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走进了村上的茶铺,这泥筑草盖的茶铺又挤满了人。
地震后那两周,没人敢在里面呆着。随着余震越来越弱,次数越来越稀疏,大家对地震的恐惧没有了。最初遇到房子晃动,大家挤着往外跑,后来都不跑了,因为以后的余震总是轻微地晃几下,很多人还没有感觉到就过了,就跟没地震一样。
“辣椒,给你说件事!”瘸子刚坐下就对一个打着麻将的妇女喊道。
“什么事?说吧。”辣椒蓄着短发,穿着短袖的衬衫,穿着牛仔的短裤,就像一个男人。四方脸,眼睛有点内陷;黝黑的脸和手臂,在电灯下闪着黑亮亮的光。那手臂比男人的还粗,还有力。男人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种着几亩地的韭菜,还经常去周围的修房工地打小工。
“过几天,我要搬点沙石,你帮我一下吧。”“你龟儿说得好听!这年头还有白帮的吗?说钱,多少钱一天?少了老娘不干!”她那“不干”二字一出口,茶铺里就呵呵地笑起来。
“笑个球!老娘说的是不搬沙石,你龟儿些想着老娘的好事了……”瘸子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多少钱一天?”“少了八十元一天,你找不到人做!”
“瘸子,可以干,这辣椒太便宜了。你龟儿随便到哪儿弄辣椒这样的女人不要百多元?何况是一天……”
“哎哟!你龟儿真打!下手这么重!”辣椒打着说荤话的人。等他们不闹了,瘸子接着说:“一天搬多少?”“这么热的天能搬多少?不然你和傻子自己搬!”“要能搬,还找你?承包给你,怎么包法?”
辣椒真行,说着话,麻将还出得很快,桌上发出她拍麻将的啪啪声。辣椒说了一匹砖、一方沙石的价格。瘸子听后惊讶道:“这么贵?要吞人呀!你龟儿就看在我和傻子这个样子的份上,就……”
“就你个球!老娘又不是吃国家饭的!要照顾残废找政府,老娘是挣钱养自己,哪管你龟儿残不残废!你龟儿两口子弄国家那么多钱,不分点给我们?老娘下辈子投胎也变瘸子傻子,也吃国家饭……”
“你龟儿说啥话?傻子每年一分钱都没有,我一个月一百多元的遗属补助,其他的分钱没得到。”
“你们这种家庭既有残疾人补助,又享受农村低保,没有?你哄鬼哟!”
“给你龟儿说不清,信不信由你,你可以过去问村上!”
“我去问?管老娘屁事!我又得不到。这也是,你龟儿要不是残废,挣的钱早把楼房修了……”瘸子没有再答话,辣椒也埋头打她的牌,茶馆里又是唧唧喳喳的乱语声。
瘸子又是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了,他一笔一笔地算着支出帐,得出的结论还是自己搬运沙石火砖,慢一点,每趟少一点,多搬几天就是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少给福福欠账,欠的帐越少越好!
担,自己是不行的,虽然不是挑水。哦,很多家里不是有手推车吗?现在农村里多是妇女老人,收麦子,搬玉米,都用手推车推了。对,就用这东西。明天就到街上去推一个回来。
瘸子砍来竹子,编了两个竹篮,一个大,一个小。大的孔眼大,适合推火砖;小的没孔眼,用来推河沙。
先运来的是河沙,这东西在外留不得,一是有偷沙的,二是怕下雨。六七月里,大雨多,来一场雨,沙就冲到田里,根本捞不起来。
瘸子把小框绑在手推车上。他往框里铲上一层沙,就去抬起车把,试一试轻重。看来,他只能推半框,就是半框也有点吃力。
瘸子推着沙往大房子走,要推上木板搭成的桥到阶檐,需要更大的力气。瘸子试了几次,都没推上去。他站在阶檐下,用帕子擦着汗,往路上看着,很想有人路过帮他一下忙,把这一车推上去。可是没有人过来,大房子里除了他和黄鳝,就是几个老太婆了,她们都还在山坡上。
瘸子又试着推,他双腿使劲瞪着地,腰往前倾着。啪,他趴在了车上,手推车侧在了木板下面。还好,只有半框沙,沙没有倒出来。
