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来了十个搬运,他们的摩托车后分别拖着一架手推车。
他们还在停车,司机已经拿出烟来一支一支挨着发,他一边散烟一边殷勤地说:“谢谢各位!这大爷两口子都是残疾,帮不上忙,就拜托各位了。”
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两个人砰的一声放下车厢板,轻快地攀到了车上。其他人有序地把手推车推到车下,车上的人抓住水泥袋的两个角,就像拖着猪的两只耳朵,稍稍用力一提,水泥袋就乖乖地滑到了推车上。一人一辆推车,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在瘸子家外的路上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来到院坝里,离上阶檐的木板桥还有三四米远的距离,搬运们就突然发力,那推车就轻快地飞到了阶檐上。随即,两个搬运上前,一人提着水泥袋的两只角,就像提着小猪的四条腿,一袋袋水泥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了黄鳝的阶檐上。
四肢有力真好,推车,提甩水泥袋,有力快速,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瘸子的水泥就搬完了。
瘸子笑着从棚子里提来一桶水,让搬运们洗手洗脸,可搬运们却跑到了池塘边。他们脱下衣服,用力地抖着,然后用衣服拍打着头发和身子,拍打完了,挽起裤子,走到池塘的石梯处,弯腰在池塘里搓着衣服,然后用衣服当帕子简单地擦洗着身子揩着脸。
“师傅,再清洗一把吧。”瘸子看着走进院坝的搬运师傅,感激地笑着招呼道。
“算了!大哥,你把钱给我们就行。回家自己洗。”搬运头应着瘸子的话,瘸子从裤兜摸出钱来,搬运头接过钱,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兄弟,不是你喊,哪个来哟!”
搬运们走了,瘸子掏出钱,数好张数,递给司机,司机抽出一张红红的“100”递给瘸子。瘸子摆着手说:“算了,你收着吧。就这样,我已经少花钱了。小伙子,你看,天不是暗起来了?”司机抬头看看天,天边的棉花云已经成了乌云,正飞快地涌向天空。
“不行,大爷。我说了的话不能收回来。”司机把一百元钱往瘸子手里塞着,“拿着吧。就算和你打牌,输给你的。搬运听我说了你的情况,他们就不计较工钱的多少了。这是一群干脆耿直的好人。你记得找塑料布把水泥遮一下,淋了雨就废了。”说着,司机已经跳上车,发动了车子……
看着没有了人影的公路,瘸子想到了辣椒,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摇头让他想起了傻子,他竟然把傻子忘了。瘸子走进棚子里,傻子坐在床上,搓弄着被子,口水把衣服弄湿了;傻子又尿床了……
瘸子没有责骂,他默默地拿过帕子给傻子揩着,擦洗着傻子的身子,又找出衣服裤子给傻子换,弄完了,瘸子抱着傻子的头说:“傻子真乖,知道大哥忙,不乱跑。我们傻子真乖,真乖……”瘸子念着,竟然抽泣起来。
听着瘸子的抽噎,傻子念着:“大哥忙,大哥,大哥……”
瘸子把小猪卖了,又把老母猪赶到了乌鸦嘴的猪圈里。于是拆房,安墙脚石,砌墙,上楼板,贴墙砖地板砖,粉刷屋子内外……这样伺候着匠人忙碌了将近一年,房子修好了。
房子修好了,瘸子也瘦成了猴子,手臂上只剩下了一层皮,那眼窝深深地陷着,看上去有点恐怖。黄鳝回家时提醒瘸子说:“瘸子,你是不是有病?该去查一查。”瘸子笑着说:“没事,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是累的,过一段时间人胖了就没事了。”
瘸子搬进了新房子。他每天呵呵地笑着,在茶铺里进出,只是不再打牌,信用社贷了两万元的款,这欠账的日子得仔细过。福福说让他不要担心,两年后就能还完,瘸子相信自己的娃儿。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争气,应该帮着儿子,不能把压力全给了孩子;他不乱用钱就是对福福的最大帮助,只要父子俩一起努力,家就能兴旺。瘸子躺在新屋的床上,想着心事,越想心里越舒服。修好了房子,瘸子才感觉到自己经历了真正的人生大事,自己好像才真正长大了。
楼房修好一年多了,福福还没有回来看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能把女朋友带回来吗?他有女朋友了吗?每次打电话说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说不要管他的事,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知道。问他是不是在外有女朋友了,他又不明说。问狗娃,狗娃说好像有,可语气却不像以前那样肯定了。
狗娃的话让瘸子又没法睡安稳觉了,他常常半夜醒来,醒来就想福娃的事,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瘸子背着福福又让几个女娃的父母来家看了看,人家一看到傻子就摇头。唉!早知道娶个傻子对娃儿这么大的影响,还不如单身当“五保户”好,进敬老院,不煮饭不洗碗,死了还有队上埋。
瘸子伸手摸了摸傻子,心里念道:傻子,我们都成了福福的累赘了!福福啥时才能说到婆娘啊!没有修房子时难,修了房子也难。想到“难”,瘸子突然明白了,说个婆娘难的不是没有钱,而是身体好不好,身体不残疾才是福气,不成为家人的累赘才是福气。
他如果不瘸,他会娶傻子?可因为他和傻子,福福难道也要娶个残疾?想到这些,瘸子心里就刀割似的疼,想一次后悔一次,想一次就骂自己一次。每次半夜醒来瘸子就特别难受,可难受有什么用呢?难道真的把傻子……那根桑树多好啊!自己能活就活,不能活就认命,没有牵挂,也不成为其他树成活的负担。
瘸子对睡不着觉没有多想,总觉得是福福的事情闹的,还有就是修房子闹的。修房子时,每天睡得晚,起得早,有忙不完的事情。修好了房子,无事可干了,一下从紧张忙碌里闲下来,瘸子不习惯了,一睁开眼睛,就好像手脚没处放,特别不舒服。人要是车子多好,说停就停,说跑就跑,没有这种闹心。
窗外一片黑,只有那天是朦朦的,像一个人将醒没醒的样子。一切都没有醒,只有他瘸子又醒了,又睡不着了。以前多好,半夜起来撒了尿,走回床上就睡着了,一个美梦就天亮了,就像中途从没醒过似的。瘸子睁着眼睛,看着楼板,摸着自己的心窝,心窝好像又疼起来。每一次想到福福的事情,心窝就要疼。
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跟着就有人大声喊起来。对面的房子里也高声答道:“来了!马上就来!”
