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塘寺果然自有一番威严气度,毕竟是佛菩萨的道场。我穿着乌斯藏人的衣服,走进了寺庙,本来想上两柱香,但却被几个小喇嘛赶了出来,他们说什么我是听不懂的,看来就算我有“改换门庭”的意愿,也没办法向佛祖一诉衷肠了。好在我们僰人有自己信奉的神祇,虽然神祇抛弃了僰人,但作为僰族最后的希望,我还是要捉住他们的“尾巴”不放,当然我希望神祇是有“尾巴”的。
我是外族人,乌斯藏的同胞却没有排斥我,除了因为我的衣冠与他们无异,还可能是我的样貌有点乌斯藏人的“神韵”。我是僰人,长年生存于山林荆棘之中,脸上自然有健康的黑色和体现坚毅的沧桑。我不是汉人,我的鼻梁挺拔,不像有的汉人那样鼻子塌陷。似乎有种说法,鼻子高挺的人生命力旺盛,应该有些道理,不然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我将那把生锈的破烂柴刀插在腰间,悠然走在集镇上。这天阳光明媚,快到午时,稍感燥热。我脱掉一只长袖,让它在胁下摇摆,好像是大象的鼻子。这集镇上有不少定居的乌斯藏人,很少住帐篷了,都躲进石头、泥巴做的固定民居,和汉人打交道、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财。乌斯藏人生活在这里或许是“天意”,那么他们的“天意”究竟是什么呢?是莲花生大士的意思还是达赖喇嘛的意思?他们的“天意”让他们繁衍壮大,至今不衰,难道真的是门庭有幸?
我来这里为的是买茶,白鹤跟我说过卖茶的摊子在一座石头房子的背后。白鹤说他要跟我一起来的,但我阻止了他,我要为月儿着想,只要我一个人出门,他们两个就会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凭着多年的经验,长辈总会为晚辈着想,知道生命每个阶段的特点,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女人的“土壤”需要“精耕细作”,别想着一蹴而就,这个道理也是族里的老者教给我的。族中长辈还告诉我很多事情,所以我从小就有壮大族群的“紧迫感”,也很善于关心其他族群的壮大。可惜的是,我操着“红娘”的心,却是和尚的命。
我想着是否买些苦丁茶,多少也尝尝故乡的味道。在茶贩子那里,我没有见到苦丁茶,或许是人们太苦了,身心都承受不了更多的“寒意”,茶贩子只有黑黢黢的茶砖,这东西熬奶茶和酥油茶都是绝佳的搭配。
我拎着茶砖徜徉在理塘的小巷子里,阳光照在我的头顶,很舒服,这样的天气很难得。转了半天,找到一家打铁的铺子,我想换一把刀。可是铺子里大多都是铁农具,刀也有,只不过都是短短的匕首。我不用匕首,斩影者需要的是一把长刀。我想专门打造一把长刀,但老板听不懂我的话,他的话我也不明白。双方比划了半日,还是没办法沟通,老板根本不理解我对长刀弧度大小的要求。老板急得挥汗如雨,我离开了铁匠铺子,看来下回还是要把白鹤带来,两个人比划至少要比一个人好。
再逛一逛我就得回去,月儿说今天要去采蘑菇做山珍汤。我的前面走着个身穿红色僧袍的大喇嘛,他光着个脑袋,没有戴高大的“鸡冠”僧帽。看背影,这大喇嘛六七十岁,像是得道的高僧,说不定还是什么活佛。大喇嘛的体态很端庄,脑门儿上甚至隐隐有佛光闪现,不过我总感觉哪里不对。两个乌斯藏牧民从大喇嘛身边走过,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大喇嘛也还礼。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牧民有影子,大喇嘛没有影子!
这怎么可能?世上的斩影者仅存我一人,还有谁能斩去喇嘛的影子?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大喇嘛存在,我绝对没有为任何和尚斩过影子。难道天下还有其他法子能够为人除去影子?莫非是大喇嘛在修行上卓有成就,已经证得神通?