瘸子爬起来,一看,凉鞋已经烂了。脚上有汗,滑的。脚趾头出了血,皮擦破了。这种伤,是经常会有的,瘸子没放在心上。他看看天,太阳已在山头,月亮早早地来到了空中。不行,得快一点才行。他找来洋铲,从篼里铲着沙抛到阶檐上。
第二趟,瘸子少装了一些沙,在路上很轻松,推上木板桥到阶檐也很轻松。第三趟,瘸子试着多装了两铲,路上还不觉得重,可要推上木板就难了。于是,他又找来洋铲,铲了几铲抛到阶檐上,才把车推了上去。反复几趟,瘸子才捉摸准了适合自己的重量。他一趟又一趟地推着,傻子一趟又一趟地跟着来回跑,嘴里念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
“瘸子,你咋自己推?没请人?”晚上十点过,黄鳝背着电猫儿回来了。瘸子笑着说:“太贵了!自己慢慢推,没事的。今天晚上收获咋样?”“差不多。还有好多没推?”“还有三分之一吧,再一个把小时就完了。”“哦!”黄鳝走上自己的阶檐,放着工具。
“黄鳝,给你商量件事。隔两天拉水泥来,在你阶檐上放一下,那东西淋不得雨。”
“没事。你得弄点塑料布,不然飘雨的。”黄鳝放好工具,从瘸子手里接过推车,“去做饭。我来推!多煮点,我还没吃,去买两瓶啤酒。”
“好的。”瘸子跛着,笑着,擦着身上的汗,走进棚子里,燃起了棚子外的炉子。
……
“来!你也喝一瓶!”黄鳝开了一瓶啤酒递给瘸子。
“算了。你知道我一沾酒就醉,醉了傻子就没人管。你慢慢喝,我吃饭陪你。”
“屁话!一个人喝没劲!那就喝一小碗。”瘸子不好再推辞。他们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喝着酒。很多时候,瘸子端起酒碗,挨一下嘴皮就放下。他不敢喝酒,怕自己醉了。
“瘸子!喝点吧。累一阵,喝点好睡觉,解乏的。”黄鳝已经有点醉意了。瘸子应付着,只是抿一小口。
“瘸子!还真得谢谢你!地震那天你拼死活命地喊我们,砸我们的门!真的,真的……”
“没什么,不是房子没有垮吗?早知道不垮,我就不喊你们了。”瘸子说。
“有钱难买早晓得。也是的,有人就他妈势利!你看房子里那几个人,就因房子没垮,就不承认你的救命之恩了。你两口子是残废,家里好点了,有人就眼红了,说话也他妈的酸溜溜,跟着做手脚装怪了。你们还是本家,没说相互帮着,还手往外拐!”瘸子听着,他知道黄鳝醉了,也知道黄鳝说的是事实。有啥呢?愿人穷不愿人富的多了,计较没用的。
第二天早晨起床,瘸子感觉脚有点痛,他一看脚趾头,肿得老高,伤口发炎了。没事的,过一天就好了。瘸子安慰着自己,没管这伤口。两天后,脚趾头越来越疼,伤口有脓了,遭了,感染了。
这样不行,明天要拖火砖来了。火砖虽不怕雨淋,但怕人偷,现在的火砖贵。他赶紧到医疗点去消毒上药。医生用针挑破伤口的皮,使劲挤着脚趾头,里面的脓像牙膏一样钻出来。
“这么多脓,你才来?你也是傻子?”医生一边挤着脓,一边说。瘸子双手使劲抱着大腿,牙咬得紧紧的,他还从来没受过这种罪,嘴里像哭号一样喊道:“哎哟哟,你轻点!轻点!”
傻子看着瘸子像哭的样子,也跟着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打着医生的背和头。
“你这傻子干什么?你龟儿的力气还不小,打到我身上还有点疼。”医生看着傻子,眼里怒出凶光,他想唬住傻子。傻子不管这些,还是打着。医生没法,赶紧躲到了一边。瘸子一把拉过傻子,哄着她说:“你做啥呢?医生不是打我,是在给我医病,我的脚病了。”
瘸子一边说,一边给傻子指他的脚趾头。傻子安静了,医生又走过来,上药,缠纱布,医生一边弄一边和瘸子说着话。“你做什么弄的?”“修房子推沙。”“你自己推?包给人家不行?”“太贵了,还是自己慢慢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