无可忍。父亲,我本来还以为要是让您知道了这种情形,您一定会戒饬他们的行动;可是照您最近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看来,我不能不疑心您有意纵容他们,他们才会这样有恃无恐。要是果然出于您的授意,为了维持法纪的尊严,我们也不能默尔而息,不采取断然的处置,虽然也许在您的脸上不大好看,可是这样的步骤,在事实上却是必要的。

弄人 你看,老伯伯——

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

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

蜡烛熄了,我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李尔 你是我的女儿吗?

高纳瑞 算了吧,您不是一个不懂道理的人,我希望您想明白一些;近来您动不动就动气,实在太有失一个做长辈的体统啦。

弄人 马儿颠倒过来被车子拖着走,就连蠢驴不也看得清楚吗?“呼,玖格!我爱你。”

李尔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够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弄人 李尔的影子。

李尔 我要弄清我是谁;因为我的权力、知识和理智都在要我相信我是个有女儿的人。

弄人 那些女儿们是会叫你做一个孝顺的父亲的。

李尔 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高纳瑞 父亲,您何必这样假痴假呆?您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应该懂事一些。请您明白我的意思;您在这儿养了一百个骑士,全是些胡闹放荡、胆大妄为的家伙,我们好好的宫廷给他们骚扰得像一个喧嚣的客店;他们成天吃喝玩女人,简直把这儿当作了酒馆妓院,哪里还是一座庄严的御邸。这一种可耻的现象,必须立刻设法纠正;所以请您俯从我的要求,酌量减少您的扈从的人数,只留下一些适合于您的年龄、知道您的地位、也明白他们自己身份的人跟随您;要是您不答应,那么我没有法子,只好勉强执行了。

李尔 地狱里的魔鬼!备起我的马来;召集我的侍从。没有良心的贱人!我不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哩。

高纳瑞 你打我的佣人,你那一班捣乱的流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把他们上面的人像奴仆一样呼来叱去。

奥本尼上。

李尔 唉!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向奥本尼)啊!你也来了吗?这是不是你的意思?你说。——替我备马。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儿女那样可怕。

奥本尼 陛下,请您不要生气。

李尔(向高纳瑞)枭獍不如的东西!你说谎!我的卫士都是最有品行的人,他们懂得一切的礼仪,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愧骑士之名。啊!考迪利娅不过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怎么在我的眼睛里却会变得这样丑恶!它像一座酷虐的刑具,扭曲了我的天性,抽干了我心里的慈爱,把苦味的怨恨灌了进去。啊,李尔!李尔!李尔!对准这一扇装进你的愚蠢、放出你的智慧的门,着力痛打吧!(自击其头)去,去,我的人。

奥本尼 陛下,我没有得罪您,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生气。

李尔 也许不是你的错,公爵。——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吁诉!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的生殖的能力,干涸她的产育的器官,让她的堕落的肉体里永远生不出一个子女来!要是她必须生产,请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让她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了皱纹;眼泪流下她的面颊,磨成一道道的沟渠;她的鞠育的辛劳,只换到一声冷笑和一个白眼;让她也感觉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多么使人痛入骨髓!去,去!(下。)

奥本尼 凭着我们敬奉的神明,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纳瑞 你不用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老糊涂了,让他去发他的火吧。

李尔重上。

李尔 什么!我在这儿不过住了半个月,就把我的卫士一下子裁撤了五十名吗?

奥本尼 什么事,陛下?

李尔 等一等告诉你。(向高纳瑞)吸血的魔鬼!我真惭愧让你有权力叫我在你的面前失去了大丈夫的气概,让我的热泪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子而滚滚流出。愿毒风吹着你,恶雾罩着你!愿一个父亲的诅咒刺透你的五官百窍,留下永远不能平复的疮痍!痴愚的老眼,要是你再为此而流泪,我要把你挖出来,丢在你所流的泪水里,和泥土拌在一起!哼!竟有这等事吗?好,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是孝顺我的;她听见你这样对待我,一定会用指爪抓破你的豺狼一样的脸。你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的原来的威风了吗?好,你瞧着吧。(李尔、肯特及侍从等下。)

高纳瑞 你听见没有?