我跟随他慢慢走,一直走到了理塘寺。
大喇嘛迈进寺庙的门槛,被小徒弟搀扶住,而我只有站在门外。
那大喇嘛对小徒弟说了什么话,小喇嘛便对我招手,示意让我进去。对于这种邀请,我是不会拒绝的。
我被小喇嘛领进一间僧房,大喇嘛坐在里面,慈祥地望着我,他说:“请坐!”
我吃了一惊,没料到这老家伙还会说汉语。
为了能及时回家喝上热腾腾的山珍汤,我不得不开门见山。
“老师父,原来你会说汉语。”
“我本姓刘,原就是汉人!”
“哦!”
我仔细端详这喇嘛,圆圆的脸,眉毛很长,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口牙齿黑黝黝的,看来是从不漱口,不过他开口说话却有兰麝之香,这倒是奇怪。
“老师父,你怎么没有影子?”
大喇嘛笑得像弥勒佛,说:“你跟踪我那么久就想问这个?”
“请老师父赐教。”
“我在此间有个名号,叫做无影大师,这个称呼的由来就是因为我没有影子。”
“老师父的影子怕不是在娘胎里丢的吧?据我所知,当今天下只有斩影术才能除去影子。”
老师父笑道:“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是个称职的斩影者!”
我倏地站起身,将眼睛睁得老大,片刻后,复又坐下。
“哦!是了!老师父,你认识斩影者?或者,你就是斩影者?”
此话一出,我自己觉得好笑,遍寻世间,分明我就是最后的斩影者,哪儿还有别的斩影者?
“我知道你要来,虽然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但我知道你就是斩影者。今天凌晨,我正在定中,关于你的预示突然出现在我的境界里,天亮后,我就出门转悠,到了中午才遇上你。”
“我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没有影子的人,为大师斩影的人在哪里?”
“我确实认识一个斩影者,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至于现在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斩影者,我不清楚,我能肯定的是斩影之术后继有人。”
“四十年前的斩影者?他是谁?”
“只知道是僰人。”
大喇嘛开始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复杂的表情在脸上微微闪现,弹指间又消失,转而变回和蔼平静的神色。人老了就会有诸多回忆,我的师父就是这样,有时会看到他独自在想什么事情,甚至还会偷偷抹眼泪。我是斩影者,我的师父自然是斩影者,难道是我的师父为大喇嘛斩了影子?
大喇嘛说:“四十年前,我身患重疾,垂死挣扎中遇上了来自僰国的斩影者,他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樵夫,身边带着一柄铜刀。他怜悯我将死,遂以斩影之术为我除影,斩断了疾病根源,我才捡回一条命。不过,他始终不肯透露名姓,我至今引以为憾。”
我冷笑道:“师父,地狱在什么地方?”
他愣了一下,说:“对于善者,地狱遥不可及,而对于恶者,地狱就在眼前。”
“如此,你可以下去了。”
“年轻人,什么意思?”
“因为你说了谎。”
大喇嘛脸色微变,道:“老僧不敢!”
“斩影者是不会因为怜悯你将死就轻易为你斩影的!你在隐瞒真相!”
大喇嘛不说话了,他有些颓唐地坐在蒲团上,仿佛一堆散了架的骨头。小徒弟来献茶,见大喇嘛精神不振,不得不多问候几句。我谢了小喇嘛的茶,喝了一口,是很浓的普洱。我说茶很好,多谢招待,我也没有责备大师的意思,只不过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这关系到斩影者,说大点就关系到整个僰族的命运前途。
大喇嘛抬眼看我,说你是不是姓冷?我说是。
“僰族巫者一脉还有多少人?”
“成千上万!”
“放屁!”
