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塞离开半个小时后，卜胥走进了即墨的病房。这时她正靠在床头，翻阅一本护士为她找来的书。这本书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不知道为什么，近期医院里的病人都在争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女病人。当即墨向护士表明，她想看一会儿书时，护士就从一个女病人的手里帮她借到了这本书。卜胥从门上的一扇窗户望到即墨在看书，就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听到推门声，即墨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转向门口。
“知道你醒来，我一早就想来看你，但太忙了，总是走不开。现在我来了，想着不管多晚都要来看看你。你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卜胥一边走向即墨，一边用体贴入微的语气问。他在床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即墨清澈的眼睛。
即墨苍白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容，这是一丝凄恻的笑容，却照亮了她的病容，使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流溢出动人的暖色。看着这张脸，卜胥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记忆之海中的某种绵长的忧愁涌出心头，他原本和颜悦色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显然，一种奇怪的想法攫取了这个深沉的男人的身心。
“卜胥，谢谢你来看我，我的身体已无大碍。我感觉很好。”即墨合上书本，放在身侧，用平静的目光望着卜胥，回答。
卜胥没有搭腔，而是瞟了一眼即墨放在身侧的那本书。然后又摆正视线，看着即墨的脸。
“范朋克回美国了，你知道吗？”他问。
“我知道。”即墨用淡漠的口气应道。
卜胥缄口不言了。即墨冷冰冰的语气令这个男人为范朋克感到心寒。假如他没有去机场为范朋克送行，也许这种心寒的感觉不会产生。但他出于对范朋克的欣赏而专程去为那个深情款款的男人送行了，在临别时范朋克对骚塞说的那番情真意切的话更令他为之动容。他同情那个心灰意冷的男人，但更钦佩他的大度和无私。
“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沉默了一会儿，卜胥突然用非常奇特的声调问。
“我愿洗耳恭听。”即墨微微一笑，说。
卜胥并没有立刻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而是扭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被搁置在一旁的那本书，转而问：“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简·爱》这本书？”
即墨没有回答。她听得出来，卜胥的这句话看似是个问句，其实是个陈述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果不其然，没等即墨回答，卜胥又紧接着说：
“我妻子那会就特别喜欢看这本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一共看了六遍。你知道我是怎么把她追到手的吗？”说到这里，卜胥的那张严肃的脸露出一丝甜蜜而深情的笑容，“我从她的闺蜜口中得知她喜欢读书，而且最喜欢看的书就是《简·爱》，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就送了一本《简·爱》给她，她高兴得不得了。说实话，这份礼物在我看来并不珍贵，我记得买这本书只花了我29块钱。你要明白，换作其他的任何礼物都要比这本书昂贵好多倍，甚至好几十倍。但她却视为珍宝。我毫不怀疑，正是这本书让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通往她的世界的大门。你知道，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妻子。到现在我依然爱着她，就像她活着时那样爱她。她故去后，我把买给她的那本书当成了我的床头读物，我一直好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本书。现在我明白了，正是这本书让她学会了如何去爱，懂得了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爱，更知道什么样的人值得被她爱。”
即墨面带微笑看着卜胥，始终没有说话。
“爱情是电影永恒的主题，亦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即墨，你不觉得没有爱情的人生很苍白吗？”卜胥话锋一转，突然问。
即墨微笑的脸僵住了，但她并没有躲闪卜胥询问的眼神，而是直直地与他的目光对视着，但却双唇紧闭，并不打算接话。
“一个月前，我们公司签约了一个匈牙利演员，名叫B·萨博。”显然，卜胥终于切入正题，开始讲述他提到的那个故事了。即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这位匈牙利男子年龄和你相仿。他虽然出道多年，但前不久才火起来。他因出演电影《魔魇追踪》的男主角而一举成名。你病倒的那一天，他也在慈善晚会的现场。你昏迷的第一天，我下午两点来看你，三点半回到公司。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时，这位男子正在我的办公室等我。
‘卜先生，她怎么样？’萨博一看到我进来，就急忙站起身用英语问我。他不会说汉语，只会说“你好”和“再见”这四个字。
‘谁？’我一面走向办公桌，一面示意他就坐，并用英语不解地问。
‘昨天在慈善晚会上晕倒的那位女子。’他说着又坐到沙发上。
我顿时停住脚步，转过脸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认识她？’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有原因的。据我所知，B·萨博第一次来中国，而且他是跟我公司签约后半个月以后才来的中国，也就是说是举办慈善晚会的前几天来到本地。我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认识你。但他的口气却传达出一种十分明确的意思，即他不仅认识你，而且还很了解你。所以让我惊讶。
‘算是认识。’他回答。
‘算是认识是什么意思？’我紧接着问。
‘就是我不是直接认识她的，而是间接认识她的。’
‘此话怎么讲？’我穷追不舍地问。
‘我通过范朋克认识她的。’匈牙利男子用胸有成竹的口气回答。
我思虑了几秒钟，约莫出了个梗概。
‘你认识道格拉斯·范朋克？’我又问。
‘是的，我们认识多年了，有八九年了。’他凄然一笑，突然用忧伤的语调回答。
这微笑和这声音让我好奇。萨博的身上有一种邪邪的气质，他身高一米八六，五官长得很正派，眼睛是湛蓝色的，微笑起来像夏天的阳光一样能融化一切。不管和任何演员签约，抛开其本人在演艺界的名气不说，我们首先要考虑演员的人品。因为即便在演艺圈，以我个人之见，一个人的人品必须凌驾在演技和名气之上。只有这样，我们公司才会考虑和他签约。我们了解到，萨博出道多年，从未有过不三不四的绯闻。但此刻，这个男子的表情和口气勾起了我的某种猜忌：他没有桃色新闻，但一定恋爱过。因为他那凄然的笑容和忧伤的语调足以说明这一点。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迈步走到办公桌前，坐到办公椅上，一边翻阅助理上午拿进来让我签字的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令我惊奇的是，萨博显出一脸的窘态，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问题。我合上文件，双手交叉放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萨博，等着他的下文。直觉使我相信他一定会开口，而且我深信这就是他等在我办公室的主要原因。