奥本尼 高纳瑞,虽然我十分爱你,可是我不能这样偏心——

高纳瑞 你不用管我。喂,奥斯华德!(向弄人)你这七分奸刁三分傻的东西,跟你的主人去吧。

弄人 李尔老伯伯,李尔老伯伯!等一等,带傻瓜一块儿去。

捉狐狸,杀狐狸,

谁家女儿是狐狸?

可惜我这顶帽子,

换不到一条绳子;

追上去,你这傻子。(下。)

高纳瑞 不知道是什么人替他出的好主意。一百个骑士!让他随身带着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真是万全之计;只要他做了一个梦,听了一句谣言,转了一个念头,或者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不舒服,就可以用他们的力量危害我们的生命。喂,奥斯华德!

奥本尼 也许你太过虑了。

高纳瑞 过虑总比大意好些。与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人家的暗算,宁可爽爽快快除去一切可能的威胁。我知道他的心理。他所说的话,我已经写信去告诉我的妹妹了;她要是不听我的劝告,仍旧容留他带着他的一百个骑士——

奥斯华德重上。

高纳瑞 啊,奥斯华德!什么!我叫你写给我妹妹的信,你写好了没有?

奥斯华德 写好了,夫人。

高纳瑞 带几个人跟着你,赶快上马出发;把我所担心的情形明白告诉她,再加上一些你所想到的理由,让它格外动听一些。去吧,早点回来。(奥斯华德下。)不,不,我的爷,你做人太仁慈厚道了,虽然我不怪你,可是恕我说一句话,只有人批评你糊涂,却没有什么人称赞你一声好。

奥本尼 我不知道你的眼光能够看到多远;可是过分操切也会误事的。

高纳瑞 咦,那么——

奥本尼 好,好,但看结果如何。(同下。)

第五场 奥本尼公爵府外庭

李尔、肯特及弄人上。

李尔 你带着这封信,先到葛罗斯特去。我的女儿看了我的信,倘然有什么话问你,你就照你所知道的回答她,此外可不要多说什么。要是你在路上偷懒耽搁时间,也许我会比你先到的。

肯特 陛下,我在没有把您的信送到以前,决不打一次盹。(下。)

弄人 要是一个人的脑筋生在脚跟上,它会不会长起脓疱来呢?

李尔 嗯,孩子。

弄人 那么你放心吧;幸亏你的脑筋安在头上,尽管路远,也不用穿了拖鞋走路。

李尔 哈哈哈!

弄人 你到了你那另外一个女儿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她会待你多么好;因为虽然她跟这一个就像野苹果跟家苹果一样相像,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

李尔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孩子?

弄人 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只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你能够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生在脸中间吗?

李尔 不能。

弄人 因为中间放了鼻子,两旁就可以安放眼睛;鼻子嗅不出来的,眼睛可以看见。

李尔 我对不起她——

弄人 你知道牡蛎怎样造它的壳吗?

李尔 不知道。

弄人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

李尔 为什么?

弄人 因为可以把它的头放在里面;它不会把它的屋子送给它的女儿,害得它的角也没有地方安顿。

李尔 我也顾不得什么天性之情了。我这做父亲的有什么地方亏待了她!我的马儿都已经预备好了吗?

弄人 你的驴子们正在那儿给你预备呢。北斗七星为什么只有七颗星,其中有一个绝妙的理由。

李尔 因为它们没有第八颗吗?

弄人 正是,一点不错;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傻瓜。

李尔 用武力夺回来!忘恩负义的畜生!

弄人 假如你是我的傻瓜,老伯伯,我就要打你,因为你不到时候就老了。

李尔 那是什么意思?

弄人 你应该懂得些世故再老呀。

李尔 啊!不要让我发疯!天哪,抑制住我的怒气,不要让我发疯!我不想发疯!

侍臣上。

李尔 怎么!马预备好了吗?

侍臣 预备好了,陛下。

李尔 来,孩子。

弄人 哪一个姑娘嘲笑我走这一遭,

她的处女之身眼看就要不保。(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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