“放屁”这个词我常常在僰国的市井听到,还算比较亲切,但在乌斯藏人的理塘,听一个喇嘛说出来,就觉得十分陌生和新奇。用词用得好也是学问,仅仅“放屁”这一个词就拉近了我和大喇嘛的距离。
大喇嘛说:“你小子撒谎,僰巫在四十年前就所剩无几,现在最多不过十来个。”
“看来老师父和我们僰巫还真有缘,知道些底细,不过你还是高估了僰人的生存能力,告诉你也无妨,现今的僰人只剩下我一个,所以我还是有供养价值的!”
喇嘛忽然惨笑一声,说:“你错了,世上的僰人不独有你,僰巫不独有你,斩影者也不独有你!”
“还有谁?”
“我!”
经过短暂而复杂的思维考证,我相信了大喇嘛。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内我都和他在一起晒太阳,就在理塘寺的院子里说着斩影者独有的“私房话”,思维考证不断得以印证,我二人不由得有惺惺相惜的感觉,遂成忘年之交。于是我错过回家喝汤的最佳时机,等到了晚上,山珍汤就没那么鲜了。十几个小喇嘛在院子里辩经,我和大喇嘛在充满佛性的“争吵声”中谈论僰族的族务。以前开族务会都是我一个人,解决问题全靠独断专行,现在好了,两个僰人能在族务会上开出点民主。大喇嘛在我面前露了一手斩影术的招法,这是外族人绝对不会知晓的,他是僰巫的身份不容置疑。
“我对辈分的事情一向不懂,在我小的时候,很多老辈的亲人就不在了,我应该叫你什么?”
“就叫我无影。”
“无影,你有子嗣吗?”
“僧人没有子嗣。”
“那你挺自私的。”
无影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起他当初也曾“播种”,但就是不能生根发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了影子受到影响。
我师父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斩影者不能给自己除影,因为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施术者不能同时成为受术者,这就如同准太监们不能给自己净身一样。这比喻虽然滑稽,但很有道理,如果人给自己净身,那一刀子下去,血流如注,痛彻心扉,早晕了过去,还怎么给自己包扎上药?然而,据无影说,他的影子是自己斩的。
“看来我真的孤陋寡闻,斩影者给自己斩了影,还能活这么久?您也算高寿了!有什么养生秘诀?”
无影说:“我本来也没准备活多久,可老天偏偏让我苟延残喘了四十多年!四十几年前我从僰国逃出来,身负重伤,是理塘寺的老和尚救了我,趁着一息尚存,我为自己斩了影,此后就在寺里出了家,不再过问族内的事情。或许是佛力加持,我活到了现在,再仗着没有影子的特异和预见未来的神奇,我在理塘还成了受人尊敬的喇嘛。现在我明白,这可能就是天意。”
“乌斯藏人的天意和僰人的天意似乎有很大不同,难道上天真的不想让僰人再存续下去?”
辩经的喇嘛们停止了课业,开始成群结队去斋堂,无影说到时间了,一起去吃午饭。我和无影来到斋堂,边吃边聊,他说我刚才讲世上的斩影者只剩下一个,说得不对,但很快就对了。我问是不是出家人都喜欢打哑谜说禅机?他说不是,现在只是两个僰人在商讨民族的未来。我让他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很快就对了”?
“我倒是希望世上不仅只有我一个僰人,那种感觉实在太孤单了。”
无影说:“我多活了四十多年,寿数已经到头,这么多年我念了很多经,学了很多法,走了不少弯路,心里面才多少有点明白,不管你是僰人、汉人还是乌斯藏人,都是天意的承受者,在十方法界里,众生都是一般无二,争那么多短长没意思……”
我认真听无影讲话,就像蒙童听老先生教学,我发现佛教的一些见解与巫者的传统看法很接近,这也难怪无影会趁机遁入空门,他虽然放弃了以巫者的身份修行,但修行却并没有停止过。
无影说:“关于你到来的预示已经应验了,下一个预示很快就会到来。”
“什么预示?”
