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像一只打败的斗鸡垂头丧气地退出决斗现场一样，蔫不唧地靠在椅背上不吱声了。骚塞的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狡黠笑容。他得意洋洋地走到即墨的前面，双手再一次托住办公桌的边沿，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直盯着即墨的那对如双星般深邃的黑眼睛，用掌控大局者的口吻心平气和、一字一顿地说：“电影的名字就叫《皮热的自由》，明天摄制组前往意大利，我决定在那里取景。你是编剧，你也一起去。”
即墨没有立刻接话，她抬起眼，用无动于衷的表情回应着骚塞洋洋自得的目光。骚塞白净修长的双手不自觉地抖动着，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这声音碰撞着这对男女的心门，心脏在心室里怦怦乱跳。骚塞直起身，烦躁不堪地解开西装的扣子，双手叉腰，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一生，如果问他最害怕什么的话，那便是现在与他共处一室的这个女人的沉默。任何人的沉默，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轻易打破，唯有这个女人的沉默让他惶恐不安。他先前的得意和自信被这墓穴般阴沉沉的沉默挤兑得早已逃之夭夭。
“骚塞，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剧名改成《皮热的自由》？”即墨终于说话了。
骚塞立刻驻足。他背对着即墨，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在思考。即墨盯着他笔挺的后背，静等他的答案。也就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假如骚塞的回答说服不了她，为了摆脱很可能扰乱她内心平静的诸多麻烦，她将把剧本拱手相让，不再和这部电影产生任何瓜葛，而且她会立刻解除和卜骚即电影公司的合作关系。从此后，她将不会为这家公司写任何剧本。骚塞一接手公司就自作主张地改了电影公司的名字，在即墨看来这是对卜骚即电影公司前身的全盘否定，是对卜胥的背叛，她本来早就对他有了看法，现在他拥权自重非要更改剧名，她对他的不利看法就更难以消除了。
“难道你不认为皮热的自由和楚门的世界一样，是不真实而虚幻的么？”骚塞转过身，看着即墨，用胸有成竹的口气反问。
即墨哑口无言。她没想到骚塞会拿《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和他们即将拍摄的电影相提并论，他虽然有断章取义之嫌，却仍旧让即墨百口莫辩。的确，即墨不得不承认，在她的笔下，皮热对自由的痴狂使他变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他脱离了人群，过着标新立异的孤单生活，可他一心求索的自由最终却让他绝望至极。皮热万念俱灰，当他流浪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时，最终选择自沉地中海结束他悲怆凄凉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皮热和楚门与现实世界而言，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即墨惊讶地意识到骚塞的回答不无道理。但她依然面不改色，用不以为意的腔调问：“何以见得？”
“小说取名《微笑是灵魂里的一缕阳光》于整部作品的内容而言本来就似是而非、模棱两可，”骚塞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回答，“这部作品主要描写主人公皮热如何为了追寻绝对的自由而成为社会体制的公敌，他的一生历尽千辛万苦，干了那么多世人认为的荒唐可笑的事情，简直比堂吉诃德还要荒唐可笑。到了人生的终点，他才发现自由是相对而言的，而且在本质意义上人是毫无自由可言的。无论是身体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意志的自由，还是灵魂的自由于人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及的。怎么说呢，这就像是一个黄粱美梦，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过一场空。”
“你认为自由是黄粱美梦？”即墨声音哆嗦地问，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骚塞的口中说出，她感到绝望。
“是的，这就是我对自由的理解。”骚塞回答，“认识你以前，不，确切地说是认识卜先生以前，我以为只要有钱我就自由了。那时我从事服务行业，我受够了那种唯命是从、低三下四的卑贱角色，我一直梦想过那种不被别人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命运可怜我，让我认识了卜先生，像做梦一样，我一下子有钱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知道吗？当律师告诉我卜先生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了我，从那时开始，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我高兴、震惊、难以置信，我不敢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一个一名不文的穷小子一下子成了富翁，成了一家电影公司的总裁，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我时常半夜坐起来，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扪心自问，我上辈子（假如有上辈子的话）究竟积了什么大德，这辈子才会有这样的好运……可是，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当我有钱后，我惊讶地发现自由离我更远了。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有那么多的人每天与我交涉，有那么多的事情每天需要我处理。卜先生去世的第一个月，意想不到的巨额财富砸到我的头上，我就像买彩票中大奖一样高兴激动地睡不着觉，第二个月却是因为那么多的事情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下子涌进我的生活，让我应接不暇而睡不着觉，可到第三个月我还是睡不着觉，那是因为我惊惧、害怕、恐慌，因为我深刻地意识到财富和自由不是共生关系，而是对立关系。”
“骚塞！骚塞！你……”即墨情不自禁地喊出骚塞的名字，骚塞的这番话与其说让她感到震惊，毋宁说让她十分同情。她不知不觉对他有了崭新的看法，她开始尝试着理解他，因为当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改变后，他对人生的意义竟然有了全新的认识。
骚塞并不理会即墨因为他的话而难以自持的反应，他转身几步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差一点马失前蹄、铸成大错。于是，他正襟危坐，立刻切入正题，又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皮热的自由》这个名字更直观，也更符合电影的主题，而且这是一种反讽的手法。”
即墨目不转睛地盯着骚塞，仿佛想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内心，但她失败了。她面前的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让她迷茫。已经镇定下来的骚塞看到即墨淡漠的脸上漾出讥讽的笑容，这笑容在她的脸上挂了很长时间。
“骚塞，不管你刚才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事实证明，只是换了一个身份，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学会了自以为是，而且学得炉火纯青。”被骚塞悸动过的心逐渐平静后，即墨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作者，不管小说取什么名字都有我的用意。你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直接改了剧名，你这一是对我的不尊重，二是对作品的不尊重，三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
“我并没有对谁不尊重，”骚塞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调辩解道，“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飘》在改编成电影后不也改了剧名，叫《乱世佳人》。”
骚塞的解释无懈可击，即墨再一次无言以对。
“我自认为用尽一生的时间我都写不出《飘》这样的佳作……”
“可我愿意倾尽一生拍出《乱世佳人》这种世纪佳片，”骚塞打断了即墨的话，“我从卜先生的手中接过电影公司，但求问心无愧，其他的就听凭天意的安排了。”
不可否认，最终即墨被说服了。
“好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我不会随同摄制组去意大利。”即墨用坚决的口气又说。
“不行，你必须去。”骚塞不容置疑地应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如此蛮横？”
“为了让你看看没有经验的我是如何执导一部电影的，我要让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诚心肯努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更为了让你满意，这是你的剧本，我希望每一个镜头你都在现场，也都能满意，这就是我让你必须去的原因。”骚塞理直气壮地回答。
即墨沉默了，在骚塞看来沉默就代表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