‘九年前，’萨博手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摩挲着宽阔漂亮的额头，眼睛盯着地面，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范朋克雇我演了一场戏。他给的酬金使我支撑过了那段灰暗的生活，要不然很可能我早就退出演艺界，另谋生路了。我记得那是个秋日的下午，我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坐起来，竖起耳朵又听了听。我以为我听错了，因为很少有人会到家里来找我，大家有什么事一般都会直接打电话告知我。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知道我没有听错，的确有人敲门。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朝猫眼望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英俊的青年，身上挎着一个时尚的包。
“有什么事？”我隔着门大声问。
“请开门，我找你有事谈。”青年回答。
我不认识这个青年，所以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我把他让进我乱糟糟的家里。那是一间单身公寓，花很低的价钱租来的。那时我刚出道，没有名气，接不到戏，因此一贫如洗。就是这间公寓也是借钱租来的。家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单人床。青年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就直挺挺地站在巴掌大的地面中央，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请坐在床上吧，”我一边挠头，一边用窘迫不安的语气说，“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青年走到床边，一扭身坐了下来。
“我叫道格拉斯·范朋克，”他仰起脸看着我说，并对我伸出了手。我走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挨着他坐了下来。“我是哈佛大学的一名学生，我知道你是一位演员，但‘生意’不景气。所以，我想扶持你一下。”
“你什么意思？”我大惑不解地问，“什么叫扶持我一下？”
“意思是我想聘请你演一场戏。”
“什么戏？”我高兴地问，以为终于有人找我演戏了，“电影的名字叫什么？”
“你看过斯蒂芬·茨威格的书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了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看过，”我说，“看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恐惧》看过吗？”
“什么恐惧？”我疑惑不解地问。
“茨威格的短篇小说《恐惧》。”他耐心地解释道。
我摇了摇头。
这时，他拉开挎包的拉锁，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了我。我下意识地接过书，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这是茨威格的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着我提到的那篇小说。”他说，“我看得出来，你生活拮据，你如果想挣钱现在就读一下。我会坐在这里等你，等你读完后，我们再接着谈。”
就像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把斯蒂芬·金收录在《四季奇谭》里的同名小说《肖申克的救赎》改编成电影一样，我以为这位青年提到的小说《恐惧》也要被拍成电影，而他今天主动找上门，只是为了让我饰演电影里的某个小角色。我默默无闻，自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只配演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于是，我满心欢喜地翻开书，找到这篇小说，认真地读了起来。
这篇小说不长，我仅用两个多小时就读完了。在我读小说期间，范朋克只是仰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自娱自乐地玩着一个从他包里拿出来的巴掌大的灰色小熊。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有时出于对这个青年的好奇，会忍不住用眼尾的余光瞄他一样。只见他神情闲适，目光纯澈，眼带笑意，不停地把那只小熊抛起来又接住，就这样不厌其烦地玩着。我一合上书本，他立刻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
“读完了？”他欣喜若狂地问。
我机械地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现在我们开始谈正事，”他坐直身子，扭过脸看着我，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像艾瑞尼的丈夫雇那个失业的女演员一样，也要雇你演一场戏。但你比那个可怜的女演员幸运多了，你不是饰演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你扮演的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你扮演我的男友。”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禁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他果断地回答，“请你相信我，这里面没有一点戏谑的成分。我是认真的，而且实话告诉你，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像现在这么认真过。”
“你让我演一个同性恋的角色，而且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
“对。”
“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惊讶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操心这些事情。”他冷冷地回答，“现在我问你，你是答应还是拒绝？”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在我看来这种荒谬的事情只可能是小说家想象中的产物，就像茨威格那荒诞不经的想象世界，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这太让人不可理解了。我觉得这个英俊的青年很可能是个神志不清的人，他患有轻度精神病，要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但转念一想，他患不患病和我有什么干系，我找不到演戏的机会，日子捉襟见肘，我需要钱，糊口是第一位的，既然有钱赚，我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呢？
“你给多少钱的酬金？”我严肃地问。
“怎么说你答应了？”男子兴奋地喊道。
“只要酬金令我满意，我答应你的条件。”我说。
“你要多少？”他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仔细端量这个青年，看他气质优雅，穿着考究，想必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再想想我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一咬牙，说出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数字。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他一答应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要少了，应该多要点。人心就是这样，从不知足。那时我穷怕了，也许在金钱方面比其他人更不知足。我就是这样认识范朋克的。第二天我们在哈佛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签了合约，范朋克付了我一半的酬金，他说另一半事成后再付。从此后我一周去学校找他两三次，在人前我俩表现得比较亲密，但私下里我们并无来往。他大学毕业前夕，我们解除了合作关系，由于我尽职尽责，他还多付了我一倍的酬金，这让我喜出望外。’
讲到这里，卜胥的电话突然响了。在这静谧的病房里，骤然而起的铃声不仅打断了讲述者的话语，而且吓了这对一说一听的男女一跳。尤其是即墨，由于听得过于出神，铃声一响，她浑身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