喇叭声停了,喊声停了,又是一片静。瘸子翻着身,摸着傻子,还是傻子好啊,只管自己,她从来不会管瘸子,哪怕说一句安慰的话。这静静的夜晚,瘸子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啊,可傻子不会说。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像猪儿狗儿一样跟在瘸子后面,咕噜着只有她才懂的话。是猪儿狗儿还好,它们会在人的面前跳来跳去,逗人欢乐,让人看到它们长大可以卖钱的希望。可傻子呢?他给瘸子的是越来越多的痛。
公路上传来了大喊大叫的说话声,有小猪撕心裂肺的叫声,是卖猪的。这声音真好,真给力,就像黑夜里害怕的孩子突然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什么都不怕了。瘸子听着那热闹,把那热闹当茶慢慢地品着,品着瘸子的心窝就不再痛了。
以前,自己也是半夜里就起来煮猪食,喂小猪,小猪正欢快地吃着,那猪贩子就来了,也是长声长声地按喇叭,大声地呼喊瘸子。瘸子答应着,拖延着时间,等小猪彻底吃饱。然后,一根根小猪在尖叫声中被装进筐抬到路边,又在尖叫声中被甩到车上。这猪真能甩,竟然甩不伤。然后是在电筒光下数着一张张红红的百元大钞……汽车欢叫着走了,瘸子就哼着口哨把筐跛回家。第二天就带着傻子,上街割肉,买卤菜、啤酒,请帮忙的人和弟兄姐妹们一起快快活活地吃一顿,等洗了碗筷就走进茶铺玩半天的小麻将……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
想着这些,瘸子笑了。
卖猪的乐趣,瘸子早就没有了,瘸子已经把母猪卖了。地震后,又是金融危机,这种城里人的灾难也传到了农村。饲料涨价了,猪儿却不涨价,难道那地震和金融危机对猪儿也有影响?不知道,他瘸子想不明白。
现在喂猪,就像七八年前种地一样,喂得越多,赔得就越多,瘸子不敢再喂了。瘸子躺在床上,数着公路上猪的叫声,估算着猪的头数,想着这家会折多少钱。
不喂猪了,瘸子就清闲了,人是清闲了,可收入也没有了。收入没有了,瘸子突然间感觉到生活的压力又来了,感觉到福福的婚姻更难了。修房欠的几万元,要福福还;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生病买药等也得用福福的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牌。他时刻提醒自己,自己不能混账啊!走进茶铺,不管谁邀请打麻将,他都不参与;听着辣椒他们的冷言冷语,他只是呵呵地一笑了之。他要做的,就是留住福福兑回来的血汗钱。家里没钱,他再跟着滥赌,福福说婆娘就彻底无望了。
公路上早安静了,汽车是什么时候开走的,瘸子竟然没听到。没有了公路上的吵闹,整个大房子真静!四五十岁的男男女女们,都把房门一锁,打工去了。出去挣千把元一个月,也比在家里强,何况不止一千把元呢。几个老太婆老头子也被娃儿接走了,到城里子女打工的地方带孙娃子去了。黄鳝白天黑夜在家里呆的时间也突然少了,整个大房子好像就只剩下了瘸子和傻子。瘸子是有机会出去的,到镇上的厂里去,那厂子是车螺丝的,专招有工作能力的残疾人,以此获得国家的政策优惠。瘸子虽然瘸,可手上有力,厂里欢迎他去。可他怎么能去呢? 不能去,就把身份证和残疾证借给老板,挣那一年一两百元的残疾证租赁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