“我将于今日涅槃。”
斋堂里除了我二人对话的声音,其余都是僧人们嘈嘈切切的进食声。斋堂挺大,回声很响,响出了烟火气和仙佛气。不知道如果全理塘的人聚集到扎嘎圣山的山谷里吃饭,会响出多大的回声,说不准还会引发雪崩。
斋堂的乌斯藏喇嘛听不懂无影说的汉话,只有我听懂了。
我说:“您老人家开什么玩笑?能不能好生吃饭?我才吃你一顿饭,你就要涅槃,想吃下一顿都不行了?我还寻思着今后常来你这儿改善伙食呢!”
无影笑道:“你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我那部《大日经》的注释还没做完呢!但预示就是预示,大限就是大限,没什么的。或许,菩萨怜悯我,派了你这小子来,也算是有个亲人送行吧!”
我说你别搞得那么严肃,你的斋饭我不吃了,这就走,你好好活着,先别涅槃了,我今后再来看你。
无影哈哈大笑,骂我就会耍嘴皮子。
吃罢饭,我二人又到院子晒太阳,小喇嘛换来一壶热茶。无影说你尝尝,这普洱茶是从云南来的,经过僰国转运,带着家乡的味道。
我问:“你在七月山待过多久?”
“十多年吧!后来遇上官军围剿,就出来了。”
“还记得长江水的滋味吗?”
“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江里黄辣丁的味道,真是鲜!”
“哦,对了,我这里有点零嘴儿,你吃吃看。”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抖落出几颗未剥壳的松子,我说这是七月山的松子,我喜欢随身带一些,你尝尝家乡的味道吧!
无影的眼眶似乎湿润了,但也不一定,或许是我的眼睛发潮,偏偏看成人家在感动。无影将松子剥壳,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脸上出现幸福的笑容。他说七月山的松子就是“肥美”,油水大,饱口。
“还有件事,差点忘了,你跟我来。”
无影领我回了他的僧房,打开一个古旧的箱子,从箱底取出一把金光内敛的长刀。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斩影刀,黄铜的,刀柄断了,重新锻造过,我用金刚杵作为刀柄和刀身连接起来。几十年没用过啦,送给你吧,这金刚杵的刀柄可没有普通刀柄好把握!”
我接过刀,掂了掂,有分量,以后要是没了盘缠还能换钱用,是个好宝贝。
“谢了。”
“这把刀可比人活得长,它选择了你,现在它是你的主人,你是奴仆,谢什么谢?”
“我这个奴仆可不一定忠心,哪天酒瘾犯了,就拿去当了换酒……对咯,待会儿还要去买点酒回去!”
无影笑道:“我看得出来,你的斩影术比我高,善自用之吧!”
我说我走了,我不看你涅槃,看着族人离苦得乐,我颇为嫉妒,怕忍不住拉你一把,转眼间从极乐世界跌入无间地狱。
我穿好身上的长袍,甩了甩宽大的衣袖,说走了,再也不见了。
当我跨出理塘寺的大门时,寺内的大钟被人敲响,那钟声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和三魂六魄彻底穿透,让世间有情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佛的面前。我在自家帐篷里听到的钟声就是这里发出的,头一次近距离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
出寺后,我就去沽酒,好不容易从牧民多吉那里买到一罐青稞酒。多吉指着自己说“多吉”,然后指着他的女儿说“卓玛”,我都听懂了。卓玛很健康,像圣山上的格桑梅朵。
在回家的路上,我站在青草坡上回望理塘寺,有一束彩虹从寺里升起,直冲云天。
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白鹤与月儿在等我,锅里飘出山珍的香味,月儿给我留了好些,都是晚上才下锅的。
几天后,白鹤去了理塘集市,归来时,他说理塘寺发生了一件大事,远近闻名的无影大师圆寂,就在我去理塘的那天。无影的肉身自化彩虹飞走,只剩下些毛发,人们说这是殊胜的虹光果报,百年难遇。
看来无影真的得了正果,斩影后的日子没荒废,或许我也该学学养生了。